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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秋霜中短篇小說選

涼糕

白露秋霜中短篇小說選 SHIRAKI 4145 2021-07-16 21:04:06

  在下午沒什么事情做的時候,我就喜歡到處走走,在公園里散散步,算作是對勞累的一種釋放。

  有時候我也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遠離人煙,像那樣能夠把自己同熙熙攘攘的人流,川流不息的車輛帶來的轟鳴聲隔開的地方只有遠離家的一個公園。說是公園,充其量算是一小塊綠地罷了。由于是新規(guī)劃的市區(qū),在附近,別說城里獨有的高樓,就連一棟平房都看不見。

  然而正是因為這是一塊如同處女地一般的綠地,但凡有點事情牽掛在心頭上的人都不會到這里來消磨時間。這樣,我便得以靜靜的坐在長椅上,思考人生的真諦,或者宇宙的奧秘,還是國家的發(fā)展,民族的復(fù)興,等等等等,只要是腦子里冒出來的想法大多會深深思考一下,也不管到底會不會真的有用,或者是對當(dāng)下的生活有沒有好處。

  這樣倒也挺好,算是我一天當(dāng)中僅有的放松時光。我每天下午都在這里坐上一兩個小時后,才會想起我是一個一直住在喧嘩里,總是想要避開喧嘩,很快又不得不融入喧嘩里去的人。

  但沒過多久,我便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一個人在這里放松。

  有一位老大爺,也經(jīng)常到這里來,看不出來是來放松,因為他偶爾還推著一個手推車。

  他的面容和他的手推車相當(dāng)符合:歲月刻下的連綿的皺紋就像喜馬拉雅山脈一樣橫貫交錯在他本來就很有些干枯的臉上,這些無章節(jié)的紋路映照出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老年人特有是棕黑色臉頰,眼窩縮水到像貝加爾湖那樣的下陷;整張臉,就像是參照了死海的地形地貌模擬做出的一般。同樣的還有他的手推車,一樣的破舊不堪,新出廠時刷著的光鮮亮麗的紅漆如今已經(jīng)漸漸裸露出紅漆下的鋼的原本的黑色,看起來就不太整潔的貨艙上面滿載著七零八落的瓢碗餐具,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然而在他坐在我身邊時,我吃驚的注意到他的白白凈凈宛如嬰兒一般精湛細膩的手,就像注意到他的破破爛爛手推車的右旁赫然掛著一副金箔裱起來的大大的“膳”字一樣驚訝。

  我有些感興趣了。在和他相遇了好幾次后,我決定打個招呼探探風(fēng)頭。

  “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啊?!痹诼犚娢以囂叫缘慕佑|后,他笑容滿面:“好好,身體好啊,小伙子挺年輕的。真好?!?p>  “我看您偶爾推個手推車來,是做什么的???大爺?!?p>  “這啊,賣糕點的。俺的糕點可是這片地方賣的最好的?!?p>  “啊,糕點啊……”

  我對糕點的印象依舊停留在在西洋化的面包店里賣的奶油與小麥粉那種甜度至極的失敗堆砌的花花綠綠的東西上。

  “今天的賣光了,以后要是有剩貨,俺給你留幾個嘗嘗,你絕對莫吃過的風(fēng)味?!?p>  “欸,謝謝啊,謝謝……”

  就這么有的沒的的交談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后,老大爺居然很信任我的給我講起來他的故事:

  “哎,年輕人就要學(xué)會好好珍惜啊!俺可算是人間百態(tài)啥都吃過了……”

  我默不作聲,想不出該用什么樣的話接下去,因為我還沒有吃過什么人間百態(tài),便聽他他依舊絮絮叨叨的講下去,好像我就是他惟一的聽眾一般:

  “這個人啊,年輕的時候不多學(xué)幾門手藝,老了就像朽木一樣沒啥用啦!俺年輕的時候就聽俺爹說,俺們家族就是做糕點的,別的啥也不能做。俺當(dāng)初聽了這話,硬是啥也沒學(xué),就一心一意的跟俺爹學(xué)做糕點,現(xiàn)在就只能靠這過個短日子。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又不愛吃這種老土的,非要在西洋面包店里買西洋貨。你嘗嘗,俺做的哪里比不上西洋人?”

  他遞給我一個紅豆包,看起來沒有蘇式糕點那么精致,聞起來也沒有法式糕點那么秀色,嘗起來更沒有英式糕點那么優(yōu)雅,但放進口腔內(nèi)想要傳達的信息的確是它的風(fēng)味并不比其它花花綠綠,招技搖展的親威差一截。

  見到我的臉上露出不經(jīng)意的贊賞的表情,他像個孩子第一次受到大人的認可高興的拍起掌來:“怎么樣,味道可沒那么差吧?”

