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暴之海 第二章
總督的“演講”之后又持續(xù)了十幾分鐘，在發(fā)布最初的命令之后，便是狂鐵再也提不起興趣的內(nèi)容——他努力在人群中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艱難地等著這無聊透頂?shù)氖虑榻Y(jié)束，而最終，那位油光滿面的總督終于停了下來，并陪伴著那位看起來便地位頗高的“執(zhí)行官”一同離開了廣場。
伴隨著那輛黑色藍烴車消失在道路盡頭，沉寂、壓抑了許久的廣場一下子再度恢復(fù)了活力，商販們仿佛重新被按下開關(guān)一般叫賣起來，路上的行人繼續(xù)往來穿梭，各種各樣活生生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狂鐵耳中再度充斥著人群的聲音。
但他敏銳地感覺到，這里的氣氛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一種緊張與隱隱約約的憂慮似乎正籠罩在許多人心頭。
他們所緊張憂慮的事情顯而易見，那份來自海都貴族的招募命令正懸在所有人頭頂。
但幾乎沒人敢大聲討論這件事，只有在經(jīng)過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時，狂鐵才會聽到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討論著危險的結(jié)晶堡礁，討論著總督的命令，討論著那些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傳染病”。
島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一切。
“邪門……在這地方還不如在船上躺著……”
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浮上心頭，狂鐵忍不住小聲嘀咕著，一邊念叨一邊轉(zhuǎn)身離開。
就在這時，帶著鮮甜氣息的氣味鉆入鼻孔，讓正在嘀咕的狂鐵忍不住看向了氣味傳來的方向，他看到一處攤販，一名婦人正帶著個孩子守在一口大鍋旁邊，鍋中燉煮著鮮奶和牡蠣，濃郁的氣息便由此散發(fā)出來。
肚子咕嚕一下，狂鐵下意識停下了腳步，上前與攤販詢問著牡蠣的價錢，一樁生意談妥，婦人手腳麻利地從鍋中撈起食物，打包裝袋，但在將東西遞給眼前的年輕人之前，她的目光卻忍不住在對方身上多停留了兩秒鐘。
“你是外地人吧？”婦人仿佛很隨意地問道。
狂鐵愣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這也能看出來？我覺著自己也沒外地口音啊……”
“海上的人有海上的味道，島上的人有島上的味道，”婦人隨口說著，把手里的袋子遞給眼前的年輕傭兵，“外地人的話，最好就不要在這島上多做停留了，盡早離開才好。”
“??？為什么？”狂鐵接過袋子，下意識地問道。
“你剛才沒聽到么？總督在招募人去開鑿結(jié)晶堡礁了——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婦人搖著頭說道，語氣中帶著憂愁，“我丈夫當初就是被拉去開鑿堡礁的——他們說他可以在回來的時候得到一個前往海都的名額，但他們送回來的只有一具長滿結(jié)晶的尸首……唉，這些年鈷藍海中的污染一直在蔓延，貴族們總是說事情很快就會得到控制，但死在結(jié)晶堡礁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我又不是這座島上的人，”狂鐵付了錢，拿了東西，卻還是忍不住說道，“他們不是說只要求島上的人報名么？”
婦人看了狂鐵一眼，似乎是在判斷這年輕人是真的天真還是在裝傻充愣，她嗤笑了一聲：“呵，等上頭把命令壓下來的時候，你以為總督的士兵們會分辨你是不是島上的人？”
狂鐵聽到這呲了呲牙，抬起精壯有力的胳膊晃了晃：“就那種走路都晃蕩的憲兵？我一個夠?qū)Ω端麄円魂牭?。?p> 攤販看了這年輕的傭兵一眼，沒再說話，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
