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錢？”
聽見熟悉的聲音巽兒抬頭，看到男子毫發(fā)無損頓時心安。眉頭松開了，笑容也爬上唇角。從小板凳上站起來，伸出三根手指，“我一共要了三碗面，還有一副碗筷?！?p> 男子結(jié)了賬。
“你能借我點(diǎn)錢嗎？我想給她們買些燒餅，糕點(diǎn)?！?p> 他給了她一些蜀地的銅錢。巽兒忙跑向那些她早盤算好的攤位。當(dāng)她將食物送給那對乞兒時，那婦人拉著小孩兒磕頭道謝。巽兒連聲說著“不用謝，不用謝”，要將她們拉起，但那婦人仍摁著孩子的脖子要他磕頭，孩子額頭都磕青了。巽兒無法兒，轉(zhuǎn)身迅速跑開。
淚眼朦朧中，巽兒看到兩個差役跨著刀迎面踱來。她拭掉淚花，躲去一旁偷偷觀瞧。
她希望這兩個差役發(fā)現(xiàn)她們，如果事實(shí)真如攤主所說，這自然是最好的安排。可是在見過了無法計數(shù)的悲慘以后，巽兒不太敢寄全部希望于官府，然而這樣的事情要想根本解決，又只能靠官府。
年輕一些的差役看到了乞兒，碰碰身側(cè)年長的那一個，引他看向她們。接著他二人便向那對乞兒走去。
怦怦，怦怦，巽兒的心跳得很快。
她們究竟會被如何對待？
看見當(dāng)差的，婦人尖叫一聲，什么都顧不得，一把將孩子圈在自己和墻壁之間，頭抵著墻，抖成篩糠。
見此情形，兩個差役止住腳步，面面相覷。
幾個行人注意到了那邊，緩下步子，有的議論幾句走了，有的向那邊走去。她們周圍聚攏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問她們的關(guān)系，問她們從哪兒來，有人抹著眼淚念她們可憐。巽兒卻只盯著那兩個差役。
年長的差役對周圍的人說：“哪位嬸子大嫂幫幫忙，寬慰這……這大嫂幾句，帶她去里長家里。她們像被欺負(fù)怕了，我們兄弟倆說什么恐怕她都不會信?！?p> 話音甫落，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婦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放下籃子，蹲在婦人身旁，和聲細(xì)語道：“別怕，我們這兒和別的地方不同，官府里的人不會欺負(fù)你們。兩位差役是想帶你們?nèi)ダ镩L家，里長會給你們安排吃住的地方。你們?nèi)粝肓粝聛?，衙門還會幫你找活兒干。鄰里街坊也會幫襯。你和孩子再用不著挨餓了?！?p> “是啊，是啊，別害怕，到這兒就好了?！北娙烁胶椭蠇D。
老婦抬手，輕輕放在那婦人肩上，不想那婦人抖得愈加厲害。巽兒仿佛能感受到她每個汗毛孔都浸著恐懼。
老婦緩緩撫著婦人的背，“你是這孩子的娘吧？孩子這么好，真招人喜歡。再長長，就能去學(xué)堂讀書了。”
婦人仍不抬頭，但在輕柔撫慰和輕言安慰下抖得不如方才那般厲害了。
年長的差役向人群打手勢，示意大家快散了。
待人群散去，那個角落又恢復(fù)了陰暗和冷寂。
在老婦的不斷安撫下，婦人終于肯將頭抬起一點(diǎn)點(diǎn)。老婦整了整婦人蓬亂的頭發(fā)，將一縷鬢發(fā)夾到她耳后。婦人落淚了，老婦拿起籃子里蓋東西的布為她擦淚。過了一會兒，老婦幫婦人收拾東西，最后婦人牽著小孩兒的手，拎著殘破的包裹，跟老婦離開。那小孩兒一手被牽著，一手抱著巽兒給的碗。
她們走遠(yuǎn)了，巽兒才從陰暗處走出來。那兩名差役也走了出來，接著巡街。
手，被牽起。
他出現(xiàn)在她身邊。
“走吧，她們會被妥善安置。”
“嗯。”
有暖意源源不斷從被他握著的地方傳來，巽兒握緊那手，渴望得到更多溫暖和勇氣。
二人在一個渡口駐足。
擺渡人早已不見蹤影，只余小舟系在岸邊樹干上，隨著水浪起起伏伏。
在渡口盡頭坐下。人潮的喧鬧漸漸不聞于耳，取而代之的，是輕緩的水聲和窸窸窣窣江風(fēng)掠過雜樹的聲響。
巽兒看看四周，覺得他們的交談聲應(yīng)該不會被聽去，但還是又往男子身旁坐了坐，湊近他耳旁，問：“事情還沒有辦完？”
“辦完了?！?p> “我這個聲量會被聽去嗎？”見男子并未像自己方才那樣湊近對方耳旁講話，巽兒也不再湊近，不過，還是問了問。因為他思量的比她周全。
“不會?！?p> 巽兒放心了。
“……那為何不回客棧？”
“你不喜歡這里？”他扭頭看她。
