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巽兒如何也睡不著,但她并不以此為慮。
巽兒下床,輕手輕腳來到搖籃旁,摸摸小兒的后背,汗津津的。沒有可擦拭之物,為母的一邊輕輕吹氣,一邊輕輕拍著抹著,為小兒除去粘膩。而后將蓋在他身上的薄毯子往周圍松了松。
睡了一陣的小孩子今晚很粘父親,母親稍不注意,他就跑去書房。母親告訴他父親忙,不能去打擾,小兒仰頭看著母親,十足認(rèn)真地吐出“不……鬧……”二字。母親還是沒有同意,小兒也不哭鬧,只是只要行動一自由,他就篤行他的書房之念。最后終于成功奔襲到了父親書房。推開門,爬過門檻,被母親抱起時伸手向父親,聲聲呼喚。他的父親雖面冷,心也難說熱,但冷硬心腸中的柔軟卻總能被屋里的母子輕易勾動??吹叫号肋^門檻時他的心就軟了,得知這是今晚小兒鍥而不舍的奔襲里第一次得見自己的面,喜悅,疼愛,感動,還有諸多他來不及分辨的情愫,雜陳著沖擊他的胸腔。他抱小兒在膝頭,小兒安靜地看著父親在一頁頁有字的紙上添上紅紅的顏色。
母親在回想孩子時總是帶著笑的。
帶著笑的巽兒輕輕回到床上,翻身,借著月光,端詳男子。
這么快就睡著了,一定很累吧!
她心疼男子。平日里心疼他為國事操勞,今夜更心疼他年少時的不平。婆婆的事不知道他信不信,信多少,但年少時的他是一直相信自己是被拋棄的吧。以他的性情肯定不會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出對母親的想念或是恨意,上不能傾訴,下還要教導(dǎo)護愛年幼的弟弟,可他那時也還是個孩子。他的心事向誰訴說?難過了,想念了,憤懣了,如何紓解呢?他晚上會哭嗎?沒有旁人的時候會流淚嗎?那些年內(nèi)心一定不輕松吧,所以他能接受別國的投降,卻不接受南楚的??勺约阂恢笔莻€幸運的快樂的人。她真想將自己的幸運和快樂分給那時的他,好讓少年時的他能輕松些。
想著想著巽兒湊近在他唇角,落下一個比春風(fēng)還要輕柔的親吻。見沒有驚動他,忍不住在他唇上又親了一下。
柔軟溫?zé)岬拇绞顾碜犹K了一下。她趕緊躺好,望著帳頂,算自己月事過去的時間。師父說女子經(jīng)期過后的十多日是易受孕的時候,這時女子會有想行房的渴求。這是天性,像貓叫春,蛇交尾。天性是不該感到羞愧的!
巽兒勸解著自己,可還是不能接受自己上一刻還在心疼枕邊人,頃刻間卻想著這些事的急遽轉(zhuǎn)變。她壓制著,但身體的渴望卻益加熾熱……
還是去外面散散熱,納納涼吧!
巽兒方離開枕頭,便被男子一把攬抱在身上。
“去哪兒?”
望進男子神情的眼眸,巽兒知道他方才并沒有睡著。
忍著羞怯,巽兒低聲說:“……我想親親你?!?p> 巽兒覺得男子的眼眸里流溢著水晶般的光彩,也傾瀉著熔巖般的滾燙,被他抱著的身子都快要化了。
“可憐我年少時的孤憤?”粗糲的手指描繪著她的耳廓,最后在她耳垂那里流連再流連。同側(cè)腰身那里涌起一股又一股的癢意,當(dāng)每一股癢意逆流而上時,巽兒都會禁不住微微顫抖一下。
“不是可憐,是憐惜,憐愛,如果可以,我愿把我的快樂都給那時的你?!?p> “只愿給那時的我,不愿給現(xiàn)在的我嗎?”