狂鐵撇撇嘴，頗覺無趣，拿上東西便晃蕩著走開。
然而他也就是表面顯得渾不在意，心中卻不得不承認那攤販說的有些道理，這座島看樣子已經(jīng)不是個合適的落腳處了——每當來自海都中心區(qū)的貴族們想要“做點什么”的時候，對于生活在周邊海域零星島嶼上的島民而言，這都不會是什么好事情。
狂鐵轉(zhuǎn)身走向市場區(qū)的出口，他已經(jīng)沒了繼續(xù)游玩的興致，準備提前回到“云雀號”上。
但就在他剛剛要離開市場區(qū)的時候，一個矮小的身影卻突然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跌跌撞撞地進入他的視線。
狂鐵眉毛一抖，直覺地感到有一樁麻煩就要撞在自己身上，便下意識朝旁邊側(cè)了側(cè)身體，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矮小的身影竟然筆直地朝自己跑了過來——跑動間夾雜著仿佛某種金屬部件相互碰撞、摩擦的怪聲。
這身影最終在狂鐵面前停了下來，狂鐵有點詫異地看著這不知哪來的冒失家伙，他看到對方穿著一身不知已經(jīng)多久沒清洗縫補過的破舊骯臟斗篷，又有破爛的布條從斗篷的兜帽和下擺里耷拉下來，里面仿佛是已經(jīng)不成型的衣服。
這些特征讓他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了那些在碼頭上鉆來鉆去，小偷小摸的小乞丐。
他皺起眉，轉(zhuǎn)身便準備離開，但就在這時，那斗篷里的“人”卻突然向前走了一步，他抬起頭來，在兜帽覆蓋的陰影中，狂鐵看到了一副用鐵片和銅拼湊起來的滑稽臉孔，以及兩只在暗處發(fā)出微光的眼睛。
那個用鐵片和銅拼湊起來的滑稽臉孔動了起來，一個嘶啞遲鈍的聲音傳入狂鐵耳中：“島外……來的人，您是……冒險家……嗎？”
“嗬，這是個機關(guān)人？”狂鐵卻沒有回答對方，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在當?shù)夭辉趺慈菀卓吹降摹笆挛铩?，他在跟著考爾東奔西跑的時候見過類似的東西，但他所見到的那些機關(guān)人明顯跟眼前這個不太一樣——會主動開口與人交談，甚至詢問問題的機關(guān)人，他第一次見到。
“您是……冒險家……嗎？”那機關(guān)人沒有得到回應(yīng)，又重復(fù)了一遍問道。
狂鐵感覺很有趣，笑著搖頭：“我不是，我是個傭兵?！?p> 機關(guān)人似乎僵硬了一下，隨后反應(yīng)過來，用那種遲鈍的聲音繼續(xù)說道：“傭兵，也可以，傭兵……收錢，我需要傭兵……幫忙……”
“我可沒空，”狂鐵聳聳肩，“我已經(jīng)被人雇傭了，而且現(xiàn)在就打算離開?！?p> 一邊說著，他一邊抬頭看了看四周，卻發(fā)現(xiàn)有不少明顯是當?shù)厝说穆啡艘呀?jīng)注意到這邊動靜，一些人刻意站得遠遠的，仿佛生怕被什么麻煩纏上，一些人則一邊看熱鬧一邊跟旁邊人嘀嘀咕咕。
顯然，他們知道這個機關(guān)人的一些事情。
有個大概能算是熱心人的路人突然對著這邊喊道：“別搭理他，小伙子——這機關(guān)人的‘腦子’壞了，它只會糾纏不休！”
機關(guān)人仿佛沒有聽到身旁的動靜，它只是盯著狂鐵，那張金屬拼湊的臉孔上沒有任何表情：“我需要傭兵……幫忙，我付錢，傭兵……收錢?！?p> “這不是錢的問題，”狂鐵確認了這果然是個麻煩，他板起臉，向后退了一步，“我現(xiàn)在休假，不接委托了。”
然而那機關(guān)人相當執(zhí)著，甚至已經(jīng)開始自顧自地說起自己要求助的事情，它一步步地向前走去，體內(nèi)發(fā)出陳舊零件吱嘎作響的動靜：“委托傭兵……尋找主人，主人需要幫助。我付錢，傭兵收錢……”
“我找不到你的主人——你另請高明吧?！?p> 撂下這句話，狂鐵便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就走——他已經(jīng)在這里耽誤了太長時間，不想再被更多的麻煩事纏上身了。
云雀號的甲板上，船長考爾正站在一個大木桶上看著從陸地返回的水手，他看到了匆匆返回的狂鐵的身影，似乎早有料到般大聲說道：“就知道你會提前回來——我聽說島上的事兒了，咱們最好別在這地方停留太久?！?p> “總督在招人去開鑿結(jié)晶堡礁，還有一個被稱作‘執(zhí)行官’的大人物也到了島上，”狂鐵一邊走向老船長一邊隨口說道，他注意到了甲板上那些顯得有點沮喪的水手，意識到提前返回的人不只自己一個，“我建議你今天就起航，被卷進這種麻煩里可沒什么好事。”
