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虛實

　　天文七年（1538）9月7日，秋收完成后的東海道迎來了連日的大雨，而今川宗家大軍也劍指遠江，將近5000人的軍勢浩浩蕩蕩地從駿河西進。今川義元據(jù)說是為了陪護待產(chǎn)的妻子而沒有出征，將總大將一職委托給了太原雪齋——但這個消息卻讓遠江的叛軍倍感壓力。

　　“怎么樣，瀨名公子，事先安排的事情都做好了嗎？”

　　臨行前，太原雪齋不避耳目、正大光明地來到了瀨名氏俊的鋪子里——因為他知道，負責監(jiān)視的忍者都是他在堀越家新發(fā)展的內(nèi)應——堀越貞豐的人，根本不需要擔心什么。

　　“一切都按照雪齋大師的指示，如實發(fā)往西崎城了?！睘|名氏俊畢恭畢敬地回答道，“我在信中告知他們，我們的糧草儲備盡在南線的天龍川下游附近，遠江北部的糧倉幾乎沒有什么運輸隊前往?！?p>　　“很好，辛苦瀨名公子了。此役成后，承芳便會提拔你作侍從，重回今川館了。”太原雪齋滿意地頷首，便策馬而去。他暗中授意在遠江前線的土原子經(jīng)，下令忍者們放松戒備，從而讓今川良真方的忍者可以一窺虛實，確認今川宗家在遠江北部的二俁一帶沒有儲備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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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文七年（1538）9月9日，今川宗家大軍抵達掛川城，召開了戰(zhàn)前的評定會議。

　　“瀨名氏俊得到了今川良真的信任，此刻他已經(jīng)被我們迷惑?！碧S對著桌案上鋪開的地圖，指向了南邊沿著海岸線的官道，“我們所有的糧草儲備都集中在這里，他肯定以為我們要走南路而去。我在堀越家的內(nèi)奸也已經(jīng)回復我，說今川良真的大軍果真都去南線布防了。”

　　“所以雪齋大師準備走北路奇襲西崎城？”朝比奈泰能把玩著手上的酒瓶，咂著嘴提醒道，“可為了讓這出戲逼真一些，咱們北路可真的沒有儲藏什么糧食啊，只能依靠隨身攜帶的3天口糧來作戰(zhàn)了?！?p>　　“而且我們手邊只有5000人，敵人這次雖然不再有三河豪族的支援了，但保守估計也會有5500人。”瀨名氏貞同樣表示了異議，“雪齋大師有把握能在3天里打贏嗎？若是打不下，我們就只能退兵了?！?p>　　“3天就夠了。”太原雪齋自信一笑，“貧僧甚至覺得，都不用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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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文七年（1538）9月10日，今川宗家分出朝比奈泰能的1000人走原本的南路，大張旗鼓地虛設旌旗，試圖迷惑敵人。而太原雪齋自己則率領主力趁著大雨的掩護，暗中直奔遠江北部的二俁城，準備在天龍川上游渡河，直接襲擊今川良真的居城西崎城。此計一旦成功，就可以把空虛的西崎城、井伊谷城、引馬城、舞坂城等叛軍的居城一并拿下，在叛軍主力從天龍川畔回援前奠定勝局。

　　一路上，為了避免遠江北部包括天野家在內(nèi)的諸多豪族暗中給今川良真報信，太原雪齋幾乎把所有的忍者和斥候都灑了出去，在天龍川東岸瘋狂巡邏，構造了情報屏障。犬居城的天野家即使發(fā)現(xiàn)了今川宗家主力的行動，卻無奈無法通知今川良真，只得安排人走山路去通風報信——不過這至少要好幾天了。

　　天文七年（1538）9月11日，今川宗家的部隊開始渡河。但是由于連日暴雨，天龍川水位暴漲，一時間竟給部隊帶來了不小的麻煩。直到傍晚，今川宗家的部隊才渡河完畢。在二俁城里最后補給了一次后，他們便帶著3日份的口糧，向西崎城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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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文七年（1538）9月12日，天龍川西岸。

