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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烏瓦大院,瓦片油青、瓦當锃亮;門楣高敞、大門洞開,迎八方來客、四面財源。門楣上一張大紅底燙金匾額,上書“天海豊”三個大字。
來客與隨從邁步,進入正堂,只見楠木穿斗柱子將一品品梁架高高地舉上去,屋頂足有兩丈半高,讓整個大堂敞亮透光;闌額瓜柱上雕刻著疏朗的回字福紋,梁下闌額連著香木隔扇窗,將明間一分為三:左手側(cè)文房四寶、古籍卷帙;右手側(cè)琴箏在臺,水霧裊裊,茶香雅然;不像生意商賈開門迎客的風格,倒有幾分似文人墨客家的正堂。
只中間明間,兩側(cè)各設(shè)著兩把圈椅,中間是鑲嵌螺鈿的茶幾;正對大門,背靠屏風上,前也是設(shè)著兩座。這屏風上繃著金燦燦的萬字紋綺羅,繡著“永樂御賜”“一帆風順”,正當中一個黑底紅邊,燙金的幾個大字:“天下海上第一鏢”。
來客眼睛盯著那紅木上的屏風看了一會兒,贊嘆道:“這就是顧老爺當年隨鄭和下西洋,以寶船船帆鑲嵌金線所繡的‘飛廉如意帆’?”小廝給來客斟上極品龍井,活潑地扯著嗓子吆喝道:“正是因為有了這帆,風神娘娘飛廉天神保佑,尋常要走四十天的航路,咱們大明的寶船,總能找到順風,十天就能走完;這別人總會迷路的滿剌卡,三保大太監(jiān)總能準準地去井里喝口淡水!這些年啊,靠著這帆保佑,天海豊做到海上第一鏢——不是我夸口,就是浙閩粵水師不敢走的針路(注:海上航線),我們家大少爺也敢走,而且保證完璧歸趙、絕無閃失!”
來客有了興趣,于是又問:“天海豊每次出鏢,顧大少爺都親自押送嗎?”
小廝又道:“哪兒能啊。今上登基以來,改元弘治,一出手就流放了梁芳、李孜省這些妖人,處死妖僧繼曉,打發(fā)走了萬安、泥塑六尚書這些貪官庸蠹,任用賢良、廣開言路,政通人和;在浙江修整港口,水師周大人、程大人重整海防,倭寇不敢來犯,海面航路安全,民生百廢待興。又加上浙江魚米豐收,這一來二去,南下北上,海路上忙得像織女穿梭子似的。這我得給您說明了,我們家顧大少爺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能趟趟都押啊!”
來客道:“那不行,若要接我這趟鏢,貴號須得先答應讓顧少東親自出馬才行!”
突然,又一客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來,這人體態(tài)富態(tài)、面白微有髭須,因為過量的運動氣喘吁吁。他扶著膝蓋倒了幾口氣,趕緊嘶著嗓子發(fā)出氣聲:“顧少東救命、救命!請先給舍人送!”后面接待客人的小廝追著,口中道“貴客稍安前面還有房訪客”!
先前這客人看著更有身份,滿臉不屑。瞟了一眼隨從,隨從會意,于是斥道:“凡事講究個先來后到,這位兄臺未免不夠厚道!你們天海豊就是這么做生意、待客的?也不管管?”
小廝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兩人爭論之時,說話間珠簾攢動、蓮步窸窣,一位清秀佳人從后堂而出。她身量中等,縹色上襦、月白羅裙,頭上戴著翠玉鑲嵌珍珠的頂心、鬢花,文質(zhì)彬彬、端莊秀麗,卻大氣捭闔,行止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兒女遮掩之態(tài)。她對兩位來客抱手行禮,讓人如沐春風:“客隨主便:既然顧少東分身乏術(shù),二位又都十萬火急。如蒙二位不棄,不如我來做這個裁判?”
兩撥客人被她風姿所驚,立刻明白,道:“原來是天海豊蘇惹月蘇大小姐;顧大少不在,蘇大小姐可能做主?”
蘇惹月道:“顧蘇兩家不分家,顧少東不在,我也可以替他拿這個主意?!?p> 那貴客想了想,覺得志在必得道:“可!”那胖客人也點頭:“就依蘇姑娘所言。”
蘇惹月道:“既然如此,請教二位貴客,如何稱呼,二位各自是何人,要保何物,送往何地何人,價值幾何?”
那貴客道:“我要保的寶貝,價值連城,傾倒邦國、覆滅城池!至于我是誰、要保往何地,只有顧少東答應下來之后才能言說?!?p> 那胖客看了看對方,覺得有錢有勢、自己恐沒有勝算,登時氣勢矮了半截,抹了把額頭上汗珠,道:“小舍姓盧,是回春堂藥店老板,前些日子,得了一樁買賣——這建章伯、東楊家少夫人喬氏,先帝在世時,雖封了誥命,但說人是因為大喜大悲過頭,發(fā)癲害了失心瘋,言語無狀、歇斯底里。建章伯爵仁義,不肯對娘子見死不救,從建寧府到福州府,又從福州府上了京城,遍請了名醫(yī)、甚至求了太醫(yī)來看,都沒有辦法;最后有個游醫(yī)說她叫五蘊盛瘴氣蒙了心,只有一種罕見的藥物能救。若拖得久了,就完了,人如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最后一命嗚呼。只是這藥材大明不產(chǎn),只有南洋一帶產(chǎn)出,建章伯爵在福建、南洋都有親戚,也不缺錢,因此遍尋此神藥,因此我們做藥材行的都得知了這消息。
說也奇怪,這花費許多人力物力都不能得。卻趕巧,前些日子有艘從南洋來的船剛靠了太倉港,這上面就有這味藥。那大夫曾留有言,說楊家娘子再拖兩個月,就徹底沒救了。
小舍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想急著送到京城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p> 惹月道:“既然如此,盧舍人這藥材值得多少銀兩?——我們天海豊,明碼標價,收取鏢銀保額的十分之一?!?p> 那盧舍人嘆了口氣道:“這藥材糴入雖然天價,但數(shù)量很少,按價算,至多紋銀二百兩。我們自知太賤,因此和楊家商量,他們愿意將運費升到二百兩。”
那貴客笑著擺擺手道:“從太倉到京城,就算走海上糧道,也是千里之遙,哪個鏢局會接如此蠅頭小利?而我這寶貝的價值,十分之一都豈止紋銀千兩?!”