船長考爾嘿嘿笑了兩聲，大著嗓門說道：“我比你清楚——我剛才就派人去島心區(qū)把那些正在酒館胡天黑地的家伙都召回來了，等水手們都上船就走。你也先……等會，你身后跟著的是誰？”
“誰？我身后？”狂鐵先是一愣，緊接著便想到了什么，猛然扭過頭去，結(jié)果赫然看到一個身披破舊斗篷的矮小身影正跟個游魂似的站在自己身后，在他回頭的瞬間，那矮小身影便發(fā)出了陰魂不散般的聲音：“我付錢，傭兵……收錢。需要幫助……主人需要幫助……”
“哎XX的！”狂鐵下意識地一句臟話出口，看著那明顯已經(jīng)不太正常的機關(guān)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跟上來的？！我不是說幫不了你了么？！”
“小子，”船長考爾的聲音就在這時從旁邊傳來，語氣里帶著濃濃的調(diào)侃和困惑，“不解釋一下么？雖然我說了你上島之后說不定可以找?guī)讉€心儀的姑娘聊聊，但我覺得你至少該找個人類，或者看起來比這堆金屬更接近人類的生物……”
“就你這張破嘴你就安享不了晚年！”狂鐵不等對方說完便大聲回了一句，然后飛快地把這個機關(guān)人冒出來的經(jīng)過告訴了自己的雇主，最后他還一臉無奈，“……情況就這么回事，我不知道這家伙是哪來的，但它顯然很不對勁。你要不幫我把它弄走，要不我自己動手也行……”
“主動找人求助的機關(guān)人？讓你幫忙找它的主人？”船長考爾在聽到狂鐵的講述之后卻突然瞇了瞇眼睛，他看向那機關(guān)人的眼神變得饒有興致，緊接著便擺了擺手，“你先別慌，我把這家伙帶過去研究研究?！?p> “你？研究研究？”狂鐵質(zhì)疑地看著這個不怎么靠譜的老頭，但不管他怎么質(zhì)疑，船長終究是這艘船上說話最管事的人——考爾很快便帶走了那個機關(guān)人。
他沒有帶走多久，在第二批水手返回云雀號之前，考爾便又帶著機關(guān)人回到了狂鐵面前。
“帶上這個機關(guān)人吧，”頭發(fā)花白的船長隨口說道，這顯然是一個已經(jīng)做好的決定，“我們稍微繞個路?！?p> “?。俊笨耔F驚愕地看著考爾，“你就這么答應(yīng)這家伙了？甚至打算繞個路？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考爾么？你平?？堪兜臅r候往前挪了半米都要計較引擎燒了多少燃料……”
“這個機關(guān)人叫‘珍珠’，是它的主人給它起的名字，”考爾卻沒有在意狂鐵說些什么，他只是自顧自地說著自己從機關(guān)人那里得到的情報，“它的主人是在附近一座島上的采珠人。
“這個機關(guān)人是從長安來的，但具體是怎么流落到這兒的它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些采珠人花大價錢改造了它，讓這個不需要呼吸的鐵家伙去海底干活，很明顯，這個機關(guān)人對此還挺感動，它覺得主人給自己的待遇不錯，所以在主人都不見了之后，它就跑出來找人幫忙了?！?p> “長安？冒險家們提到的那個長安？”狂鐵先是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那機關(guān)人“珍珠”，并同時意識到了為什么這家伙會和自己認知中的機關(guān)人截然不同，隨后他便不由得又看向了船長，“可這跟你接受這家伙莫名其妙的委托有什么關(guān)系？”
船長考爾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的年輕傭兵，吊了半天胃口之后，他才不緊不慢地說道：“那可是采珠人吶……”
說完這句話，他便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轉(zhuǎn)身走向了船長室的方向，只留下狂鐵和一個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的機關(guān)人面面相覷對著發(fā)愣，隨后又過了兩三秒鐘，那機關(guān)人就仿佛突然“醒”過來似的，突然掀開了自己的斗篷，打開了它那圓滾滾的銅殼身體，從一個防水的暗格里飛快地掏出了一大堆已經(jīng)生銹或變形的零碎玩意兒——大多是不知道從哪收集來的金屬零件，中間還夾雜著石頭。
