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上掛著二三十串葡萄,青綠透亮,可愛喜人。它們是這一季果期最后的一茬,有幾串剛開始長,十有八九等藤枯也難熟了。
這棵葡萄藤不知長在這里多久了,原先就只是瘋長在荒廢的府宅里,周圍的人偶然發(fā)現(xiàn),每年果實成熟時尤其是小孩子們都會爬過殘垣斷壁來摘葡萄吃。幸而翻修侯府時沒有被砍伐,匠人們將它修建整理了一番,搭了葡萄架,原以為這一年是結(jié)不了果的。有街坊惦記著這架葡萄,毋梧依和耿原留了十幾串嘗嘗鮮,剩下的都分出去了。
楚地的叛亂使順命侯府成為全京城最受矚目之地。耿原和毋梧依知道他們成了避之恐不及的人,便不得不再次將大門緊閉。
巽兒拿著竹筐,跟著毋梧依挑揀成熟的葡萄。剩下的這二三十串原本也被小孩子們惦記著,這下恐怕沒有多少人敢來拿了。
“是所用非人嗎?”
“你是問楚地為何會發(fā)生叛亂?”梯子上的毋梧依低頭詢問。
“嗯。”
“不是。先生施恩寬厚,派去楚蜀兩地的官員都是能臣志士。耿文慶叛亂是遲早的事。究其根源,在昔日南楚的政局上,在人心的貪婪上?!?p> “蜀地也有人響應(yīng)。不知道還會有誰加入,也不知道叛亂會持續(xù)多久。”
“我想多則三四個月吧,不會超過半年。耿文慶善于偽飾,身邊看似聚集了不少人,但多貪慕虛華,沽名釣譽之徒,難堪大任。叛軍雜亂,流寇,山匪,失勢的舊貴族,被蠱惑的部落,根本無法與從戰(zhàn)場上磨礪而出的漢軍相抗衡。蜀地更不用提了,只嵇未央的名號就夠他們頭皮發(fā)麻了?!?p> “這樣聽來地方上的軍隊就能應(yīng)付了,為什么要派嵇將軍去?”
“估計先生是想盡快結(jié)束叛亂吧。嵇未央在戰(zhàn)場上的威名無人能出其右,用兵之詭譎也令人難防備?!?p> 說到這兒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風(fēng)飄瑤。她和蕭維在看耿原刨木頭。
耿原自小對木工感興趣,當(dāng)他極煩亂的時候就會去做木工活兒,但朝堂事多,投入興趣上的精力始終有限?,F(xiàn)在最充足的就是時間,得以充分發(fā)展自己的這個愛好。誰都想不到性格孤僻古怪的嵇未央竟然會就木工一事主動和耿原交談,幾次之后耿原發(fā)現(xiàn)嵇未央竟然是個中高手。雖未拜師,但常常請教。
太后端來切好的冰鎮(zhèn)西瓜,放在石桌上,招呼眾人先吃西瓜解解暑。耿原得了“順命侯”的封號,而太后卻沒有新的頭銜。
毋梧依回應(yīng)太后說這邊剩不多了,剪完就過去。風(fēng)飄瑤好似沒有聽見,蕭維搖了搖她的胳膊她才如夢初醒。
見此情形毋梧依莞爾。他想風(fēng)飄瑤一定是在擔(dān)心嵇未央。醒來后他被告知風(fēng)飄瑤主動喝了一種毒藥,失了記憶。他驚異,問巽兒發(fā)生了何事。巽兒只回避了一下他的目光,他便知道其中緣由定是不好開口的,便不要巽兒再回答了。自此也不再想知道好友失憶的原因,只和大家一樣耐心等待風(fēng)飄瑤重新接納他們,向他們詢問以前的事。
“你們會受牽連嗎?”
“什么?”毋梧依沒有聽清巽兒的話。
“楚地的叛亂會牽連到你們嗎?”
“不會。”
“真的?”