　　作為馬廻眾的筆頭，緋村羊羽此刻正率領著一小隊騎兵，冒著大雨沿著天龍川向南偵察——這是最危險的一路，自然也交給了最受宗家信任的馬廻眾。

　　如果計劃圓滿的話，今川良真已經(jīng)被瀨名氏俊欺騙，全軍都會在天龍川下游的南邊官道旁部署——那里正是2年前平叛軍和叛軍作戰(zhàn)的地方。今川良真一方肯定會期待著在那熟悉的戰(zhàn)場上復制之前的勝利，當然不會想到他們對面的朝比奈泰能只是在虛設疑兵。

　　根據(jù)朝比奈泰能的匯報，南線天龍川對岸的營盤非常扎實，而且規(guī)模巨大，估計是秋收前就已經(jīng)修筑好的。雖然豪雨導致能見度不高，但營寨里面旌旗招展，大概率也有幾千人。朝比奈泰能自己人少，不敢輕率渡河偵察，就把偵查的任務交給了已經(jīng)從上游悄悄渡河的今川宗家主力。

　　也就是說，緋村羊羽越是往南，就越是危險，越是接近叛軍的主力。他這一小隊騎兵隨時可能遭遇敵方斥候和忍者的伏擊，因此緋村羊羽每靠近一處丘陵、森林和灌木，都有遭遇伏擊的可能，但緋村羊羽也不可能避開。在這豪雨的糟糕能見度下，不走進了根本看不出這些地形里有沒有布兵。他只能一次次地以身犯險，帶著部下策馬踏入這些極佳的伏兵之所——也一次次地虛驚一場。

　　漸漸的，馬廻眾武士們的心態(tài)開始有些受不了了。他們逐漸意識到，這樣的“虛驚”不可能是無止境的，因為敵人的大營就在南方十幾里外，他們終究會遇到敵人的軍隊。越前進，遇到的概率越大。

　　他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設想過——在踏入下一處森林時，周圍亂箭齊發(fā)，將他們?nèi)可溆隈R下；或者說踏入一片丘陵時，丘陵后的斥候和忍者在近在遲尺的距離上對他們發(fā)動突擊——只要他們還在前進，這樣的事情早晚都會要發(fā)生。更令人絕望的是，在發(fā)現(xiàn)敵人之前，他們是不可能退軍的。也就是說，這支偵察隊唯一的結局就是在發(fā)現(xiàn)敵人的時候遭遇襲擊，為后面的友軍示警——簡直是九死一生。

　　一次兩次還好，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馬廻眾武士早就有為了今川家獻出生命的覺悟?？墒钱斶@樣的折磨重復十幾次、幾十次、甚至是百來次時，再堅強如鐵的漢子也是頂不住的。當他們前進到南方官道5里外時，終于有人繃不住了，開始請求后退。

　　“大人，已經(jīng)確認了將近10里的安全范圍，我們不需要再前進了吧?！币粋€武士有些羞愧地當先開口，立刻得到了同伴們感激的一瞥——這是大家都想說又羞于說出口的話。

　　“不行，必須要找到敵人所在，這是命令。”然而緋村羊羽卻是決絕，往日里總是端著笑臉捧人的他，此刻卻嚴肅得像是換個了人。

　　“可是大人，已經(jīng)足夠近了，再往南，說不定就在下一個丘陵里就有伏兵?！辈肯碌氖钟行╊澏兜刂钢鴸|南方河畔的一個丘陵，“趁著現(xiàn)在我們還有命，回去復命吧！”

　　“我知道現(xiàn)在很難熬，但命令就是命令?！本p村羊羽搖了搖頭，沒有半點動搖地繼續(xù)策馬向南而去，“諸位，就當做自己已經(jīng)在半個時辰后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吧。拖著這副將死之軀，為主家效命到最后。莫要讓祖先蒙羞，莫要讓腰間的武士刀蒙羞?！?p>　　短暫的沉默后，眾人心中的一番血性也被激發(fā)而出，各個大聲應“是”，拍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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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艱難的時刻渡過后，偵察隊的士氣卻仿佛觸底反彈一般愈發(fā)高漲。他們搶著闖入每一個可能伏兵的地方，恨不得立刻就能發(fā)現(xiàn)敵人。就這樣，一處又一處的森林、丘陵被踏遍，一處又一處伏兵之所被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直到叛軍的營寨已經(jīng)在眾人眼前。