它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堆在甲板上，往狂鐵面前推了推，語氣格外認真：“感謝，這是給你的……報酬……”
“你等等，這就是你之前說的‘付錢’？！”狂鐵早就猜到這個明顯已經(jīng)故障的機關(guān)人會不靠譜，卻沒想到這件事會不靠譜到這種程度，頓時臉都有點變形，然而他面前的機關(guān)人卻對此茫然無知，這腦子不夠靈光的鐵疙瘩再次把那堆破爛往前推了推，仿佛是在催促著狂鐵收下這次委托的報酬。
在周圍看熱鬧的水手們終于沒能忍住，令人難堪的哄堂大笑驟然響徹了整個甲板。
狂鐵惡狠狠地瞪了那機關(guān)人一眼，轉(zhuǎn)身便走向了自己休息的地方。
等他再離開自己的房間，云雀號已經(jīng)離開了港口。
這艘用藍烴引擎驅(qū)動的機械船正在碧藍的海面上平穩(wěn)航行，機械艙里傳來的震動化作了船只前行的滂湃動力，雖然它又破又舊，但穿透擊破海浪時卻雄姿仍舊。
那個古怪的機關(guān)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狂鐵在甲板上只找到了正在休息的船長。
“我還是不明白你把那個機關(guān)人帶上是圖什么，”他來到考爾旁邊，隨口說道，“就因為它的主人是采珠人，而采珠人手里可能有寶貝？這說法你能騙過別人可騙不過我，窮苦的采珠人能有多少好東西？哪怕他們真的采到了珍珠，那些亮閃閃的東西也是要第一時間上交給當?shù)乜偠交蛘吣承┖１I軍閥的?！?p> 考爾看著正在發(fā)表意見的年輕傭兵，他的眼神飄忽，仿佛是回憶起了什么久遠的事情，但很快他所有的回憶便都化為了一個無奈的搖頭，老船長嘆息著說道：“你可不能只盯著采珠人手頭那點可憐的財富，他們能有多少錢？他們最寶貴的是他們腦子里的東西……那些世世代代追逐藍珍珠的采珠人，他們腦子里印著整片海域所有的島嶼和暗礁。安全又不為人知的避風(fēng)港，適合用來跟海外人做交易的邊陲小島，一些只有他們知道的‘海上捷徑’……
“就像你說的那樣，云雀號已經(jīng)是艘老船了，我想給它安點新東西，這需要一大筆錢，所以我最近想做一些比較大的生意……但我可不想通過所謂的‘正規(guī)渠道’去分潤那點收益。”
狂鐵忍不住多看了身邊這個已經(jīng)合作了許多年的老船長兩眼，憋了半天，他終于還是忍不住說道：“考爾，你平常算計的東西也太多了。”
“算計？不算計能行么？”考爾喉嚨里頓時發(fā)出一聲嗤笑，“我可不像你那樣，吃飽喝足了就能睡個好覺——我可是有整整一艘船的人要養(yǎng)活，而且這些等著養(yǎng)活的人里面還有個你這樣的流浪傭兵?！?p> 甲板上一時間安靜下來，相互沉默了片刻之后，狂鐵突然抬頭看著眼前這個披著破舊船長制服的老頭：“說真的，你摻和這種事……真的就只是為了那可能壓根就不存在的‘采珠人秘密海圖’？”
“不然呢？”老船長翻了個白眼，一臉無所謂地說道，“還能是因為正義感和熱心腸？我敢說你敢信么？”
狂鐵看著船長考爾，一時間竟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說到底，這個在海上名聲不怎么樣的老頭也還是自己的“雇主”，有些事情……還是雇主說了算。
尷尬的安靜持續(xù)了幾分鐘后，還是考爾主動搖著頭打破沉默，這個老船長的嗓門一如既往。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再給你講講我當年在海上冒險的故事吧，小子，這些冒險的經(jīng)歷對于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而言可是一筆花錢都買不來的財富——如果將來某一天你也想自己在海上立個門戶，或者當個體面的冒險家，那我給你講的這些東西都能派上用處……”
狂鐵臉色頓時微妙起來：“其實我對這個一點都不感興趣……”
然而就像過去的每次一樣，他的抵抗絲毫沒有用處。
考爾已經(jīng)開始紅光滿面地講述他當年的輝煌事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