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舊被安排至蕖華宮中,只不過不似先前,而是住進(jìn)了正殿。
在蕖華宮的日子并不難捱,宮里多了許多人侍候,便是在夜間房里也從不留我一個人,我心里安定了許多。
蕭齊曄命人重整了蕖華宮,宮里與楚夫人先前住時完全變了一個模樣,只在一個偏廳置了一個桌案,用來奉著一尊菩薩,我每日需得騰出一個時辰替已故楚夫人誦經(jīng)。
這是我自己要求的,畢竟還是要做出一副哀思的樣子,另外也是我真心覺得楚夫人命途坎坷,心疼她,希望她能尋個好歸處,眼下又住在她曾住過的地方,未免她日后時不時的回來看看,屆時看見我居然進(jìn)宮住了她的位置再嚇我個七葷八素的,我先誦經(jīng)求佛的將她穩(wěn)住,讓她得以安息。
蕖華宮里什么都好,只是得了我為已故楚夫人誦經(jīng)的緣故,蕭齊曄建議宮里每日吃素,吃得我臉都綠了,可蕭齊曄每日都來與我同吃,我見他沒有任何表示,也只敢暗自犯著嘀咕。
令我感到輕松的是,他除了每日來同我用飯外,并不在我這里過夜,這無疑使我心中一塊巨石落下了不少,但我并不能一直這樣享受安逸,于是入了夜,我打發(fā)宮人去休息,我則換上方便行動的窄袖衣衫,偷偷去夜探密室。
據(jù)楚夫人之前描述,密室處在一座廢舊宮院里,我便循著記憶中楚夫人描述的位置一路摸了過去,此時月上中天,樹影下大約能看見我狗狗祟祟的模樣。
來了許久,宮里的路我?guī)缀醮η宄?,于是一路很快摸進(jìn)了那座廢棄宮殿。
按理原說這宮中并不該有這樣的殿宇,腐敗得連大門都搖搖欲墜,進(jìn)去一看,寬闊的庭院中一人高的雜草叢生,中間沒有任何被人踏過的痕跡,我有些躊躇。
若我此刻穿過去,那密牢也許不在里面,而我既救不出公子,亦會被蕭齊曄發(fā)覺有人來過,從而有轉(zhuǎn)移公子的可能。
若果真是那樣,我便再難救他。
于是三思而后,我決定找找附近雜草略低的地方,這些地方的荒草像是被踩踏過,若非從密草叢里穿過去,那么這附近便應(yīng)該有個機(jī)關(guān),直通里面。
泠泠月光照在人身上沒有一絲溫度,我在屋檐下的墻上摸索著,一下一下仔細(xì)地敲擊著每一塊磚,但一整面墻延伸至院中,只有一半是裸露在外的,其他墻面都爬滿了藤蔓枝葉,墻外忽然響起腳步聲,我立刻隱在了暗處,豎起耳朵小心地捕捉聲音來源。
墻外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有些滲人,一步一步卻不著急,像是在信步游玩一般,突然那腳步聲變得急促起來,緊接著宮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沉重的老舊的朱門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讓開,然后搖搖晃晃地嘎吱嘎吱個沒完。
我進(jìn)來時雖然也推開了那扇門,可是只辟了能容我一人通過的空間,進(jìn)來以后就立刻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了,是以并不像這人一樣用力地推開,也便不知這門竟已老舊成這般模樣了。
那人站在檐下,月光只能照到他的后背,從我這里看過去,他的面容始終隱在黑暗之中,像一個陰沉沉的隨時都要轉(zhuǎn)過頭來變成一具骷髏的怨魂。
我看的發(fā)怵,雖然心里已經(jīng)打量著來人的身份,但還是不由得汗毛直立。
他在檐下站了良久,終于走到一處石桌,我半蹲著看著他伸手向桌底不知怎么鼓弄了一陣,那不遠(yuǎn)處的密草叢中突然有一聲巨響,然后他又徑直走至長廊上,從那片低草處走了進(jìn)去,穿過長廊,我在原地蹲了老半晌,聽見那人進(jìn)去的方向完全沒有任何動靜,料想他應(yīng)該是進(jìn)了密牢了。
但我此刻不能跟進(jìn)去,只能再待時機(jī)。
我輕手輕腳地小跑至門邊,回頭看了一眼石桌,又望了一眼長廊,心里打定主意回頭一定要再來看看。
心中像是吃了定心丸,又像是在擂戰(zhàn)鼓,總之一路上我胸中像是吃了一只興奮過度的兔子,蹦跳個不停。
就在我做好再討密牢的打算后,一個大好的良機(jī)突然出現(xiàn)。
天氣漸漸回暖,蕭齊曄與眾臣們商議著要選一塊兒獵場準(zhǔn)備圍獵,地方選在離京較遠(yuǎn)的郊外,而我正好趁這個機(jī)會稱病留在宮中,屆時去探密牢自然萬無一失。
可蕭齊曄卻回絕了我,態(tài)度鮮明,我非去不可。
我在心里暗自腹誹,蕭齊曄該不會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礙于什么緣故以此來絕了我的心吧?