“縱然你疑心我誆你,先生的性情你總該知道。”
“……他不是一個會遷怒之人,可……”巽兒低下頭,”我怕這是偏愛……”。因為她愛慕他,覺得他什么都好。
毋梧依凝望巽兒。她心地純澈,但又不是純澈得什么都不懂。她心地溫暖,卻又不是溫暖得沒有原則。她有得道之人的定力,又有人世的溫情。她心中裝著的總是別人,而留給自己的常常是反思。她這樣做不是為了得到贊譽或自我約束,而是渾然不知的由來如此。沒有目的,便更顯彌足珍貴。與她交談,能止息心中的紛亂,得清涼一縷,溫潤一束。
毋梧依含著溫煦的笑,徐徐回答:“你沒有偏私,先生是這樣的!”
輕風(fēng)掠過,枝葉斑駁的光影搖曳在人臉上,身上,地上,忽明忽暗,一霎時,令人升起恍若夢中的恍惚。
一息平和之氣襲上巽兒心頭。如果沒有戰(zhàn)事,如果世間再無戰(zhàn)事,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容,家家都能和樂融融……
這樣的世間是多么美好??!
太陽半落時突然變了天。
濃厚的陰云裹挾天風(fēng),洶洶而來。
以為會下一場暴雨,但它們只是呈呈威風(fēng),半個時辰后云開風(fēng)柔。雖未下得清涼雨,但暑熱被吹散不少,并隱隱透著清涼。這樣的夜晚于夏日實可遇不可求。
聽風(fēng)飄瑤報完,處理了緊急一些的事情蕭拓便回來了小院。不相干的人被遣散后他也不用經(jīng)由風(fēng)飄瑤處走密道了。
書房里,巽兒正凝神誦默《心經(jīng)》與《大悲咒》,此刻是第五遍,確實起了作用,止了心中紛亂。
“回來了?”巽兒擱筆迎上。
男人回來的時間比先前早許多,也不必夜夜批奏折到深夜。巽兒喜他不必那么操勞,但又擔(dān)心他是懈怠。問過之后才知是前朝做了一些改革,由丞相分擔(dān)了一部分事情。巽兒不懂一個國家究竟如何運轉(zhuǎn),因此也沒有多探聽。但她知道一個道理,任何改革都是順勢而為,在一定年份里有益于國,可同時也有弊端,長久發(fā)展下去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就看一國之君的能力了?,F(xiàn)在,巽兒是無比相信她的丈夫的。她也希望他能一直堅守最初的信念,善始善終。
“不必受它影響?!蹦腥丝吹剿谀?jīng),就知道事情不會對她沒有影響。他匆匆趕回也是知道會是如此。
“我……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辟銉焊械嚼⒕?,她不知道自己去看婆婆和耿原會給丈夫帶去不好的影響。
今日在回來的路上,有一女子突然跪在車前,向“皇后”疾呼說如此去順命侯府給叛軍以口實,給“皇上”帶去很多麻煩。那時巽兒才知叛軍的借口是耿原和蕭拓乃親兄弟,說耿原是漢的內(nèi)應(yīng),南楚的民不聊生是他在蕭拓的示意下故意為之。
“看著我。”
巽兒依言抬頭,望進深廣堅定的黝黑瞳眸。
“信我,還是信別人?”
“信你!”
“那便不要亂想。照常去。”
“……我知道了傳聞。”便無法在婆婆和耿原面前裝作若無其事。
“她的確是我們的生母,至于順命侯是否是父親的孩子,蕭弇會查?!?p> 巽兒震驚,腦袋一聲轟鳴之后空白一片。待漸漸能拼湊起來想些東西,巽兒意識到婆婆和大漢皇族之間的恩怨指的應(yīng)該是這件事。婆婆真的是自己的“婆婆”!
“……我,我能直接問他們嗎?”
“能?!?p> “你信嗎?”
“信或不信目前不會有何不一樣。”信,不會因此親近耿原。不信,也不會因此打壓他。
巽兒知道他是不信。
“真的不會給你添亂?”
“不會?!?p> “婆……會告訴我嗎?”知道了她是自己的婆婆,這兩個字一時喊起來反倒不似以前那般自然。
“你最好問順命侯。”
知道了耿原是他弟弟卻依然不愿喊他的名字,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以致這么多年了他仍放不開芥蒂。“……我如果問過了,回來你要聽嗎?”
“嗯?!?p> “那個女子會怎么樣?”
