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將一整盤的干果都捏開了遞給我,我正想說話,他卻道:“都吃了,給錢了別浪費。”
我頓時感謝的話堵在了嗓子眼,端起茶猛咽了一口。
這干果真噎得慌。
臺上唱的起勁,我卻沒什么興致,原本就是為了歇腳,于是我只隨意地看了幾眼臺上那戲,便將視線放到了窗外,街上人仍舊不少,已是臨近戌時,微薄的日頭也沉進(jìn)了山頭那邊,寒夜正式拉開帷幕,窗外的人都扯緊了衣襟,各色買賣鋪子紛紛點上了燈籠,一時鱗次櫛比的商品貨物,宛如潮涌的人流,還有在寒風(fēng)中搖曳應(yīng)和地各家的燈籠,我在窗里撐著手,看著街上的景,不覺看得愣了。
入了夜,街上燈火葳蕤,我們從霖音閣出來,阿弟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往回走的路上突然在人群里涌出一隊雜技班子,眾人被分割到街道兩邊,我和阿弟被人群沖散,我跟著人流往前挪著,迫切地想要找到阿弟,可等雜技隊伍過去,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阿弟的影子,我只能順著街邊往前走,迎面卻碰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原本想繞開,可他卻像是早已經(jīng)看見了我,立刻追上來拉住我的手臂。
我被他拽到了一條巷子,四下無人,只有遠(yuǎn)處巷口掛了兩盞燈籠悠悠的晃著。
我心下十分恐慌,生怕他認(rèn)出我來,于是抬手行禮,道:“不知霍將軍有何吩咐,天色不早了,奴要去尋蘇大人回府了,怠慢之處還請將軍寬宥則個?!?p> 霍沅卻將臉一沉,冷哼一聲,道:“你當(dāng)我拉你到一旁,為的是聽你說這些個無關(guān)緊要的屁話嗎?”
我委實不曉得他要做什么,可再這么糾纏下去,他定會拆穿我的假身份,我可不想再回到大牢里去,畢竟我還有未完成的事要做,一番思量下,我道:“眼下天已經(jīng)黑了,奴隨蘇大人出門,方才不留意被人群沖散了,想必此刻蘇大人已經(jīng)等得急了,再不回去找蘇大人,只怕大人怪罪起來,奴要受些責(zé)難。想必霍將軍這樣的高官顯貴,必不會與我一個卑微至極的奴才為難。”
我著實想快些溜了,這霍沅從前與我太熟,無論是當(dāng)日殿前,還是今日我這一通裝瘋賣傻,他必不會信,只得趕緊遁了才好。
可他不依不饒,道:“不為難,待會兒我派人送你回去,既然沖散了,這人海茫茫的,你家大人找不見你自然也就回去了,回頭我同他說說,自不會為難你?!?p> 我苦澀的笑了。
“你可知初瑾被關(guān)押何處?”他突然問道。
我才明白他今日拉我過來說話,并非為了戳穿我。
也是,往日瑟云國還在時,他們同在御學(xué)府,雖然性情不同,可都是少年熱血,他們既是同窗亦是摯友,偶有拌嘴兩人卻是情誼深厚的,那些昔日的同窗早已慘遭荼毒,唯有容初瑾還可能活著,他雖倒戈于御靈國,可心里總該是念著往日的情分,是想救公子一命的。
但我卻踟躕了良久,楚夫人與我商議許久,我自然是知道公子被關(guān)押在何處的,可我若說出公子藏身之處,那豈非承認(rèn)我的身份是容蘇氏而非舒辭衣了,若這件事被他戳穿,阿弟又會落入何等境地?
我不敢,亦不愿。
他畢竟是我阿弟,雖然效忠于敵國,卻是我看著從襁褓里長成一個小子的阿弟。
我搖頭,怕他誤會,又道:“奴并不知道將軍在說什么,既然是關(guān)押,那自然是在天牢中,將軍要找犯人何至于找到奴這里來?!?p> 我看著霍沅翻了一個白眼,他道:“你當(dāng)別人被你們蒙混過去,就當(dāng)我是瞎子嗎?”