但我想想也不可能,如果蕭齊曄知道我想從他密牢里救人,且入宮也是為了救人,那我此刻應(yīng)該在大牢,再不濟(jì)也應(yīng)該在冷宮,而不是在他深愛著的,亡故的楚夫人住過的蕖華宮里。
我想來想去,最終覺得蕭齊曄可能就是想找個替身,來慰藉他喪妻失子的傷痛。于是我只好將心中的不悅?cè)塘恕?p> 圣意不可違抗,若硬要留在宮中反而讓蕭齊曄不悅,若他心生疑竇,我便不好行事,機(jī)會大可以另尋。
如此思量,我心中釋然。
出行時,我與蕭齊曄同坐一輛馬車,他拉著我的手將我牽上車,車簾蓋下來時,我眼角突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回眸望去,卻只見一行忙碌著搬運箱子的隨從,我心嘆許是看走了眼。
蕭齊曄自上車后便閉著眼養(yǎng)神,我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著他,心底里泛起陣陣嘀咕。
他將我召入宮,卻又不冷不淡的將我安置著,算起來我既不受寵也不受冷落,畢竟他也時常到蕖華宮坐坐,雖說只是埋頭看書作畫兒,卻也讓宮里許多人羨紅了眼。
入宮已有月余,他不曾留宿蕖華宮,也并沒有要召我侍寢的意思,我偶爾聽見宮里有些聲音,似乎比我自己還關(guān)心侍寢一事,想來也是弄不清楚蕭齊曄的心思,不好見人下菜碟,是以宮里這些人都待我恭敬著。
我冷眼瞧著,蕭齊曄模樣生的俊俏,五官輪廓清晰,眉眼間像是一副山水畫那般清雅,若他睜開眼,便會時常在嘴角帶著一抹微微的笑意,仿佛一位和藹的兄長。
他此刻閉著眼,身子跟著馬車的震動輕微晃動,如若換了其他姑娘,此刻一定是春心蕩漾,小鹿亂撞了??晌覅s心系漸行漸遠(yuǎn)的宮中,圍獵非一日能回,也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公子。
“有心事?”他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我回過神來一時顯得有些慌亂,努力深吸了一口氣裝作不舒服的樣子道:“坐了許久的馬車,有些顛得胸中悶沉?!闭f完,我捂著胸口皺著眉。
蕭齊曄撩了簾子,向外面道:“天色不早了,加快速度趕至行宮?!?p> 外面的人應(yīng)了一聲是,馬車便開始飛馳起來,我在車?yán)镒貌铧c將早晨用的飯吐出來,蕭齊曄卻像沒事人一樣,拿起一塊點心遞給我:“快點兒趕到,美人也好早點休息,若是停下來耽擱,今日天黑前到不了且還要受累,不如加快速度,美人可覺不妥?”
妥,自然是妥的。
我原也是因為怕他看出我心中有事才編的謊言,至于加快速度與否,我并不關(guān)心,但他既然問了,我便還是要裝作一副君上圣明的樣子來的,于是我道:“并無不妥,君上這樣甚好?!?p> 蕭齊曄滿意的嗯了一聲,又閉上了眼,不同我言語。
我扶著車身讓自己不至于摔倒,心里祈禱著馬車再快點兒,趕緊到地方好讓我遠(yuǎn)離蕭齊曄,在他面前我委實不大自在。
日薄西山時,天邊幾朵晚霞悠悠的蕩著,隨侍的一行人員終于到了行宮門口,我起身下車,方覺得一雙腳踏在地上真真兒再舒服不過了。
我跟著蕭齊曄進(jìn)了屋里,里面一切早已收拾停當(dāng),隨從端來一盤子木牌讓蕭齊曄挑選,我站在一旁看見那牌子上都是些‘山居’‘月閣’‘云起’類的名字,心里暗自猜度是讓蕭齊曄挑住處,果不其然,他挑了個‘云起’,而后將盤子推到我面前,饒有興致地讓我也挑一個,我挑來挑去,撿了個‘風(fēng)清’。
他點點頭,若有所思:“名字不錯,孤原以為美人會愿意與孤同住,不料美人竟想獨處,那便依了你,只每日還是抽出時間來誦誦經(jīng),別辜負(fù)了舊人的情誼?!?p> 我欠身應(yīng)了聲是,又用過了晚飯,陪蕭齊曄看了隔日的行程安排后,方以白日里坐車受累,讓君上好好歇息為由將他打發(fā)了。
回到住處,侍候的婢子又服侍我洗漱,我點著燈躺在床上,瞪著床頂垂下來的帷幔,迷迷瞪瞪間像是看見了阿弟。
他隱在月光撒過來的光線后,黑色的影子籠罩在他整個人身上,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一個清瘦修長的輪廓透過帷帳映過來,被窗外鉆進(jìn)來的夜風(fēng)輕輕拂動的帷帳徐徐地晃動著,連帶著阿弟的身影也微微晃動著,像是一眨眼就要消失不見。