“飄瑤會妥善處理。”
趁著蕭維午睡,風(fēng)飄瑤約巽兒出去走走。小豬本跟了出來,但看到滿地白花花的陽光扭頭又回去了。
二人在水榭旁的亭子里坐下。雖臨近水源,亭上又綠蔭蔽日,但是一絲風(fēng)也無,只坐著還是一身一身的汗。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這話說著豪氣,聽者也斗志昂揚,可真到了熱得樹葉都無精打采的垂下頭的時節(jié)猶能不改常態(tài)奮發(fā)向上之人其心志之堅絕非常人可比。忽而,風(fēng)飄瑤就想起了嵇未央!
不管是楚地還是蜀地,一個賽過一個的濕熱悶潮。不過他生于蜀地,長于蜀地,應(yīng)該早已適應(yīng)了吧?只是,他是一個不知道疼惜自己的人,身上多處的創(chuàng)口可以想見他在戰(zhàn)場上的勇猛。這次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漢軍,他應(yīng)該不會受傷吧?可戰(zhàn)場瞬息萬變……
風(fēng)飄瑤皺了一下眉心,要把這種壞念頭擠出腦子。他不是一個關(guān)心民瘼的人,他為何主動提出掛帥出征?是向先生提了什么條件嗎?這條件會和自己有關(guān)嗎?
不想了,不想了,想得腦仁疼也是白費。他應(yīng)該能很快平定叛亂,完好無損,平安回來!風(fēng)飄瑤不斷重復(fù)著這些字眼以使自己鎮(zhèn)定。
平定下來后她扭頭看向巽兒,見她在發(fā)怔,猜肯定是為了那件事。
“明兒去順命侯府你會問起嗎?”
巽兒放下繡布,表情凝重。
“我想問,他也讓我問,還說回來我可以講給他聽……可是……可是我又憂心被誰利用,會給他帶去危害?!?p> 風(fēng)飄瑤噗嗤笑了出來,“你何時長了這個心眼?”
“……自我知道他為我做了許多之后。君王的任何事都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的每一件事都干系著社稷,干系著天下。稍有差池就可能毀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天下一統(tǒng)的安定局面。明的,暗的,多少人想打他的主意……我沒有眼界,沒有才能……”可又偏偏在他心里占著位置,“我會是那些人最好下手的地方?!?p> 風(fēng)飄瑤肅然起敬。這個小女子不比任何一位留下賢名的皇后遜色。
“巽兒,你要相信先生。結(jié)束了三百多年的戰(zhàn)亂,建下今日之功,必是上天選定之人!”
巽兒淡淡地笑了。笑里有心疼,有抱歉。“他也要我相信他,盡管去做我想做的?!?p> “你為幫不到先生而自責(zé)?”
巽兒默認,其實她也說不清心中的郁結(jié)和擔(dān)心是為何。
“這樣吧,只你我而言,你覺得誰對先生助益大?”
“你。”巽兒覺得這是毫無疑問的。
風(fēng)飄瑤朗聲笑了起來,“你錯了。你的平安,你的笑容,你的心性才是對先生最好的助益!可以替代我角色的多如過江之鯽,可以替代你的卻沒有?!?p> 巽兒不相信自己的作用會如風(fēng)飄瑤說的大。她覺得這是安慰之言。
看巽兒怔怔的模樣,風(fēng)飄瑤知她不信,也知道多說無益,于是笑著說:“算了,當(dāng)局者迷?!?p> “飄瑤姐,你同梧依哥哥是無法替代的!不光之于嵇將軍,耿原,對我和他也是一樣?!辟銉褐v得誠懇而慎重。
風(fēng)飄瑤雖嬉笑著,胸中卻頗有些不能平靜。被人深深惦念著,需要者,肯定著,縱使一日她死了,也如同活著!
“那位小姐如何了?”
“在家閉門思過。”
“她哪兒做錯了嗎?”
“用心錯了。”
“……能給我講講嗎?”
“這有何不能?”風(fēng)飄瑤搖著從巽兒院里拎出來的蒲葵扇,蠻看不上要評價女子似地笑了一下說:“攔路進言,搏的,是自己的名聲?!?p> “……萬一,她確實不知道該從何處進言呢?”