“將軍真是誤會了,奴多少聽說了些,知道將軍是將奴錯認(rèn)成容蘇氏了,可這世間相似之人又何止一二,奴不幸與那容蘇氏長得相似了些,可奴卻并非是她,也并不想認(rèn)下那亡國罪奴的莫須有的罪名,還望霍將軍明查。”我拒絕霍沅的怒氣與質(zhì)問,直截了當(dāng)?shù)母嬖V他我不是蘇依依。
他還要再問,天邊卻突然炸起煙花來,我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向爆炸的方向。
那是一朵朵在夜空中炸開的花,帶著五彩斑斕的身軀,在深不見底的夜空中肆意地展示著身姿,然后散開,落下,消失在夜空里。
煙花持續(xù)了一炷香,等霍沅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溜了,重新回到人群里,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然后加快了步子往蘇府走。
可蘇府離我所在的地方委實太遠(yuǎn),直到燈火漸滅,街上都冷清了起來,我還只走到一半,也不知道阿弟回去了沒有。
夜里不知怎的就落起了雪。
我伸出手向手心哈了一口熱氣,然后使勁兒搓了搓,然后拉緊衣領(lǐng)抱起手跑了起來,跑著跑著,突然眼前的路就變得模糊了,我只好停下來,用袖子把臉一抹,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想起了那一晚公子的神情,我心里一陣陣的泛著酸澀。
阿弟的聲音在更深人靜時格外洪亮,我有些擔(dān)心路邊的人家會不會一起出來將他揍一頓,畢竟這會已經(jīng)三更了,更夫的梆子從另一條街傳過來時,我整個人都已經(jīng)僵得不能動了。
阿弟將他的外衣褪下來裹在我身上,可我依舊沒有感覺到溫暖,因為身體仍舊僵著,阿弟索性將我背起來,我吸了吸鼻涕,帶著哭腔問他:“你沒回去嗎?為什么不找個馬車?太冷了,你知道多冷嗎?”
阿弟像是壓著聲音說道:“我一直在找你,哪兒有空回去找什么馬車!你為什么要亂跑?不知道人多嗎!”
可我委屈極了,道:“我沒有亂跑,明明就是被擠散了,你為什么不抓緊我?”
我感覺阿弟好像愣了,或許他是被我的委屈打動了,也不好再怪我。我感覺身上終于開始暖和起來,有些熱熱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弟背著我走顛得厲害,我感覺有些暈暈乎乎的,折騰了一日又半宿,我困得不行,靠著阿弟的肩不覺閉上了眼。
意識中只覺得最后阿弟好像嘟嘟囔囔了一句什么話,但我太困了,沒聽清楚。
醒過來時我正躺在房間里,屋里燃著炭火暖和極了,阿弟靠在我的床邊撐著頭正睡著,我一動,他就驚醒了。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像是松了一口氣,隨即又嫌棄地道:“不過是吹了半日風(fēng),竟然還發(fā)熱了,你可真是爭氣。我一路背著你像背個死人……”卻又突然收了聲,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遞給我,我接過了,然后問他:“你可見我懷里揣著的東西了嗎?”
