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全面擊潰郭藥師的陜右邊軍,其實人數(shù)并不多,只有兩千三百余騎而已,并且不少長行軍卒甚至連遮身蔽體的正規(guī)甲胄都沒有。
既便是指揮打仗的各級主兵官,也只是披掛輕鎧皮甲抑或是厚層紙甲,然后在腦袋上隨便扣個寬沿銅制笠子帽,完全一副對自身安危滿不在乎的樣子。
別看這些邊軍將士裝備極差,就像后娘養(yǎng)的散兵游勇,卻是第一個響應朝廷號召,星夜馳援東京的勤王之師!
他們從偏僻的西塞邊地遠道而來,一路上鞍馬勞頓,昨晚剛跑到東京城下,正好趕上敵軍在攻打西水門。
這支勤王師的最高長官一一閣門宣贊舍人吳革吳義夫,二話不說,立即指揮麾下人馬和西水門守軍里應外合,整整鏖戰(zhàn)了一宿,方才將那支從氾水關奔襲而來的金軍偏師擊退。
按理說打了大勝仗之后,他們應該自西水門入城進行必要的休整,然而邊軍將士聽說皇帝此刻正親自在酸棗門督戰(zhàn),全都像打了雞血似的情緒無比高漲,于是吳革便帶領他們直接奔赴北郊參戰(zhàn),正好和突圍而出的常勝軍不期而遇,狠狠地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這樣一來,整個北郊戰(zhàn)場就沸騰起來了。
西有吳革,東有韓世忠,北有辛康宗,南有何灌,四支大軍將郭藥師、撻不野和耶律馬五的殘兵敗將團團圍困在當中,殲滅戰(zhàn)終于到了最后的關頭。
郭藥師領著臨時攏聚起來的百十來騎人馬,左沖右撞沒有出路,痛定思痛之后,決定冒死向西北牟駝岡方向突圍。
之所出做出這樣的選擇,除了北面宋軍比較不抗揍之外,最主要還是金軍主力昨晚很可能已經(jīng)在牟駝岡安營下寨了,只要沖出包圍圈說不定就有了生的希望。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牟駝岡適合數(shù)萬大軍屯駐這個信息,還是南下之前郭藥師特意給女真人提供的一一他當初來東京閑逛時曾在天駟監(jiān)打過馬球,發(fā)現(xiàn)那里進退有據(jù)是個絕佳的戰(zhàn)略要地。
如今女真人正躺在安樂窩里做美夢,卻將他這個借花獻佛者棄之如敝履,豈非因果報應?
郭藥師和他手下的那伙殘兵敗將,前腳剛走到一個叫破釜壩的地方,何灌親自帶隊的步司人馬后腳便尾襲而至了。
“前面有大河阻隔,后面有南軍追兵,渠帥,怎么辦?”
與陜右邊軍打了一場遭遇戰(zhàn),被人家揍得找不著東南西北,早已成了驚弓之鳥的常勝軍先鋒佐官趙鶴壽,此刻正縱馬疾馳在隊伍的最前面。
當他看到幾十丈開外的地方,橫亙著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時,差一點崩潰到哭出聲來。
前有大河,后有追兵,還讓不讓人活了?說好的吉人天相呢?
“別慌老二!附近應該有一座鐵索浮橋,趕快讓兄弟們分頭找找!”
郭藥師可沒有趙老二那么喪氣,相反卻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式一一那次他去牟駝岡打馬球,途中就經(jīng)過了這條五丈多寬的河流,雖然不記得此地叫什么名字,卻知道附近應該有一座鐵索串起來的浮橋。
果不其然,幾個快馬騎士很快就在堤岸高聳的地方找到了渡口。
身后步司追兵越來越近,還沒等郭藥師下令,趙鶴壽已經(jīng)快馬加鞭從浮橋上飛馳而過,緊接著百余騎士爭先恐后地沖上前去搶著渡河。
這種混亂局面造成嚴重的交道堵塞,導致行軍速度驟然停滯下來。
郭藥師氣得臉色鐵青,站在堤岸上厲聲喝斥毫不管用,只好縱馬沖上前去,掣出手劍連斬了幾名拼命往前擠擁的騎士,整個騎隊這才得以成行。
步司追兵人還未到,箭矢卻如飛蝗一般蜂擁而至,有幾個還在橋上晃悠的親隨馬弁躲閃不及,直接被強弓勁弩射中之后,連人帶馬噗通噗通掉進河里,哀嚎悲鳴之聲慘絕人寰。
“快!趕快斬斷鐵索!”
郭藥師最后一個飛渡浮橋,等他來到大河對岸,以趙鶴壽為首的百余部曲差不多都跑光了,只有兩個親隨馬弁還留在堤岸上。
他們聽到主帥的命令,略微遲疑了一下,方才抄起戰(zhàn)斧去砍那兩根系在岸上的鐵索。
兩人左右開弓,只消片刻功夫便將半截浮橋給毀了,此時既便步司人馬沖到近前,也暫時拿他們沒什么辦法了,畢竟距離下一個渡口至少三里地以上。
郭藥師勒馬駐足于堤岸高坡之上,怔怔地望著趙老二等人絕塵而去的模糊背影,突然仰面朝天,狂笑不止,笑到最后居然滿眼都是淚!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更何況是異姓兄弟乎?
“渠帥趕緊走吧,此乃陰邪之地,不宜久留??!”
一個親隨馬弁拽緊馬僵在堤岸上兜轉(zhuǎn)了一圈,望著對面已經(jīng)越來越近的南軍追兵,憂心忡忡地催促起來。
“陰邪之地?”
