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接到緊急馳援太原的朝廷指揮,位于滑縣天子駐蹕之所的親征行營司,從最高軍政長官到準備差使、準備差遣等幕僚隨員,上上下下好幾百人便開始忙碌起來了。
揀選士卒,整飭營伍,調(diào)發(fā)糧餉,列裝輜重武器等等諸如之類的軍中庶務(wù),基本上都是由臨時全權(quán)處置本司事務(wù)的都統(tǒng)制種師道動動嘴,以參贊軍事李綱、參議軍事沈琯為首的干辦官吏跑斷腿兒,折騰了好幾天才把種師中麾下四萬余眾西征將士送到大河北岸去。
連日來宵衣旰食奔波勞累,我天朝李大忠臣整個人都快瘦成了一道閃電,再加上蓬頭垢面胡子拉碴個人形象頗不檢點,前幾天其長子李儀之專門從京城跑過來探親,爺倆在滑縣南門一進一出擦肩而過時,小伙子愣是沒認出來自己的親爹!
父子二人后來在城里下榻之所見了面,李儀之心疼得直掉眼淚,說啥都不走了,非要留在老爹膝下行孝,李綱實在拗不過他,只好在行營司里給他安排了一個書寫機宜文字的差事。
說是書寫機宜文字,其實就是本司高級幕僚的行政助理兼生活秘書,無非是抄寫軍情急遞,接收朝廷邸報,傳達行下文書等日常庶務(wù),最重要是打理好本司高級幕僚的飲食起居。
李儀之是個既有孝心又有耐心的好孩子,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沒過多久李綱便恢復(fù)了往日捋起袖子干革命的精氣神兒。
這不,剛把浩浩蕩蕩的西征大軍送走,他便開始關(guān)心起遠在兩百里之外的京師朝政來了:
“大囝,你坐過來跟阿爺好生說說,最近都進奏院邸報里都有什么消息?”
李儀之正蹲在爐火旁邊煮茶湯,連頭都沒抬便應(yīng)聲回答道:“昨日邸報里說,京城數(shù)十萬士庶都人伏闕上書,懇請朝廷誅戮蠹國巨賊,圣上被逼無奈,當場下詔行遣了簽院耿仲南,追毀出身以來告敕文字,除名勒停,永不敘用......”
李綱兩道濃眉陡然一凝,隨即將握在手里的狼毫擱置在筆架上,打斷他的話問道:“邸報里還說什么了?”
“邸報里說,梁師成、王黼、李彥三賊坑國害民,罪不容誅,已由開封府緝捕歸案,明正典刑?!?p> “邸報里說,蔡京、童貫、朱勔三人,若能扈從上皇平安回鑾,一切姑且不問,以責后效?!?p> “邸報里還說,伏闕上書當晚,太宰李邦彥,門下趙野,中書王孝迪,同知蔡懋,四位宰執(zhí)大臣以及吏部尚書李棁等侍從高官,倉惶逃離京城……”
李儀之正憑借自身超強記憶力認真轉(zhuǎn)述原話內(nèi)容,忽聽身后“啪”地一聲響動,下意識回頭一看,原來是老爹忍不住拍案而起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哎,看這樣子,幾年前京師發(fā)大水時妄議朝廷決策的老毛病又要犯了,我還是趕緊閉嘴吧!
李儀之脖子一縮,繼續(xù)低頭搗鼓他的茶湯。
李綱猛喘一通粗氣之后,順手將屁股后邊的座椅推到一旁,就在書案和墻壁之間的逼仄空隙里來來回回踱起步子。
以忠諫之名,行邀君之實,可惡,可惡至極!
當今朝局暗潮洶涌,是殺幾個蠹國巨賊就能風平浪靜的嗎?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君皇帝一日不回鑾,天下一日不得安寧,這個時候雖但不想辦法調(diào)護父子關(guān)系,反倒極力挑唆二圣反目成仇,那些領(lǐng)頭伏闕上書者究竟是何居心?
“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惟恐天下不亂!”
