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人偶娃娃
顧家后院園林中有一顆很高的開花的樹,遠遠超出黑色三層小樓的屋檐,濃綠的披羽狀葉子茂盛,簡直像一面綠墻,中間玫紅色的花朵像是一簇簇的火焰散綴其中。與它挨著一棵也是如此,開的是白花。
江南梅雨如絲,看不見雨滴,身上已濕。在綿綿的雨絲中,玫紅與白色的落花落在地上,像是鋪了一層花雨,而樹上的花朵還在爭先恐后地開著,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舒夜看了一會兒,走上前去,想要以手采擷地上的落花。顧沉星正好路過,看見她尖尖的指甲馬上就要觸及落花,顧不得男女之防,趕緊從身后握住她的手制止她。
“顧少東。怎么了?”“哥舒姑娘,那是夾竹桃,有毒的!不可以碰,墻邊種它是用來防盜的?!薄芭叮 彼戳艘谎鄄欧磻?yīng)過來,嚇得連退幾步,“我看這花朵開得漂亮,落了可惜,本來想拿回去幾朵做裝飾的?!薄澳阆矚g什么花,我讓小六子剪好了送到你房間就是?!薄鞍 挥觅M心了,我只是偶然看到,想要放在娃娃屋里?!?p> “娃娃屋?”顧沉星有點吃驚,看到她手里的木板,然后上下打量著她——她身材修長面容姣好,但顯然是個大姑娘了?!澳阆矚g玩布娃娃?”他想起來她比武時不離身的那個人偶。
“啊……不是,”戈舒夜眼睛往上一轉(zhuǎn),開始編,“哦,我來的時候不是不小心把背上的龕子碰壞了嗎?那個人偶是我?guī)煾附o我的,他說若是我不勤勉努力,他能透過那個娃娃看到,就要罰我了。所以呀,師父給的這么重要的東西,當(dāng)然要好好做個房子給他保存起來呀!而且要做成可以背起來走的龕子?!?p> 顧沉星看著她,露出一個明顯是“我就看你編”的表情,他突然笑笑,興致盎然地道:“我陪你一起做啊!”
“你真的要幫我?。磕翘昧?!可顧大少你當(dāng)掌柜的,會做木工活嗎?”戈舒夜倒是喜出望外。顧沉星道:“在海上的時候,船若是出了問題是要船員自己修補的,所以我不光會木工活,還能雕刻供在上面的天妃像呢。你想要什么樣子的房子?”“要很漂亮的,圍著綢緞,有桃紅色的帷帳和小家具的?!彼麄円贿呎f著,一邊走進舒夜客房,顧沉星竟然發(fā)現(xiàn),她用外衣疊了一個小床放在茶托盤上,將那人偶擺在上面作入睡狀,還用繡花的絲帕做被子蓋在上面。
“可、這個人偶是……男的嗎?”顧沉星問,那人偶有一張非常英俊并且精巧的側(cè)臉,可以說是巧奪天工了,“你給他做桃紅色的絲帳?”“我就是要氣死我?guī)煾秆?!”顧沉星被她逗笑了,覺得她要么是腦子有點問題、要么是天真可愛過了頭?!昂?,桃紅色的綢緞。小六子,請你去布莊跑一趟,要點他們的布樣子過來——要買多少?”
“我也不知道,有尺嗎?我們量一下呀?!?p> 于是舒夜和顧沉星就認(rèn)真地在天海豊后院正廳的大木桌上量木板的尺寸、算用料的多少、切割小木條、削木釘子。
惹月站在門口,看了忙碌的兩個人一會子,叫住往外跑的陸少庭:“小六子,大少爺做什么呢?”“過家家!他們要給娃娃做房子,還買布料呢!”
天海豊的鏢師做出發(fā)準(zhǔn)備、規(guī)劃路線做了一整天,他們做娃娃屋也忙活了一整天,顧沉星頭發(fā)里都是木屑,總算把新的娃娃屋做好了。沉星手很巧,盒子做得精巧;舒夜手拙,布活針腳活像一條大蜈蚣。最后舒夜選了和惹月送她的櫻色衣服相稱的桃紅色綢帶作為肩帶,沉星從后面幫她像書包那樣將龕子背在身上。
“好啦,真是太謝謝你!”舒夜回頭道。惹月上前,走到顧沉星身邊,用手帕想要拂去他頭上的碎屑。沉星微微推開她的手示意不用,然后轉(zhuǎn)頭問舒夜:“哥舒姑娘,那你的師父是誰啊?”舒夜回過頭,露出一個狡黠的,“早知道你要問”的表情:“我?guī)煾妇褪悄莻€人偶啊!”
