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干
我和他曾經(jīng)住在一起,兩年。他把我當作室友,但我想叫他朋友,也想讓他叫我女朋友。
他并沒有看起來就很出眾的相貌,弱不禁風的體質(zhì)又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一副瘦削的臉支撐著眼鏡不會滑落下去,鏡片都遮擋不住的悲觀厭世的眼神總是緩緩從瞳孔中流露出來。
這讓我想起了車爾尼雪夫斯基,同樣的金邊眼鏡,同樣的瘦削的臉,同樣的悲觀厭世的眼神,同樣的緩緩的流露。
他的話量很少,也很有特色,總是一個字停頓一下后再說兩個字。以后與他的所有對話幾乎都和第一次見到他時,是一樣的格式:
“嗨,早安!”
“嗯。早安?!?p> “今天天氣不錯哦!”
“嗯,還行?!?p> “你也是今天新搬進來住的?”
“嗯,是的。”
“你也是外地人?”
“對,當然?!?p> “那你是哪里人呢?”
“呃,不說?!?p> “好吧,那你也在找工作嗎?”
“啊,對啊?!?p> “那你找到了嗎?”
“不,還沒。”
“你的話好像不多?!?p> “嗯,是的?!?p> “那你有沒有女朋友呢?”
“不,還沒?!?p> “呃……,”
……
在這段對話之間,他一直在漫不經(jīng)心的整理著自己的房間,我便像監(jiān)工一樣站在門口看著他把東西從一個地方,放到另一個地方,周而復始,往復循環(huán)。似乎是這樣的。
我的房間在他的旁邊,每天晚上,我都能聽見他哼歌的聲音。似乎是英文歌,雖說聲音并不好聽,但也遠說不上難聽。也許是困意干擾了我的聽覺,使我判斷出現(xiàn)失誤?也許是吧,因為我也喜歡晚上哼歌。
通常,他都是將門反鎖,把自己關在狹小的空間里,似乎是阻礙什么東西飛走。不然,就是短暫的背上挎包,“哐——當”解開門鎖,頭也不回的出門去。
“你去哪里呢?”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喊道。
“嗯,走走。”他還是簡略的回答。
我猜他是去上班,不過什么樣的班他會上呢,我倒是不清楚了。
反正我是在網(wǎng)絡上做做兼職,勉強能糊口的樣子,就夠,我很滿足。
有時候房東來收房租,也是這樣,簡略的回答:
“是,這些?!薄班?,付了?!薄昂?,謝謝?!?p> 房東似乎只管他收到錢就行,并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
就這樣,我跟他住著,住了兩年。
不過,他喜歡做餅干,在月末時買一塊黃油,幾個雞蛋,一包面粉,一袋砂糖,整整齊齊放在餐桌上。我默默看著黃油慢慢融化,融化在碗里,就像我的心一樣,融化掉了,因為他。
他做這種甜點時確實很用心,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人。第一次看見他做餅干時,他便主動給我打招呼了:
“嗨,你喜歡吃餅干嗎?想吃嗎?我做的?!?p> 我有些驚愕,想起之前的他,那牢不可破的句式,那悲觀厭世的眼神,在現(xiàn)在卻被幸福的笑容所滌蕩掉了。
“好啊,謝謝誒!”
他笑著,不知道是不是意味著快樂,但看樣子,車爾尼雪夫斯基般的模樣已然不存,莫里哀般的微笑浮現(xiàn)在臉上。
“做餅干,也是一門學問,我覺得,”他邊把黃油跟攪勻的雞蛋和在一起,邊用打蛋器緩緩攪拌到,“這也是能人們感覺到幸福的事情,至少對我而言。你一個女孩子,難道不覺得吃一塊甜甜的餅干,很幸福嗎?”