我慢慢爬起身來,想要拉開帷帳探個究竟,那身影卻突然穿過月光斜射下來的銀輝,他著一身絳青色祥云卷紋窄袖勁裝,腰間是一條玄色刺繡腰帶,頭上還帶著我贈他的那頂玉冠,甚是好看。
果然這冠子與阿弟很是相稱。
隔了這許久不見,我今日見他格外覺得親切,他看著似乎有些緊張,吞吞吐吐地似乎有話要說,一雙眼只盯著我,我突然又想起那日阿弟不受控的樣子,不禁在心里給自己敲了敲警鐘。
“你怎么這時候來了?有事找我怎么不在白天呢,這樣被人瞧見了,你我都會惹禍上身?!蔽姨嵝寻⒌懿柍鑫倚闹械囊苫蟆?p> 他宛若剛回過神,一副懇切的模樣道:“明日狩獵,你稱病別跟著?!?p> “為何?”我不解。
來都來了,狩獵又怎么不能去,更何況我也并不會同蕭齊曄和諸位武將一起進(jìn)林子,頂多就是在外頭扎的營地里等他們打獵歸來。
阿弟環(huán)視了一周,輕聲在我耳邊道:“明日你記住別去,狩獵場上長箭無眼,你要想活的安穩(wěn)就別去。”
我驚呼于阿弟的顧左右而言他,不知他究竟何意,但他總不會害我,我該聽一聽的,于是點頭答應(yīng)了。
他才放心地掀開帷帳離開,我看著他輕巧熟稔地翻窗出去,心中覺得好笑,他是做了多少會這種翻窗爬墻的事,才會讓我竟然一點都沒察覺到他是何時來的,也竟沒驚擾到外頭的守衛(wèi),著實不易。
這一夜,我望著月光從窗戶上緩緩沉到遠(yuǎn)處,樹葉停止了簌簌的響動,我也漸漸沉浸在夢中,同周公殺殺棋局。
第二日天明,我起床草草洗漱完,特意將鬢前留了幾縷頭發(fā)未束,作出一副舟車勞頓,略有不適的樣子來,豈料到了正殿用膳時,蕭齊曄也竟一副倦容,像是一夜未眠。
我請辭的話堵在了胸中,用飯時他也只撿了一點清粥小菜吃了幾口,我心中藏著事,也只簡單用了,臨出發(fā)時我突然彎下身來,皺著眉頭咧著嘴,痛苦不堪地輕輕哀叫起來,蕭齊曄關(guān)切地將我扶到屋里坐下,問道:“可是哪里不適?”
我自然道:“許是舊疾犯了,妾兒時曾餓狠了,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傷了身子,偶爾會犯犯病,不打緊的,只要歇歇也就好了?!?p> 蕭齊曄聽了我的解釋,又見我一副痛苦的模樣,多少有些信了,因我見他略有所思的模樣,于是強(qiáng)擠了幾顆眼淚出來,裝模作樣地揩,他才擔(dān)心的又道:“既然美人不適,那便不去了吧?!?p> 我心中緩了一口氣。
“那便改日再狩獵,今日美人先歇一歇,待身子好些了再去不遲?!彼又f道,作勢就要令人扶我回房,被我一把打斷。
“君上不必為了妾暫緩計劃,妾在這里等著也是一樣,不好掃了君上的興致,倒是妾不懂事了。”
阿弟既然不讓我參加狩獵,那想必是有緣由的,我即便今日不去,那改日也自然還是不去為好,我原本就對這狩獵沒有多大興趣,但蕭齊曄要因為我更改計劃,我卻是不敢擔(dān)當(dāng)?shù)摹?p> 一來是因為稱病是假的,二來蕭齊曄擺明了是要硬拉著我去。
躲是躲不掉的,那就只好硬著頭去了。
他輕撫上我的臉頰,宛若柔情般道:“自然是美人身子更重要,既然陪孤來了,那豈有將你一個人丟在這里,而孤去游玩的道理?”
我不好推諉,便只順著道:“君上一片情真,待妾如此周全,妾自當(dāng)感激萬分,豈有辜負(fù)之理。妾記著此行陪同伴駕中有太醫(yī),不如去取一副藥來,妾吃了也好得快些。”
蕭齊曄點頭,又道:“美人可是有藥方?”
“有的?!毙姨潖那霸谌莞畷r,同住的有個姐姐患有胃疾,時常見她拿著藥方去抓藥,我同她關(guān)系尚可,那時剛從公子那里學(xué)會幾個字,見了姐姐的藥方也要借來認(rèn)一認(rèn),認(rèn)得多了也就記下了,如今正好拿來一用。
“那便好,只不過太醫(yī)出行只怕是不曾帶著這些藥,狩獵騎射最易受傷,帶的多應(yīng)該是傷藥,孤令人到鎮(zhèn)上去買,先讓人扶你回去休息。”他細(xì)細(xì)說與我,抬手喚人來攙我。
我連忙婉拒,道:“那便不如讓妾一同去鎮(zhèn)上,此刻我已經(jīng)覺得好些了,不必勞煩太醫(yī)去一趟,我自己去抓藥,自然是比太醫(yī)更要清楚我自己的身子,再則我許久不曾到集市上走走了,心里有些饞街面上的小食了,不知君上可允妾?”
他略思,道:“也好,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