“喜歡。只是還沒有這么長時候地離開過彘兒?！?p> “你該把我放在首位?！苯L(fēng)為他低沉的嗓音添了醇厚和迷醉。
巽兒不記得他有這么專注地?zé)崃业啬曔^自己，她面紅耳赤，像坐在火邊那樣渾身發(fā)熱。逃避開他的視線，心跳得似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頜，勾她看向他，可是她又逃開了。
“不，不能看?！?p> “為何？”
“……我會化掉。”
即便在夜里，她的羞澀仍可一覽無余。他唇角微向上翹。
還好有江風(fēng)吹拂，還好他沒再做什么，再講什么。聽著水聲，風(fēng)聲，望著對面隱約可見的幾點(diǎn)燈火，巽兒飄飄忽忽的一顆心蕩蕩悠悠落回原處。輕輕轉(zhuǎn)頭看他——他望著江面，神情冷淡。巽兒心中嘀咕：方才是幻覺嗎？她摸摸下頜被他碰觸的地方，那里像被烙鐵烙過似的，還留有他的溫度和觸感。
月亮出來了，像撒了一層銀霜，江面也亮了一些。
“我能跟你說說話嗎？不過，要是你嫌聒噪我也可以不說?！?p> “你講?！?p> “西蜀換皇帝了嗎？”
“沒有?！?p> “這里是誰的治下？”
“嵇未央?！?p> “是那個圣寵不衰，美麗得令天下女子失色的西蜀大將軍？”
“你知道他？”
“師父在說西蜀皇帝的殘暴時提過嵇未央的事?！逼鋵?shí)關(guān)于嵇未央巽兒聽到過多種流言。提起他，天下人首知的是他妖艷的外貌。關(guān)于他外貌的傳言有十幾種之多，無一不與精靈鬼怪相關(guān)。首次披甲上陣后名聲大噪，殺敵之勇猛，用兵之詭譎，使流言更荒誕不經(jīng)。各種不堪的臆想，可怖的猜測都編排在他身上。但在她師父教導(dǎo)下，巽兒不會從流言蜚語中去認(rèn)識一個人。
“是他。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也是他的封地之一?！?p> “舉族被坑殺卻仍懷仁心，真是不易！”
“非仁心，是孝心。你師父講過他的身世嗎？”
“沒有很詳細(xì)。”
“想聽嗎？”
“想聽?！辟銉壕Я恋难劾镉峡释ё秩缃鸬乃麜v給她聽嗎？
“其先考是此地郡守，很有威望才干，娶了一位出身書香世家貌美賢淑的女子。佞臣諂媚，將其妻畫像獻(xiàn)給李忠?？戳水嬒?，李忠寢食不安，日思夜想，八百里加急降下詔書要人獻(xiàn)妻。圣旨下達(dá)不足半日，禁軍闖入，擄其妻。其妻行刺未遂，撞柱而亡。因她刺瞎李忠一只眼睛，她的夫君慘遭湯鑊，被夷三族。五歲的嵇未央和他十一歲的姐姐因長相酷似其母免遭厄運(yùn)外，其余四百九十一口，包括未足月的嬰兒，均被坑殺。但這并不夠李忠泄恨，有親緣關(guān)系的人被屠戮殆盡，他便想起了鄉(xiāng)情。每次他眼疾發(fā)作，這里便會有一個四百九十一口被殺。直至被你師父醫(yī)好眼疾，共近兩萬人遭莫名的牽連。六年后其姐慘死宮中。他隨李忠征討西南時展現(xiàn)出驚人的用兵天賦，十五歲始掌兵一方，十八歲名揚(yáng)天下。因此地百姓家家均有被其家連累而死的親人，不愿父母在天之靈不得安穩(wěn)，特為此地討來許多特權(quán)，用心經(jīng)營，以此補(bǔ)償?！?p> “……那，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除了此地，不惜天下烈焰滔天之人?！?p> “……師父說心中有一絲善念不滅，便可以一及二。若能遇到可以引領(lǐng)的人，便可走上福澤天下之路。你……”巽兒壓低聲音，“你是來找他的嗎？”
“是。”
“……我希望他能答應(yīng)你。”
“你知我找他做何？”
“不知道。西蜀皇帝多行不義，漢帝怎么樣都會比他強(qiáng)百倍，千倍。你的身形在這里太引人注目，行動要小心再小心才好?！?p> “我會?！?p> “……你有梧依哥哥的消息嗎？”
“如常?！?p> 沒有更糟，這算是個好消息吧。
“……婆婆和南楚皇帝呢？”
“沒有收到不好的消息?！?p> 還能求什么好消息嗎？
蜀地的事情趕緊解決好吧。他平平安安回到京城。她想辦法去做梧依哥哥所托之事。想到他們身份特別，巽兒不由愁緒滿懷。蕭弇肯定能幫上忙，但巽兒告誡自己不到實(shí)在沒有辦法不去給蕭弇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