“愿意?!彼杆嗌拿恳惶於汲錆M歡喜。
男子親上她的香甜,蠱惑道:“此刻就給我吧,我想要。”他今晚真的需要安慰,也終于尋得好的安慰。
可是他并沒有向往日那樣將巽兒壓在身下,而是熾熱地望著她,等待著她的主動。
“……我不會?!?p> 男子輕笑,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我教你?!?p> 然后,抱著她去別的屋子。
太陽西斜,晚霞將起。
穿過松柏林在能看見小院的地方蕭拓習(xí)慣性地抬頭,看見妻子正在庭院中灑水。小兒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拿著小瓢有樣學(xué)樣,用盡氣力,撒出去的幾滴水也不過都在自己腳邊方寸之地。
巽兒執(zhí)瓢的手突然被握住,手里的瓢也順勢被接走。夫妻二人目光交匯了一下,沒有旁的言語。
男子捏捏小兒的臉蛋,對他說:“換件干衣裳,一會兒去看晚霞?!?p> 蕭維尚不知道晚霞的美麗,但得父親母親陪在身邊這對他可是莫大的快樂。將水瓢遞給父親,拽著母親的手急著去屋里換衣裳。
巽兒沒想到蕭拓會帶她們母子出宮!自她去宮里后,這是蕭拓第一次走出皇宮。
巽兒沒有問馬車駛向哪里,有他在,去哪里都好。倒是蕭維,坐在父親膝頭向父親表述一日里他能記得住的事情后問父親要去哪里。蕭拓回說“叔叔家”。巽兒臉色一白,以為事情忽然跳到她最希望的方面了。她的心正撲通撲通跳得慌,小兒的聲音再次響起。蕭維又問是舅舅的那個叔叔家還是叔叔家。男子還是那句“叔叔家”。巽兒便知道他們要去的是蕭弇那里,而非她剛才想的耿原家。
秦王府里有一座十多丈的樓閣,大概是都城里最適合看晚霞的地方了。同看晚霞的除了蕭弇還有風(fēng)飄瑤,巽兒和蕭拓到時她已經(jīng)在秦王府了。
望著城外蒼山莽莽,殘陽如血,巽兒想起山谷里每天跑去看夕陽看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林木間的木屋的時光,不禁升起時光飛逝世事變換之嘆。實際算來,不過也才兩年多!
從樓上下來,晚飯也已備好。
來時沒有注意,巽兒此時發(fā)現(xiàn)在蕭弇府里看到的清一色全是男子,有穿鎧甲的,有著便裝的。她倒沒有想到別的,就是覺得這樣的家是第一次見到,有些像軍營。晚飯后兄弟二人去談事情,風(fēng)飄瑤和巽兒慢慢跟在對秦王府的一切都充滿好奇的蕭維身后邊走邊聊。
亥時快末兄弟二人才聊完。過了宵禁,三人便留宿秦王府。
“蕭弇喜歡的男子在他身邊嗎?”
這是夫妻二人得以暢談時巽兒問的第一個問題。
“飄瑤告訴你蕭弇喜歡男子?”蕭拓知道巽兒自己不會想那么多,而敢這么開玩笑,能這么開玩笑的只有風(fēng)飄瑤。
巽兒點頭。
“是我看到這里都是男子,好奇,問了飄瑤姐?!?p> 然后風(fēng)飄瑤悄悄告訴她蕭弇喜歡男子。
“他長在軍營,不慣用女侍而已。但他喜歡男子還是女子,我并不知,也不知他是否有意中人。”
巽兒這才知道風(fēng)飄瑤又在逗弄她。她時常逗弄巽兒,可是每一次巽兒仍信以為真。
蕭弇意中人的談?wù)摼痛岁┤欢?。巽兒和蕭拓在意的一樣。他們在意的是蕭弇是否自適安好,而他何時婚配,喜歡的是男是女,這本來就不是問題。
風(fēng)飄瑤開蕭弇這樣的玩笑并非她憑空捏造,秦王喜好男風(fēng)的傳言不時可聞。不要說侍妾,側(cè)妃,堂堂秦王身邊連個侍奉的女仆也沒有,這怎不引人猜想!世人多以己推人,沒有女人,自然是因為喜愛男人。因此,京城的百姓“心知肚明”秦王是個喜好男色的王爺,于是便有希求終南捷徑送孌童的,也有向蕭弇自薦枕席的。傳言最盛的時候,蕭弇身邊侍奉多年的人也快要相信了而紛紛向他求證。得到他的解釋后又都為他鳴不平,聽到造謠議論的,便上前找人理論。他們多出身軍旅,嘴皮子不如人,急起來便動了手。這反倒使謠言更盛,更離譜。說蕭弇原來喜歡的不是妖媚的孌童,而是身強力壯的漢子!