“是嗎?”沉星低下頭,想要掀開帕子仔細看看那活靈活現(xiàn)如同真人縮小般的人偶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絕世武功的秘籍,被舒夜啪地一聲把手打開。
“你隨便碰他他會不開心的!”
“???人偶也會不開心?”
“顧大少,若是你,就算你是個大男人,平白無故被人扒了衣服翻來覆去看來看去,還上手摸來摸去,你不會覺得不高興嗎?”舒夜說,顧沉星被她噎住,忍不住緊了緊領(lǐng)口,聽舒夜繼續(xù)趾高氣揚地嘮叨下去,“再說,我?guī)煾赶衲氵@么高的時候,那也是一表人才、威震武林的體面人兒,不能因為變小了,就欺負(fù)人家呀!”顧沉星被她堵得又好氣又好笑,覺得荒唐至極,又很想回嘴,想了半天只能道:“哦你也知道就算是大老爺們,平白無故被人家摸來摸去、親來親去,會覺得不高興??!”
語出驚人。
玄清塵路過聽到這句話,嚇得出來趕緊捂住了他的嘴。顧沉星掙扎了幾下,玄清塵道:“不可以沖動惹月還在惹月還在??!”
惹月一臉驚訝又打趣地走上前來,忍不住朱唇上揚:“顧大少,你難道曾經(jīng)平白無故地被人家摸來摸去、親來親去?”
舒夜露出一個勝利的、耍賴的笑:“哼!”一院子的人都被逗笑了。惹月轉(zhuǎn)頭對沉星道:“罷了,顧大少,你輸了。你想要和哥舒姑娘套近乎,打探她的消息,卻沒想到被她耍了——這叫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如還是我問吧。”惹月面對舒夜,落落大方、坦坦蕩蕩地道:
“哥舒姑娘,明人不說暗話,昨日綏遠侯上門拜訪,施七先生的信應(yīng)驗了。
如此一來,兩鏢相合,顧大少要顧著那一單,我又不會武功,我們?nèi)耸志筒粔蛄?,因此需要帶你也上路。但鏢局走鏢,路上風(fēng)險萬分,講究的就是一個人心齊、無所疑。姑娘雖然身手出眾,卻是來路不明。今天當(dāng)著眾位鏢師的面,當(dāng)面鑼對面鼓,我必要問個一清二楚。姑娘若有什么顧慮的,也請說出來?!?p> 戈舒夜胸有成竹,昂首挺胸道:“請問?!?p> “請問姑娘師從何人、出自何派,用的是什么功夫?為何和挽花錯骨手如此之相似?”
舒夜道:“哥舒并非中原武林名門正派出身,我的師父,是一個職業(yè)殺手,名字并不見經(jīng)傳;但我用的功夫,叫做雀殺,是專門行刺、近身搏殺的一門手藝,和正派功夫差距大?!?p> 蘇惹月想了想,道:“雀殺?古書云,殘?zhí)莆宕鷷r徐溫豢養(yǎng)殺手清除政敵,其中有一脈殺手就是以鳥為名,劍法稱為冰刺、雀殺——難道尊師與獵人城有關(guān)?”