那盧舍人搖頭道:“天亡其人、非戰(zhàn)之罪;本來我就想著顧少東不好請,這下鏢號還有貴客先臨門,這楊家娘子的命怕是活該要被閻王爺收去咯!”
蘇惹月道:“那也未必。這位貴客,如果你堅持不說出自己的來歷和要保的東西,怕就是為難惹月了?!蹦琴F客道:“天海豊竟要走這一趟區(qū)區(qū)兩百兩的鏢?——還是顧少東親自押送?這也太不像話了!”
蘇惹月道:“貴客有所不知,天海豊之所以能夠做到海上第一鏢,也是有我們的原則的。
天海豊有四不保,和二必保——四不保,貪官搜刮民脂民膏不保;殺人越貨贓銀不保;來路不明的財貨不保;不忠不義不孝者不保;
而這二必保,則是,江湖救急、解人危難、救人性命者必保;還有就是,干系大明社稷國事者必保。所以盧舍人這趟鏢,我們接了——如果貴客您不能說出您的來龍去脈,惹月也不能勉強?!?p> 那貴客的隨從還想說話,但那主人攔住了他,道:“原來如此,那某便不打擾了?!?p> 惹月站起來,仍然滿面春風:“既然如此,惹月也不強留二位。送客?!蹦侨俗叩介T口時,轉(zhuǎn)頭看了看天海豊的門楣,道:“請姑娘記得自己說過的話——若有一天干系大明社稷之事,天海豊必保?!狈餍潆x去。
那盧舍人沒想到自己竟然在毫無勝算的強敵前翻盤勝出,喜出望外。趕緊在正堂坐下來,連連作揖:“多謝惹月姑娘英明!”蘇惹月不卑不亢、不喜不嗔,仍是滿面春風地問道:“還請盧舍人將剩余的事情一一解說清楚。這所托之藥材,到底是甚?”
“回姑娘,這味藥正是稀奇,叫做——藥師之淚?!?p> “藥師……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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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跳動,玉笛嗚咽。輕煙裊裊,紙錢飛舞,黃紙在銅盆中蜷曲、燃燼,將煙塵的蕭瑟氣味融入夜空。一俠客長身立于火前,羅袍綸巾,衣帶翻飛,如同仙人憑風,一曲奏罷,一樽濁酒灑地,還酹孤月。
“冷昭陽死了?!?p> “顧大少,你是單為懷念冷判官,還是特意來告訴小道這個消息?”一個穿著灰色道袍、眉眼清雋的年輕道士單手捏訣,行了個禮。
“玄清塵道兄,當年在永昌寺,冷昭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竟連尸首也沒留下?”
“你也進京查過此事?我昆侖臺前輩左觀止就是卷入此事,身首異處,大師兄和二師兄從此對此事諱莫如深。他們說,皇家秘史、大內(nèi)之事,又事關(guān)先帝,你我江湖之人,如何能夠觸及到核心?”
顧沉星抬頭盯住他:“我聽說貴派施七先生,靈力能通鬼神、可知過去未來,既是如此,左掌門為何不能提前避禍,仍然命喪其中?”
玄清塵搖搖頭:“大師兄總是說,直面未來,而不要試圖窺知未來。你避免禍事到來的努力,成了招致禍事到來的原因。”他突然醒悟道:“顧大少,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問施七師叔的?”
顧沉星想了想,將一塊護心銅鏡遞給玄清塵。
“這是冷昭陽的‘明鏡高懸’,我聽說他常年佩戴在身上,用以明志,提醒自己盡責、慎獨?!毙鍓m辨認出,只是已經(jīng)被內(nèi)力一掰兩半,是兩片破鏡拼湊而成。
“冷昭陽進京前,告訴我他受到威脅,留一半銅鏡給我,作為接頭信物,以防不測。”
“威脅他的人是誰?”
“西廠?!?p> “你懷疑是西廠對他下了手?可自陛下登基以來,約束廠衛(wèi),不敢有人胡作非為。是前朝,你懷疑是李孜省繼曉那群妖人的余黨?陛下處死繼曉,此時正是清理他黨羽的時機——既然這完整的銅鏡在顧大少手中,——你見到了接頭人?”
顧沉星皺眉:“見到了?!?p> 玄清塵道:“那來人可有說什么?冷判官可曾帶給你什么話?是否提到是誰害了他?”
顧沉星將玉笛插入腰中,接過玄清塵手中兩片銅鏡,拼在一起。在那已經(jīng)生出銹跡的氤氳的銅鏡上,他看見自己的倒影,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天,晴空突然變得晦暗,大白天變成黑夜,紅日被沙塵遮蓋,天空中細沙如同細雨飄落,仿佛是天地倒懸。
“我們交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