這些議論蕭弇從未放在心上過,他身份特別,想不被注意很難。既然被矚目,議論便難免。蕭弇相信“十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十室之內(nèi),必有俊士”,只是他目前沒有尋找芳草的迫切。情之一字,千金難買,富貴難求,遇著了是上天對他的眷顧,遇不到,也遠(yuǎn)不到活不下去,他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
蠟燭熄滅了。短暫的黑暗之后眼睛尋找到了新的亮光。巽兒忽閃著眼睛,望著窗外的瑩白。
“在憂心什么?”
“在想小豬?!毙∝i常稱為巽兒的借口。不過,這是重逢后第一次留它自己過夜。盡管知道會有人照看它,牽念也是真的。
“還有呢?”
巽兒扭頭看向枕邊人,他明明閉著眼睛,卻能洞悉她的一舉一動。
“……憂心嗎?”
“……也不算憂心……后日是去看婆婆和耿原的日子?!辟銉褐滥凶迂M會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她沒有想到他會主動提這件事。那晚之后他們夫妻二人誰也沒有再提過此事。
她想他若接受了想通了,自然會有所安排。他若仍有所懷疑或不能釋懷她縱哭著求著逼著他去相認(rèn),也沒什么意思??墒撬稚钪牌藕凸⒃诖缸訄F聚兄弟相認(rèn),她為幫不上什么忙而歉疚。
“不必去了。明日我會罰順命侯去看守皇陵,以贖楚地叛亂之禍?!?p> 巽兒先是心下一沉,以為事有不好,但漸漸緩過來似乎是好的發(fā)展?;柿?,那里葬著的也是耿原的父親!對耿原來說這根本不是懲罰。
“婆婆……也去嗎?”
“嗯?!?p> 看到心愛之人的陵墓該有多心痛啊!
片刻沉默后巽兒輕聲探問:“你們相信那個故事了?”
“嗯?!?p> “可是我們拿不出證據(jù)?!?p> “無需證據(jù)?!彼嘈棚L(fēng)飄瑤,嵇未央,蕭弇等諸人的眼力,相信自己的判斷。即便有什么隱藏,也無可畏懼。天下共主,能者居之。
“……你會去,去見他們嗎?”
“不知?!?p> “……謝謝你相信。雖然沒有證據(jù),但真的是真的!”
“我信?!毙拍?!信你感知人心的性靈。
一片半青半黃的樹葉掉落在書頁上。蕭維拈起葉柄,舉給母親看。巽兒笑望著小兒,去年秋天他還在襁褓中,今年秋天他已經(jīng)在認(rèn)識周遭的事物了。
“秋天到了。開了一春一夏的樹呀,草呀,該休息休息了?!?p> “秋天到鴨(了),素(樹)該休一鴨(休息了)。”蕭維重復(fù)著母親的話。
“嗯。”
“碎……”小家伙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表述自己的疑問,一手攥著葉柄,另一只小手手指動呀動地努力著。
他不急,巽兒也不急。為母的知道他還小,很多時候還需要大人去猜。
“彘兒是想問它們睡在哪兒嗎?”
小家伙點點頭。
“它們睡在土地里。”
小手指著自己的小鼻子繼續(xù)道:“……一醒(一起醒)?!?p> 巽兒搖搖頭,指著頭頂日漸枯黃的樹葉問:“彘兒是不是很長時候都看見它們在樹上?”