郭藥師知道何灌的人馬既便追趕至近前,也只有望河興嘆的份兒,是以并不著急,反而饒有興致地問道:“此話怎講?”
那名親隨馬弁回馬過來,揚鞭往前一指:“渠帥可知那塊路牌上所書何字?”
郭藥師下意識地順著他的馬鞭望去,但見通往西北方向的官道一側(cè),突兀地杵著一塊五六尺高的大長木牌,上書三個大字:破釜壩。
釜者,鍋也。鍋與郭同音,郭藥師和破釜壩,不就相當于龐涓和落鳳坡么?
豈只是陰邪,簡直要命。
郭藥師頓時感覺頭暈目眩,差點從高頭大馬上栽下來,上半截身子搖晃了好一陣子,方才漸漸攝住迷亂的心神。
天要亡我,非戰(zhàn)之罪?
他在心底無聲哀嘆了這么一句,揚鞭正要從高高的堤岸上俯沖下去,就在這時,卻見西北方向滾滾而來一隊快馬騎士,定睛一瞅,原來是趙老二他們又原路返回來了……
“何薊,對岸那個頭戴五彩雉羽盔纓、脖圍白色折返頓項的擐甲將軍,會不會就是郭賊藥師?”
白發(fā)蒼蒼的步帥何灌親自帶隊追擊常勝軍的殘兵敗將,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孰料卻夢斷大河一側(cè)。
“阿爺,管他是與不是,寧可錯殺,不可錯過啊!”
何薊嘴里說著,抬手從背上摘下一張烏黑發(fā)亮的生漆硬弓,徑直給老父親遞了過去。
這是一張用大牛角精制而成的馬蝗面弓,威力大,射程遠,若是配合破甲錐箭簇使用的話,可以在有效射程內(nèi)輕松射穿銅盔鐵鎧等物。
何灌可是北宋末年聞名遐邇的神射手,他要是出手狙擊某個目標,估計結果沒有多少懸念……
“渠帥!”
趙鶴壽灰頭土臉地跑了回來,在他身后緊跟著百余騎常勝軍的弟兄。
他們方才打馬如飛往西北方向疾馳了一陣子,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滿坑滿谷全是身著暗紅甲胄的宋軍。這些人如排山倒海一般,正呈扇面形朝他們威壓過來,別說是百余騎士,就算是蒼蠅都難飛過去。
“趙老二,你只是領著兄弟們先行探路,不會真的棄我而去,對吧?”
郭藥師粲然一笑,可能是情緒過于激動了,說完之后,竟然撫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咳起來還沒完沒了。
兩名親隨馬弁就位于主將左右兩側(cè),見此情景,居然像泥塑一般呆立在原地一動未動,那樣子分明不關他們的事兒。
趙鶴壽感覺這三人有些怪異,本來大家在路上商量好了的事兒,他卻在最后一刻莫名其妙地猶豫起來。
“趙佐官!”
就在這時,身后的騎士隊伍里突然有人暴喝道:“甭和姓郭的客氣了,要不是他,大家也不會走到這步田地!殺了他,就當重新歸順南朝的見面禮!”
一石激起千層浪,百余騎士全都怒不可遏地吼叫起來:殺了郭賊!重歸南朝!
“兄弟們?nèi)ザ鴱头?,原來是想要我郭某的項上人頭,哈哈哈……”
郭藥師一陣劇烈咳嗽之后,不光是面色蒼白,聲音沙啞,嘴角也開始一點一點往外滲血,甚至連笑聲聽起來都是那么毛骨悚然。
趙鶴壽神色一緊,急聲問道:“渠帥,你這是怎么了?”
他忍不住催馬上前仔細觀瞧,這才發(fā)現(xiàn)郭藥師左胸口處中了一箭,從后背一直貫穿至前胸,胸甲外面露出半截暗紅色的破甲錐式箭簇,雖然沒有射中心臟,估計距離不會太遠了。
“渠帥!”
趙鶴壽鼻子一酸,差點哭出聲來。在他印象中,郭老大可是錚錚鐵骨的男兒漢,幾曾見過眼前這種垂死掙扎的窩囊樣子?
“真是婦人之仁!”
就在趙鶴壽暗自抹眼淚的當口,身后兩名彪悍騎士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突然揮舞利斧朝著郭藥師砍去!
趙鶴壽還沒反應過來,郭藥師的兩名親隨馬弁已經(jīng)舉刀架住了對方的利斧。
“兄弟們!郭某先行一步了,咱們后會有期,哈哈哈……”
郭藥師縱聲大笑之后,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拔出佩劍,猛地往脖子上橫拉了一下,立時鮮血飛濺,一頭栽倒馬下!
在場眾人反應過來之后,趕緊沖上前去搶割郭老大的頭顱,可惜他們?nèi)纪砹艘徊健?p> 正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被渠帥的一腔熱血濺了滿頭滿臉的趙鶴壽,毫不客氣地揮刀斬下了他的首級……
“刺郭賊藥師者,常勝軍先鋒佐官趙鶴壽是也!”
郭藥師自戡殞命沒多久,辛康宗便率領數(shù)千步騎大軍趕到了破釜壩。
趙鶴壽這個渾身是血的血人,手里高舉著郭藥師那顆血淋淋的頭顱,瘋狂奔跑著向南軍最高長官投誠,在他身后緊跟著百余名丟盔棄甲的常勝軍騎士。
“爾賊該死,膽敢壞吾大事!”
豈料辛康宗看到郭藥師的頭顱,氣得咬牙切齒,當即下令將俘虜全部射殺,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