我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換了一身衣裳,自然那一直放在懷里的東西也不見了。
“什么東西?衣裳是府里的婢子換的,我不清楚。你先養(yǎng)好你自己這柔弱的身子骨再去找那些勞什子?!彼f著從我手中拿走了空杯子,又撥弄了爐子里的碳火。
“藥稍后就有人給你端來,記著吃?!彼叩介T邊又回頭交代。
我嗯了一聲,應(yīng)下了。
后頭的兩三日我都窩在房里,嘴里一吐氣全都是藥味兒,惹得我一說話就想吐,不說話也想吐,直至臘八那日我這風(fēng)寒才終于好了。
這些日子里我沒法入宮,好容易等到臘八這日,我正收拾了準(zhǔn)備入宮參加楚夫人的臘八宴,宮里卻突然傳來了消息,說是宴會取消了,阿弟著了正裝急急地要出門,看見我站在門口不明緣故,輕輕在我耳邊道:“小皇子歿了。”
我頓覺耳邊像是炸開了。
小皇子歿了,那自然是不能參加宴會了,我木然地回到房里,將入宮穿戴的華服褪下,換了一身輕裝,按理來說,小皇子歿了這是要發(fā)喪的,可一整日過去了,也不見宮里有喪鐘傳出,倒是護(hù)著皇宮的神衛(wèi)軍和守衛(wèi)京都的神訣軍在城中奔波著。
第二日的天光初露,皇城中擂鼓陣陣,大家都揉著睡意惺忪的雙眼出來看熱鬧,神衛(wèi)軍步伐整齊化一,腰間別著長刀,一臉肅穆地壓著囚車,我站在石墩子上朝隊伍里望了一眼,那囚車?yán)镒粋€人,身上多處被砍傷,衣服上還流著殷紅的血,頭發(fā)雜亂的散在肩上,他一回頭,我霎時從石墩子上摔了下來。
服侍我的婢子將我拉起來,問我有沒有摔疼,我只能搖頭,卻已經(jīng)是說不出話了。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
“這不是那個什么大將軍嗎?怎么給抓起來了?”有人說。
“嗐!什么狗屁大將軍啊!就是一個叛主求榮的小人,聽說啊,皇宮里出了刺客,這不,這叛徒行刺失敗被抓了唄!”有人又說。
“真的嗎?!我可聽說皇宮里死了人了!這下這家伙可沒好果子吃了!你說這家伙不是叛變了嗎?在咱們君上跟前兒不是混得挺好的嗎?這會子發(fā)什么瘋啊?這不是找死嗎?”有人也說。
“誰知道呢,說不準(zhǔn)還念著舊主呢!要我說啊,這些叛主的人就不該信,還給他封個大將軍呢!應(yīng)該直接殺了,省得日后再叛變?!边€有人說。
…………
…………
霍沅下獄了。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原以為他是真的還念著舊主,想要行刺,回想起當(dāng)日他獻(xiàn)城的傳聞,我想著,他也許是看大局已定,為圖日后復(fù)仇所做的犧牲罷了。
可罪名定下來,他卻是行刺小皇子的兇手。
我聽著阿弟的話,手里的筷子差點兒落地。阿弟替我夾了菜,又道:“可惜了,他原本不用趟到這渾水里的?!?p> 之后的幾日就是三司定罪,論處。
我特意托人留意,得知霍沅最終被處以凌遲。
臨刑前一晚,我趁眾人都睡下了,偷偷拿了幾日前典當(dāng)珠釵首飾得來的一些銀錢翻了墻,又令人早早在府外街頭備了車,我翻墻出來急急地跑上車,一路直奔三司大牢。
我費了半天勁總算進(jìn)了大牢,得見霍沅一面,看見他如今的模樣,不覺一陣發(fā)怵,也不由得心疼。
我遞給他一個饅頭,他搖著頭不肯接,我道:“來得匆忙,帶不了好東西給你?!?p> 他又搖頭,重重地一下靠在身后的墻上,喘著粗氣道:“都已經(jīng)是要死的人了,還在乎好與不好,豈不可笑。你今日來,是為哪般?”
我望了望四下,寂靜無人,才道:“為什么要去宮里?御靈國君的密室,你根本進(jìn)不去,為什么要去送死?”
霍沅一把掙起來,道:“他曾真心待你,為何你能眼見他受困而不思營救,反而委身他人,你也曾是差點上了他容家族譜的人,無情無義,容初瑾瞎了眼!”
我聽了這話不覺惱怒,只覺羞愧,我的確沒有像他那般不畏一切的勇氣,我終究還是怕死的,更怕是死了也不能救出公子來。
“你什么都不知道,莽撞地闖了宮,你這樣,可有見到公子?可有救出公子?”我冷靜道。
霍沅只是笑,像是自嘲般道:“若非為了保全霍氏,我何至于叛主,若非為了救他,我又何至于闖宮,他說的沒錯,我這個性子,終究做不成什么大事,可我叛了主,我霍氏族人悉數(shù)自戕,我闖了宮如今卻成了階下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疼地看著他,他從前也是風(fēng)光萬千的豪門子弟,春風(fēng)得意時也是御學(xué)府里小有名氣的才子,雖然紈绔,卻是心存善意的瀟灑少年,如今卻幾近瘋癲模樣。
這世道令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