李綱邊踱步邊腹誹好一陣子之后,忽然停住腳步,扭頭沖著兒子的背影問道:“大囝,還有什么消息?”
李儀之不用回頭,只聽語氣就知道父親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于是起身走到書案旁邊悄聲說道:“我聽送邸報的驛差說,昨晚京城來人了,兩名內(nèi)侍宦官和一隊御前侍衛(wèi),就下榻在縣衙對面的館舍里……誒,也不知道他們這么多人大老遠跑過來做什么……”
宮里來人能做什么?肯定是傳宣旨意了。
李綱忙問:“你可知來的是哪兩位中貴人?”
李儀之歪頭想了想才道:“聽驛差說其中一位姓黃,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宦官,具體叫什么名字,小子就不得而知了?!?p> 宮里姓黃的老宦官,只有內(nèi)侍省副都知黃經(jīng)臣一人,前些日子他不是去鎮(zhèn)江奉迎太上皇了嗎?
李綱微微一怔,隨即吩咐道:“大囝,趕快擺香案,鋪褥位,隨時準備接旨!”
李儀之瞪眼瞅著自家老爹,不由張口結(jié)舌,這話是怎么說的?滑縣駐軍大本營的最高軍政長官是人家老種經(jīng)略相公,大人您不過是當司高級幕僚而已,憑什么就認定圣上旨意是專門傳宣給自己的?
父為子綱一一誰讓你是李綱的兒子,想得通想不通都得照做!
爺倆抵足而眠的這間陋室里,只有幾根夜里照明用的白蠟燭,沒有香爐,沒有供案,也沒有用以跪拜的褥墊,李儀之只得到處去借,好不容易把這些東西湊齊擺好,剛坐下來喘口氣,傳旨欽使便神奇般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了。
“李大資未卜先知?。 ?p> 黃經(jīng)臣本來想搞個突然襲擊,結(jié)果人家不光知道他來,連香案和褥位都準備好了,不由搖頭笑著自嘲道:“臨行前官家特意叮囑,說是戎機繁重,不可輕擾,一切迎拜禮節(jié)能免則免,誒,咱家自以為行事謹慎,豈知一不留神還是辜負了圣意?!?p> 李綱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只是稍微用腦子想一下就能推測出來,別的內(nèi)侍宦官前來傳旨,很可能關(guān)乎軍國大事,黃經(jīng)臣則不然,他這個時候大老遠跑過來,一定是鎮(zhèn)江那邊出了什么茬子。
軍國大事理應(yīng)由老種經(jīng)略相公親自承旨處置,奉迎太上皇回鑾則非他李綱李伯紀莫屬一一誰讓自己是道君皇帝脫袍讓位給東宮太子的始作俑者呢。
“黃都知言重了!”
李綱一邊把這位說風涼話的巨珰大閹迎進室內(nèi),一邊鄭重其事地解釋道:“禮者,立國之本也,君臣上下如天地定位,不可少亂,君父厚恤臣子,做臣子的焉能不自愛?”
黃經(jīng)臣辯不過他,只好手捧黃絹制書大剌剌地立于香案之前,任由他們父子二人跪行叩拜大禮。
“門下:朕博觀群書,歷考往古將啟中興之昌運,必資希世之偉人……”
黃經(jīng)臣一直等到李綱父子手舞足蹈完畢,這才開始大聲誦讀翰林學士何栗擬定的制詞:
“資政殿大學士、中大夫、兵部尚書李綱,志大而德剛,器宏而慮遠,自任以軍國之重,皆謂有王佐之才……可特授太中大夫、簽書樞密院事,進封隴西郡開國侯,食邑七百戶,實封三百戶,主者施行?!?p> 黃經(jīng)臣念完制詞,稍微停頓了一下,又接著傳宣官家口諭:
“特命簽書樞密院事李綱差充太上皇行宮奉迎使,日下供職,不許辭避,欽此!””
不知道是整個人跪麻了,還是心里有什么想法,黃經(jīng)臣連制詞帶口諭全都傳宣完了,李綱既不稱頌,更不謝恩,垂頭匍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