　　所有人都明白出大事了。任何一個指揮官，都不會不在大營附近留下崗哨，讓敵人直接摸到眼皮子底下。

　　果不其然，當緋村羊羽帶人縱馬沖入營寨時，才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空營一座，少數(shù)的忍者也沒有抵抗的意思，紛紛四散逃離。

　　比起這樣的結果，緋村羊羽倒是更希望自己剛才在闖營時被亂箭穿心。因為那樣，死得至少只有自己。

　　“速速回報雪齋大師，南路是空營，瀨名公子的詐降已經(jīng)被識破了。”緋村羊羽一勒馬韁，二話不說就掉頭而去，“再派人通知備中守殿下，請他立刻渡河！運糧來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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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緋村羊羽不知道，在他派出傳令兵的前一刻，北線的戰(zhàn)場上就已經(jīng)局勢大變。

　　“報，雪齋大師，井伊備和飯尾備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渡河的后路上，拆毀了我們的浮橋！”

　　“報！孕石備和久野備在西北的山區(qū)里出現(xiàn)，卡住了我們的退路！”

　　“報，我們正前方發(fā)現(xiàn)了今川良真的旗本隊、堀越備還有其他遠江國人的部隊，總兵力估計超過3000人，已經(jīng)進駐了有利地形！”

　　“好家伙……南邊的大營真就一個人都沒留??？”騎在馬上打著傘的太原雪齋一邊聽著手下的匯報，一邊望著周圍的雨幕，想象著雨幕后先后殺出的敵軍伏兵，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三公子，不簡單啊，竟將貧僧的陰謀完全看穿?！?p>　　·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此刻，今川宗家先鋒隊西南兩里外，今川良真正統(tǒng)帥著大軍嚴陣以待。

　　“那瀨名氏俊歷史上就是今川義元的忠臣和親信，人的本性又豈是那么容易改變的？這就是歷史注定的，逃不掉的，他這輩子都會是今川義元的鷹犬，怎么會反過來向我效力？他果然是詐降的……”

　　今川良真不由得感慨于自己的堅持，如果他當時真的聽信了堀越貞豐和其他人的勸說，相信了瀨名氏俊的話——那此刻傻傻地等在南線的他，就只能目睹今川宗家的大軍偷家了。

　　他看了眼被捆在一旁如粽子一樣的堀越貞豐，不由得冷笑了一聲，低聲罵道：“怎么，還要給太原雪齋通風報信嗎？我決意改變部署去北線埋伏后，就一直派人盯著你們那些當時極力主張相信瀨名氏俊的人，果真給我抓個現(xiàn)行！”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堀越貞豐忙不迭地磕頭如搗蒜，一句別的話也說不出。

　　“也多虧你了你這個內(nèi)奸路出馬腳，我才能用你的名義給太原雪齋報假信息，把他們引上鉤來?！苯翊颊嬗檬植寥チ四橆a上的雨水，狠狠地看向了東北方雨霧里那若隱若現(xiàn)的軍勢，“只帶著3天口糧越過天龍川啊……好大的膽子。我都不需要打贏你們，只要切斷你們的退路和進路，就可坐觀自敗?！?p>　　“上次你們用陰謀算計了我，這次還想再得逞一次嗎？你們真以為陰謀能次次都中嗎？不把我當人看啊……這次就讓你們搬石砸腳、自吞苦果?！?p>　　今川良真有自信，用自己特訓了2年的近代化旗本隊，在正面戰(zhàn)場上將一切中世紀的日本軍隊摧垮。哪怕只有500人，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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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看穿了，雪齋大師?！痹趹?zhàn)場的另一端，小原鎮(zhèn)實不無遺憾地向太原雪齋嘆道。

　　“哈哈，終究是不能成全功，畢竟對面也不是2年前的雛鳥了，正常正常。”太原雪齋倒是毫不在意，依舊自顧自地笑著，“陰謀這種東西只是搏命時用的，沒那么靠譜。不會真有人以為，貧僧在優(yōu)勢在握的時候，還會搞這些一層套一層的陰謀吧？”

　　“我的主力，尚在畫外啊?！?p>　　隨后，他在雨幕里，向著西南的方向打了個響指：“不過，我要收回之前說的‘3天就夠了’的話?！?p>　　“3天說多了，1天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