舒夜道:“蘇大小姐博古通今,獵人城已經(jīng)失落了,只有白鳥落在地上,零星有人會使這門刺術(shù)?!?p> 蘇惹月點點頭:“既然如此,哥舒姑娘又是如何與昆侖臺有故舊、并能得到天眼施七先生的推薦?施七先生可是從不向外派之人展露真顏的?!?p> 舒夜道:“先父與昆侖臺謝若懸、已故的左掌門熟識?!?p> 玄清塵道:“原來是大師兄的故人。”
蘇惹月點頭:“那令尊……”
舒夜道:“在冷判官主審的那場案子中,我的家人已經(jīng)盡數(shù)死散,我在世上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p> 顧沉星一驚,心中道:“原來是這樣。冷兄是知道她含冤,將她托付給我。原來三年前她真的是心存死志萬念俱灰,想要投海,也許是上天有眼奇跡發(fā)生才讓她生還,并不是我誤會。也許那是她對人世最后的不舍,才做此有非議之舉。真是我量小了,還在糾結(jié)小兒女之事,真是慚愧?!?p> 蘇惹月點頭,道:“那可否請問,施七先生讓你來天海豊,到底是為何?——和綏遠侯這趟鏢有關(guān)聯(lián)嗎?”
舒夜想了想,有點為難:“我不知道這趟鏢的內(nèi)容,也不知道施七先生的預(yù)言是何所指。我來這里做鏢師,可以看作是一場考驗?!?p> “考驗?”蘇惹月疑惑地問,舒夜點點頭。
“若是我能保住一樣?xùn)|西,就能遠遠地離開岸上,再也不用回來了?!?p> “什么東西?”
“說出來就不靈了。(她狡黠地笑笑)對不起,我只能說這么多。不過我保證和你們保的鏢沒關(guān)系就是了,我也會好好做鏢師的?!笔嬉褂悬c抱歉地?fù)u搖咬咬下唇。顧沉星心里猛地一墜,直直地注視著她——原來那天她是真的要走。
惹月道:“多謝哥舒姑娘光明磊落的回答,以后天海豊對姑娘的事,不會再疑。以后姑娘就是天海豊的一份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請姑娘進入內(nèi)堂,我們一起商議走鏢之事。”
馬四爺也喝彩道:“大小姐和哥舒姑娘這談話真的是坦坦蕩蕩,真真正正是大家氣派?!标憚τ鹨驳溃骸伴_誠布公,大小姐義干云天,咱們爺們兒倒落了下乘。沉星,這一回你表現(xiàn)可是不如惹月啦?!?p> 顧沉星噘著嘴點點頭,若有所思。
小六子突然對沉星道:“大少,我看哥舒姑娘的神情,怎么好像萬念俱灰遠離紅塵的樣子?她不會是被人逼得要刮了頭發(fā)當(dāng)姑子吧?之前我們老家有個孤女,家里人因禍死盡,家產(chǎn)又被奪去,仇人又有權(quán)有勢,沒處容身,只能刮了頭發(fā)進尼姑庵保命!”
******
白鴉人偶推開當(dāng)做被子的絲帕:“裝了一天睡,累死了?!?p> 桌子旁邊出現(xiàn)一個碩大的人頭,先是露出一雙狡黠笑意的眼睛,然后那顆頭逐漸上升,像個墻外的巨人一樣占據(jù)了整個視野。
“你離我遠點,巨物恐懼?!卑坐f很不客氣地對戈舒夜道,用袖珍的手推開她的臉。
“嘿嘿,白鳥落地寸草不生的白鴉大人也有今天?。俊笔嬉钩靶λ?。白鴉翻了個白眼:“還不是因為你靈力不夠,能夠策動的土灰太少,讓我只能有我原來的五分之一高!”白鴉由于聲帶縮短,原來低沉的聲音也變得像個袖珍小人一樣尖銳刺耳,戈舒夜逗得前合后仰。
畫面回到她在三山學(xué)習(xí)傀儡之術(shù)的那日,當(dāng)她滿懷希望,終于可以完成第一個傀儡人偶作品時,簡直虔誠到了極致,恨不得沐浴焚香齋戒三天之后,才將那紫色晶石埋入策動的靈土之中,捏成雕塑的形狀,放入火中煅燒。
“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吾,后土之使,以三山之力,呼喚汝,魂兮歸來!”她用驚地藏發(fā)出鄭重的招魂咒語。
退火降溫,土殼像陶瓷上的冰裂紋一樣裂開,發(fā)出叮咚噼啪清脆的聲音,像是儲存冰裂瓷器倉庫中悅耳的鳴響——紫光一閃,眾人皆矚目,只見奪目的光華、獵獵的靈風(fēng)之間——站起來一個身高40cm的像是SD娃娃一樣的傀儡。