  是不差。當(dāng)然,我也絕對不會說它有多么美味,恰到好處的能填飽肚子的味道。

  不過,我想既然都白吃了別人的東西,還是要盡量表現(xiàn)出對他的經(jīng)歷的好奇與興趣。雖說我很少跟陌生交淡,尤其是像這樣鄉(xiāng)下氣還帶有特別的神秘主義的陌生人,感覺就像是在跟他們跨時空交談一般。

  “那么大爺,“我邊享受著他人的饋贈,邊裝作無意且有意地拉開話題,”您的兒子呢?老伴呢?他們怎么不出來陪您一起走?”

  他本來就很干枯黑瘦死海一般凹陷的臉,就像剛剛發(fā)生了一場猛烈的地震漸漸地凹陷地更深,略過了陰暗的黑影;突顯的白凈的雙手交叉的像口罩一樣,掩面嘆氣。

  “兒子嘛,俺想讓他跟著俺做糕點,偏不肯,偏要出去打工,去挖煤。結(jié)果出了礦難,就這么沒了,還好留下個孫子。結(jié)果呢,賠的錢也叫媳婦卷跑了,把孫子也帶走了,俺那老伴天生就有心臟病,給這一氣,也走了……唉……現(xiàn)在就俺一個人賣點吃的,過個短日子,也還勉強……”

  他說這話的空當(dāng)唉聲嘆氣著,可原本就黯然失色的眼睛依舊舊排干了的沼澤般干涸著,也許是淚水早就流盡了吧?

  我覺得這個話題實在不太妥當(dāng),無意問瞥見了他的手推車,便問到:“那,大爺那個牌子看起來挺貴重的啊?!?p>  他剛才還干枯的臉突然回光返照般的亮堂起來,就像被醍醐滋潤過一般。

  “這可是皇上賜給俺祖父的呀,御賜的!”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奇怪的驕傲與自豪。

  這句話不知道有什么魔力,把這個可憐的老人的一切悲慘的記憶用抽水馬桶一般沖的一干二凈,臉上盡是對曾經(jīng)的無限向往,仿佛這塊匾是他生命的一切。

  “這可是皇上賜給俺祖父的呀!”他又重復(fù)了一遍,神情矍鑠,就像是他剛收下這塊匾一樣,皇帝正站在他跟前一樣喜悅而惶恐。

  “哦,皇上?!蔽疫叧赃叴鸬??;实垡呀?jīng)在一個多世紀(jì)前就被扔進歷史的垃圾桶里了。

  他愈加興奮,簡直要手舞足蹈起來:”是呀!小伙子,這可是皇上賜給俺祖父的,皇上當(dāng)年來的時候,俺祖父還在睡覺的椅子上睡著,正在想把店鋪關(guān)了去學(xué)打鐵,然后皇上路過這里,……”

  他喃喃著說了一大堆,我聽的也不是太清楚,大意是辛丑年皇帝出逃時路過他祖父的店鋪,點了幾個糕點吃完后又拿不出錢,便說自己正是當(dāng)朝圣上又御筆一揮寫了個“膳”字,算是折了飯錢。

  皇帝不經(jīng)意的一個舉動,就讓這老人的家族成為了一個不應(yīng)該做糕點的糕點世家。

  “哦,是這樣啊?!笨匆娝目谛屯A讼聛?,我正想說些啥,他又繼續(xù)說到:

  ”后來俺祖父就做了一輩子糕點,一輩子啥都沒留下來,就留下這塊匾,俺爹到哪里都帶著這塊匾,還花光身上的錢給裱了起來。你看看,多氣派!皇帝御賜的匾!,俺家里就把這塊匾留下來了。這么些年俺一直帶在身邊,生怕弄壞了,弄掉了,這可對不起祖宗?!?p>  這塊匾就是他活下去的支柱了,倒不如說,是這塊匾更后面的東西。

  但我也實在接不下什么話來,還是決定結(jié)束這次談話為好?!澳?,大爺,我先回去了。”我站起身,表明我的想法。他也毫不含糊,把手推車里剩下的沒賣完的糕點全塞給了我:“拿回去嘗嘗,年輕人有眼光,有學(xué)識,將來一定能做大事。“

  他完全無視我的推卻,或者是他的盛情實在是難以推卻,總之我收下了。不過心里總感覺怪怪的,就像是收下了一個包袱,能吃的包袱,但吃起來絕對不會感到良心無悔的包袱。

  我隔了整整一周沒去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是它并沒有完全隔絕掉一切紛擾,二是送的東西實在沒有吃完不好意思再去了。

