蘇克的房間里永遠(yuǎn)貼滿了便利條。粉紅色的，藍(lán)色的，綠色的，黃色的，這是最常見的四種顏色，還有一種印滿線格子的黃色。

　　每一張便利條上都寫滿了計(jì)劃。類似“X月 X日購入一只紅筆”，再加上一個用來畫勾的方框。

　　制定計(jì)劃是蘇克最擅長的事情。他的計(jì)劃總是很周密，詳細(xì)，簡單明了。他退休前是信息部一名干員。

　　但這一切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蘇克是我的曾祖父，他的全名叫蘇克·澤維爾，是從第三十二代開始，唯一一個重新讓“澤維爾”這個姓氏煥發(fā)出榮光的了不起的人物。在我六歲那年，中央用來保存他大腦的溫室器被一位馬虎的工作人員的咖啡淋濕，造成了電源短路，營養(yǎng)液供給被切斷。在短短三十秒內(nèi)，蘇克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當(dāng)然，這都是大人們說的。其實(shí)蘇克的畫像就掛在我們家大廳的正中央，和之前的三十一代先祖?zhèn)円黄穑邮茉L客的膜拜。

　　我經(jīng)常溜進(jìn)蘇克的房間，那些便利貼，每一張我都看了不下百遍，上面的每一個字都爛熟于心，甚至是一個鋼筆濺出的小墨點(diǎn)。

　　對于這種古老而奇怪的記事方式，我感到一股癡迷般的吸引。我曾向父親討要過一支鋼筆，但他只同意把那支別人送他的借我用用。

　　“鋼筆的購買和轉(zhuǎn)讓和贈送都是需要驗(yàn)證人員身份的。阿蘭，你喜歡我的這支嗎？你可以隨時拿去用。”

　　他的眼神里飽含歉意，愧疚和慚愧。

　　我已經(jīng)看到過太多這樣的眼神，于是我毫不在意地接過那支墨綠色的鐵制鋼筆。

　　我當(dāng)然知道為什么。

　　蘇克早就告訴過我，我是不存在的孩子。我是所有孩子中，最容易消失的孩子。只要爸爸和哥哥，家里見過我的傭人，以及我養(yǎng)的那只大黃狗都忘掉我的話，我就會變成一粒花上的灰塵。

　　“你是多么珍貴啊?！碧K克曾撫摸過我的頭。他喜歡給我房間的那盆郁金香澆水，哪怕它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水，因?yàn)樗皇且欢研畔⒘Ｗ印?p>　　“阿蘭，你是這個時代的黑洞，你將吞噬一切。”

　　他把我抱在懷里，和被無數(shù)人仰望的畫像一摸一樣的臉上沒有表情，像朵假花。

　　我叫賴蘭，全名是賴蘭·澤維爾。我的父親是愛爾蘭后裔，不過聽說他也擁有一些中東的血統(tǒng)，因?yàn)槲业哪棠叹褪且粋€埃及的多國混血。而我的母親，她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在和父親墜入愛河后，她獨(dú)自一人來到異國他鄉(xiāng)，在生下我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雖然她離開我時是那樣的早，但在我幼時的成長中，卻從未感覺到“媽媽”的缺席。

　　父親對我說：“你要感謝我們這個時代。信息部保存了你媽媽的所有記錄。從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衰弱下去開始，她就一直在為你精心編制未來。你可以在早上吃上她為你準(zhǔn)備的花茶與脆餅，睡前聽見她的搖籃曲，起床就有擺在床頭的新搭配好的衣服。直到你可以接受她不在的事實(shí)的時候。”

　　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時候的事了，不過在我的臆想中，母親撫摸我的臉蛋時垂落下來的頭發(fā)香噴噴的，抱住我的胳膊永遠(yuǎn)柔軟而溫暖，親吻我額頭和臉頰的嘴唇的溫度像她對我的愛一樣。

　　蘇克有一次問我：“你想要見你的母親嗎？”

　　我搖頭又點(diǎn)頭。

　　他說：“只要你好好長大，長到足夠強(qiáng)大的時候，你就會看見她?！?p>　　他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投向窗外。

　　“她會和你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可是，我并不知道，母親到底是純黑色頭發(fā)，還是帶一點(diǎn)點(diǎn)蜜棕的褐色。她的眼睛笑起來是彎彎的月牙形嗎？還是和哥哥一樣，瞇成了一條縫？她的皮膚是偏白一點(diǎn)，還是被太陽曬成了古銅色？

　　我和蘇克說了我的疑問。

　　他笑笑，轉(zhuǎn)身把那株郁金香連根拔起。花根還帶著泥土。

　　蘇克彈彈它的葉片，那朵花立刻湮滅成了粉末，隨后在空氣中變得更小，最后得一點(diǎn)痕跡也不剩了。真正的泥土從空中掉了下來，落在地上。就在同時，盆子里又長出了新的郁金香。

　　說是新的倒也不太準(zhǔn)確，因?yàn)樗瓷先ズ驮瓉砟嵌渫耆嗤?p>　　“阿蘭，你告訴我，之前的那朵花還剩下來什么嗎？”

　　我說：“什么也沒有了?！?p>　　蘇克搖搖頭。他指著自己的腦子，說：“它還剩信息，在這里?！?p>　　他指著自己的那根手指指向了我心臟的位置。

　　“阿蘭，你不一樣。它會活在你的身體之中。它會隨著你的每一次呼吸潮起潮落，直到你再次呼喚它的名字。”

　　蘇克像個瘋子一樣大笑起來，我并不害怕他這樣，我聽說人一旦過了十八歲，就多少會有些毛病，也許是太喜歡笑，也許是太喜歡哭。我甚至希望他可以笑久一點(diǎn)，只有在這種時候，他看起來才和畫像不太相同。

　　這些都是我的回憶。

　　蘇克早在我十歲那年的某一天，就突然消失不見了。就像我第一次在他房間的窗臺上遇見他一樣突然。我想他也許去見媽媽了。我當(dāng)然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不過其實(shí)也就那么回事。在這個“超信息時代”，沒有誰可以迎來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我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試圖分散大腦的興奮?，F(xiàn)在，距離凌晨十二點(diǎn)不知道過去多久，我躺在黑暗里，睜著眼睛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明天就是我的測試了。在那之后，我就要和哥哥一起進(jìn)入一個叫“莫爾”的地方學(xué)習(xí)。

　　我按住自己左胸膛的位置。心臟跳的太快了，我不得不用被子捂住耳朵，試圖隔絕掉那清晰的節(jié)拍聲。但完全沒有用。

　　這是我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踏出大廳那扇大門的門檻。就在昨天，我收到了一支刻著我名字縮寫的翡翠綠色的鋼筆。

　　“拿去吧，孩子，它是獨(dú)屬于你的了。這個顏色看上去就和你眼睛的顏色一樣。希望它能代替我在外面陪伴你，保佑你。祝你一切順利?！?p>　　我當(dāng)時怎么回答的來著？

　　我說：“謝謝你，蘇克?！?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