噗呲。蕭懷遇第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然后是3d立體環(huán)繞此起彼伏的笑聲。
“傻笑什么,該死的女巨人!”白鴉高傲地在袖珍的小天地里坐下,里面的一桌一椅、甚至他的小衣服都是舒夜親手給他縫的——當(dāng)然并不怎么舒適,加粗了五倍的絲線簡直像麻繩一樣粗糙,最細的綢緞也像粗麻布一樣粗糲。舒夜成為翔士之后,不能持有私產(chǎn),更加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只能穿便宜的麻、棉料子;絲帕絲衣都是惹月所贈。
“今日謝謝你比武時候的指導(dǎo)——這是答謝的禮物!新的房子?!备晔嬉公I寶似的將她和顧沉星合力做好的新龕獻上。
白鴉看了看:“雖然有些惡俗,總算是一片心意,我就笑納了?!?p> “飛廉如意帆真的能幫他們將帕特帕拉安全送到京城嗎?”舒夜問。白鴉搖搖頭,道:“飛廉如意帆若說在三保太監(jiān)的手中還有用,那是因為當(dāng)時精湛的航海技術(shù)和船隊上下一心,加上一些運氣。這會,攔路的雞鳴狗盜可就多了。你知道施七為什么非要你來嗎?”舒夜搖搖頭。“徐山。”“徐山?他還敢來?”舒夜臉上露出完全不屑的表情。“你只要做好你的事情、通過你的考驗就可以?!?p> “等等,”舒夜耍賴地將新屋子拿開,“你說,牡丹姬他們還在京城嗎?”白鴉道:“她們選擇的候選人在京師,她們自然也在了。”“若是我能完成這次考驗,我真能離開岸上進入永生嗎?”白鴉點頭:“只是——你真的要進入永生嗎?”
“長生不老,不是多少皇帝求之不得的嗎?”“人類的靈魂是有極限的,永生相較于獎賞,更像是一種懲罰和流放。在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令你牽絆不已的人嗎?”
舒夜慘然一笑,搖搖頭:“三年前,我就拋棄了和這世上有關(guān)聯(lián)的所有一切,刺殺君王。我為他們求得了公義,這世界上卻沒有一個人希望我還存在,我的親人、我的故人——我的消失,對于我遇見的每一個人甚至都是一種共同的期盼。三年來,我不是沒有上過岸,除了施七先生收留我,竟然沒有一個人期待過我哪怕一絲音訊。
他們嘴里說著懷念、感謝、假裝悲春傷秋,可見有誰真正去尋找過我嗎?
我只適合在追憶、悼文中出現(xiàn),他們在我的靈位前哭泣做法,捶胸頓足。但如果我真的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那只會是一團風(fēng)波。葉公好龍罷了——我不只是不知道人類愛人的程度,針尖上都能站一排?!?p> 白鴉道:“這真像個人類的怨恨之言了——難道沒有一個人希望你活下去嗎?”
“有啊,可他也已經(jīng)死了?!笔嬉古e起冷昭陽的銅鏡晃了晃。
白鴉道:“好吧,如你所愿。你沒有注意到嗎?——你身上時間的流逝已經(jīng)變慢了,過去三年,你的身體卻沒有什么變化?!笔嬉沟溃骸耙苍S我就是長這個樣子啊?”白鴉搖搖頭:“時間中的人,不會一點不變的——若見到故人,才更能體會那種被拋在時間之外的感覺?!?p> “按你這么說,我倒是應(yīng)當(dāng)見見故人的?!揖褪且粋€不肯離去的怨魂,不肯消散的幽靈,盤旋在鉛灰的云翳之中?!?p> ******
“爺,早些安歇吧。”鈴聲微動、紅袖添香,明薇持著燭火,身姿和焰花都被夜風(fēng)吹得搖曳生姿,掀開了周敏靜別苑的門簾。
“我知道了,你先歇吧?!?p> “好?!泵鬓毙卸Y退下,將退未退之際,若有似無地道:“爺,三年之期已滿了。”
“明薇,是本侯冷落了你——本侯很忙,真的很忙?!泵綮o道。
“是。請您多重貴體?!泵鬓睙o奈地走了。敏靜看了看簾幕上的一幅畫——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在江邊驚鴻一瞥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