  晚霞散發(fā)著的酒紅色的光芒澆遍了萬物,一切都被上了迷人的橙黃色,夕陽就要落下地平線了。

  一周沒去過那塊地方了,我決定去散散心,盡量避免驚擾到任何人,尤其是那個老人家,還有他的手推車,以及手推車旁的那塊匾。

  不過當(dāng)我正想坐在那張熟悉的長椅時,那個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的趕過來:”哎,小伙子,俺就知道你還會來的,等了一周終于給等來了!俺給你看些東西,都是不給別人看的東西?!?p>  借助著夕陽散發(fā)出的最后一點光線,我勉強看清了他的手里拿著的一張紙,大概年齡比他還老很多了,從時間的長河中剛剛打撈出來,紙質(zhì)陳舊而古老,上面甚至還寫著異體字。

  “這是俺祖父寫的菜單——現(xiàn)在叫作菜單,你想吃啥?俺今天給你現(xiàn)做一份。”他把那張紙畢恭畢敬的呈上來,就像是捧著圣物一般。

  接過這張古老的亦被稱作是菜單的紙,我大概瀏覽了一下,內(nèi)容算不上多么豐富,但涵蓋的種類還是捷多的,但都沒有引起我的興趣,除了有一處被黑紙刻意蓋住的地方,。但很明顯,這張紙并沒有那么扭捏,而是直接粗暴的把那處給覆蓋了。

  這塊黑紙嚴密地將原本寫在上面的文字遮住,似乎刻意不想讓人看見下面掩藏著什么。

  “這下面是什么?”我把紙湊在他眼前,指出那塊神秘的區(qū)域下已經(jīng)掩蓋于幾十年的私密。

  他目未著眼,仔細地盯了好一陣,就像是在墓穴里點著油火燈,搜尋任何可能的財寶一般。一會兒,到底是看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還是自己嚇自己,他冷不丁地跳起來,變了臉色:“啊呀!這是涼糕,當(dāng)年皇上就是御用的這個,這可是給皇帝享用的,皇帝說這個可好吃了,……”

  他又繼續(xù)說了好長一串關(guān)于“涼糕”的知識,從由來到發(fā)展,甚至很多聽起來不該出自他口的晦澀難懂的專業(yè)名詞也用的恰如其分。

  很可惜,我確實一句也沒聽懂。

  夕陽正漸漸收回他遺留在人間的最后一點光芒。星星閃閃發(fā)光,夜幕就要降臨了。

  他沉吟一會兒,收起紙,走到那個破舊的手推車前,把那塊寫著“膳”字的匾緩緩翻個面,說:“小伙子,咱們有緣,那俺今天破例,就做一次涼糕吧?!?p>  微弱的星光與殘存的日光下,我看著一個漆黑的身影動作生疏而又斷續(xù)地在手推車前做著什么,時而遠時而近,時而長時而短,就像一個壞掉的木偶,僵硬,哆嗦而又虔誠的跳著他的謝幕曲,我就是那唯一的觀眾,觀看著一個老人家畢恭畢敬的做著以前只有皇帝才配享用,而今明明人人都能食用的涼糕。

  他小心翼翼地把做好的涼糕雙手呈給我,我并沒有非??辞暹@神圣的涼糕長什么樣子,只感覺是白色而富有彈性的一塊果凍樣的東西,上面還澆上了些紅糖??雌饋砀话愕墓麅霾]有什么視覺上的區(qū)別。

  我并沒有嘗出什么獨特的皇家口味,就只是刻意的甜味想要拼命把原本平淡無奇的清淡遮蓋住罷了,就像是白開水里刻意添加的砂糖般突兀。

  “怎么樣?”他唯唯諾諾的問道。

  我并沒有回答,因為實在不知道如何在不傷害他的前提下做出一個完美的回答。

  他看著我平靜的表情,忽然抽泣起來,繼而,掩面痛哭。

  默默無語。我抽出一百塊錢,用涼糕盒壓著放在長椅上,轉(zhuǎn)身離去。

  夕陽完全落下了地平線,月亮已經(jīng)幽幽的散發(fā)著皎潔而柔和的月光了,這么美好的景色實在令人放松。

  可我一點也放松不起來,心里裝著什么更重的包袱,比之前的包袱還要沉重的多。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公園,以后散心就就近在附近走走,觀賞現(xiàn)代社會的樣子。

  人流如河,車流如川,生生不息……

  但不知道這片喧囂里的人們的心里還有多少裝著一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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