“看見……在蘇桑(樹上)……藏(長)?!?p> “所以呀,它們睡的時間也要長,要到明年春天才會醒。”
小東西愣住了,他不知道明年春天在哪兒,有多長。
“等叔叔和風(fēng)姨再帶我們?nèi)ツ莻€有很多蝴蝶和花的峽谷的時候,等彘兒長到……”巽兒比著石桌邊,“等彘兒長到這里的時候就是明年春天了?!?p> 蕭維靠向石桌,望著母親,要跟它比個兒。巽兒量了量,對小兒比出約兩寸的距離。小東西對母親咧嘴笑,將那片樹葉貼在胸口拍了拍,喃喃自語說:“碎(睡)飽飽,長高高。”然后走去樹根旁,將樹葉放在地上,又關(guān)愛地拍了拍。
母親的目光從孩子身上移向頭頂?shù)奶炜?,樹葉閃動間點點金鱗照耀而下。
秋天終于來了!
梧依哥哥和蕭弇都說西風(fēng)起的時候叛亂就會結(jié)束。
婆婆和耿原在皇陵一個多月了。十多日前蕭弇和他們相認(rèn)了。想必不會一下子那么熟絡(luò),不過處久了就好了。婆婆現(xiàn)在一定很高興吧,精神也一定強健許多。拓何時能打開心結(jié)?
望著小兒走回來,巽兒對他說:“彘兒,好幾天沒有看到風(fēng)姨了,我們?nèi)タ纯此俊?p> 小兒拍手道好,還不忘收起書,把它揣在胸前衣襟內(nèi)。這種帶書的方法蕭弇只對他做過一次他就記住了。
畢竟小,不得其法,弄得胸前鼓鼓囊囊的,巽兒又給他整理了一番。整理好后巽兒扭頭對廊下臥著的小豬喊道:“小豬,我和彘兒去看飄瑤姐,你去不去?”
兩只大耳朵動了動,尾巴應(yīng)付似地?fù)u了兩下,身子卻不見動彈。
“不想去?那行,那你不要亂跑。我們走了,一會兒回來?!?p> “不愿(亂)跑,一飛(會)飛(回)來。”蕭維學(xué)著母親囑咐小豬。
圓圓的眼睛百無聊賴地望著一大一小走出院子,忽然改變了主意,從墊子上站起來,撅著屁股拉拉前腿兒,伸伸后腿,的崩的崩蹦下臺階,快步跟上。
走了許久終于來到風(fēng)飄瑤住處,卻見宮門緊閉。
門是從里面閂上的。
巽兒想著風(fēng)飄瑤一定在忙著重要的事,便沒有打擾她,又帶著孩子和小豬回來了。但沒見著面總歸不放心,憂心別是出了什么事。
等到晚上蕭拓回來巽兒將自己的擔(dān)心講與他聽,才知道不是壞事,是大大的好事。
嵇未央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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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莉木魚
一位戲曲品論者說聽京劇時聽到高聲的唱腔觀眾會喝彩鼓掌,認(rèn)為唱得好。其實唱腔最耐品的地方恰不是這地方。 說這個是接著前邊說的,就是這個故事沒有劇烈沖突,也沒有深刻的道理,挺平靜的。受眾不太大。我就是寫了一個自己想寫的故事。如果有人喜歡,有了共鳴,就很高興。 中間有辭職在家專心寫故事,瞞不住父母了說在寫故事。意料之外,他們竟沒有反對,但是說出來的話讓我挺心虛的。他們以為寫書就是寫《活著》《平凡的世界》這樣的,只要看見我坐在電腦前打字他們就會關(guān)小電視機的聲音,說話也壓低聲音,像極了家里有高考生那般。還常說“好好寫,趕快出版”。到現(xiàn)在還常問我書進度如何,寄給出版社沒有,拿到稿費沒有。每次聽到這話我汗都要下來了。我該如何向殷殷期待的父母解釋我寫的故事是可能被很多人認(rèn)為難登大雅的愛情故事。他們對這行一點不了解。想以此為生,挺難的。所以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們,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