風(fēng)飄瑤望著巽兒,感嘆她總從善心想別人,而自己恰好相反,總抱著惡意揣測別人。不知是天性如此,還是后天的訓(xùn)練使然。這倒沒有什么好壞之別,因為她有這份心思才能幫到先生,也才能被派去蜀地,才能遇見……哎,怎么又想到這兒了。
搖了兩下扇子,調(diào)整了下坐姿,風(fēng)飄瑤接著說:“車?yán)镉心?,有彘兒,先生如果不自信可保萬全,不會讓我們出宮。進出侯府看似只有幾個侍從,實則暗處滿是眼睛。我們?nèi)ズ罡牡谒奶四桥泳妥⒁饬?,三次跟隨我們至宮門口。注意到馬車的不只她一人,旁人也跟隨過,但知道是從宮里駛出去的以后要么噤聲,要么上書。她父親是御史,可風(fēng)聞奏事,她若真關(guān)心侯府有異心讓他父親奏聞先生也就是了,再不然她悄悄跟到宮門口向我陳述‘大義’也可??伤髦牢覀儾粩[儀仗是不想將身份曝光,卻還是選擇了當(dāng)街?jǐn)r車,將我的身份宣揚出去,搏的不是聲名又是什么?縱然她是好心,也假設(shè)她是別無她法,但此種舉動不可助長,若不稍施懲戒,人人效仿走此捷徑,那國家正常的奏事章程就會形同虛設(shè)?!?p> 巽兒望著水面,思索著風(fēng)飄瑤的話。
“……飄瑤姐,以后能多給我講講這些事嗎?我愚笨,不能如同你們那樣見微知著,但我想從這些事里增長一些見識,以免太容易成為傷害他的缺口。”
“可我怕講多了有礙你的心性?!?p> “不會。師父也是給我講許多事例以告訴我其中的厲害關(guān)聯(lián)的。以前能到處走,聆聽教誨,增長見聞,磨練心性。現(xiàn)在這宮里接觸不到外人,但我不能固步自封?!?p> “這我可得請示過先生才可?!憋L(fēng)飄瑤開著玩笑。
巽兒卻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后,突然開口道:“希望嵇將軍早些回來陪你?!?p> 風(fēng)飄瑤下意識要出口辯駁說自己不想他,但剛要出口忽然覺得很對嵇未央不起。明明想,想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厲害,何必說假話!
“怎,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我想他。我們能天天見,我還是想?!?p> 風(fēng)飄瑤恍悟原來巽兒是在以己推人。
“……我……我也想他。”
風(fēng)飄瑤將視線投向遠處的天空,笑容燦爛。原來大方承認思念一個人之后感覺是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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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莉木魚
大家好! 感謝你能閱讀這個故事,如果你喜歡里面的人物和這個故事,那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原本想在故事寫完之后,再給讀著寫這些話的,但是有字?jǐn)?shù)限制,我怕一次說不完,就從今天開始寫了。 打擾大家閱讀了。 這個故事一共14萬多字,現(xiàn)在大概是13萬字左右,所以已經(jīng)是尾聲了。 我現(xiàn)在寫了十個故事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寫故事,決定寫故事時,腦子里莫名其妙竄出一個念頭——我如果能寫出十個故事就證明自己不是心血來潮,就可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所以這些年,終于把十個故事寫完了。就開始在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 這十個故事,最長的好像也就是十七八萬字,我不太能寫出幾十萬字的小說,幾百萬字的更是難以遙望。心力達不到。就是朋友推薦我讀小說,我也先問多少字,如果說上百萬字的,我連讀的心力都不太有。這里絕對沒有映射任何人的意思,也不是文人相輕,我購買了上百萬字的紙質(zhì)小說一套,是真的喜歡。幾十萬字的紙質(zhì)小說買了十幾個。我可能年齡稍大,讀電子書時間長會頭暈,就比較偏愛買紙質(zhì)書。當(dāng)然也希望有一天自己的故事能出版成紙質(zhì)書。后話,看緣分吧。 這個故事其實是第十個故事,前后修改三次,用了三年。曾經(jīng)以為這是自己的極限,再也寫不出故事了。好在,熬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