呃,我不知道,不過女生都喜歡吃甜的東西吧?反正我不是很喜歡吃糖的。
看來這是他的愛好。我可幫不上忙,只能在旁邊默默看著,聽他說著晦澀難懂的理論。
“餅干,就是要掌握火候,才能烤出適當?shù)母杏X,”他把烤盤放進烤箱里,“蔓越莓餅干烤五分鐘,火候要小一些,以免把蔓越莓烤的太干;杏仁餅干要火候大一些,把杏仁烤到脆脆的狀態(tài);曲奇就要用中火慢烤,才能烤出酥脆的感覺……”
他是甜點師嗎?我也不清楚,不過這水平,這說辭,這狀態(tài),和專業(yè)甜點師又差別幾何呢?
“來,給你。”
他遞給我一個紙盒子,熱騰騰的,冒著熱氣。里面裝著剛出爐的餅干
“謝謝!”
“嗯,沒事?!彼樕闲腋_€沒完全褪去,不過句式已經(jīng)回來了。
行吧……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輕輕夾起一塊,放入口中。這餅干的味道,遠遠超過在甜品店買的餅干。而且,總感覺有一種獨特的味道,是其他地方的餅干遠遠達不到的。
于是我漸漸習慣了跟他住在一起,習慣了他的悲觀厭世的眼神散發(fā)出來時碰撞到我,以及每個月末做餅干時會有的溫馨的談話,之后又是一個月像是冷戰(zhàn)而又不是冷戰(zhàn)的態(tài)度。
習慣了,習慣著過了兩年。
不過當我看見他在收拾東西,把自己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往張大著嘴的旅行箱里塞著,似乎在喂一頭永遠不知道滿足的鱷魚時,就感覺事情不妙:
“你要去哪里?”
“嗯——,搬走?!?p> “為什么啊?我哪里做的不好嗎?”
“不,沒有?!?p> “那為什么呢?”
“呃,沒事?!?p> “是,因為工作嗎?”
“不,不是?!?p> “是因為家里人嗎?”
“不,不是?!?p> “是因為……”我猛然覺悟到,“你有女朋友了嗎?”
“……”他沒有回答,就這樣沉默著。
“對,是的?!币环昼姷牟徽Z后,他說了。
我也沉默了,不知道說什么。
再之后,他搬走了,房間就我一個人,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住著。
悵然若失的打開床頭柜,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個紙盒,熱氣已經(jīng)消散殆盡,只剩下餅干整整齊齊的放在那里。
猛然想起來,原來今天是月末。
他并沒有完全搬走,每當月末的時候,他依舊會拿著一個紙盒子,里面裝著剛出爐的餅干。不過他的挎包,很明顯還是鼓起來的,像一個小軍鼓跨在腰前。
“哦,謝謝!”我接過紙盒。
“嗯,不謝?!彼D(zhuǎn)身離去。
然后我便在自己的房間,如同往常他沒搬走一樣,慢慢的享用他的餅干。依舊是遠遠超過甜品店的風味,但總感覺少了些什么。
一次我給他打電話試了試,他接過電話,似乎悲觀厭世的眼神已經(jīng)沁透了他的語氣:
“喂,是誰?”
“是我哦?!?p> “哦——有事?”
“沒,就是想問問你最近怎么樣了,而已?!?p> “呃——很好……”
電話那頭又是嘈雜的聲響,似乎有人在大聲咒罵,就像一頭憤怒的狒狒一般,狂聲大叫:“誰在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不愛我,我就知道!”“你這個混蛋!我為了你,我……”
“呃,掛了?!?p> 信號被切斷前,我似乎聽見他的微微嘆氣聲:
“唉……夠了……”
很快,電話那頭便傳來“滴——滴——”的提示音。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他的遭遇,但感覺很糟糕吧?
而且他給我的餅干,風味越來越差,越來越像是市場上賣的那種,普普通通的餅干,似乎沒有之前的獨特味道了。
不懂……
當他再一次給我送餅干來時,比以前更憔悴,眼鏡后面所要表現(xiàn)的悲觀厭世的神情就像是要迸發(fā)了一般,從鏡片外炸裂開來。我不由得驚訝的問道:
“你還好吧?”
他粗略而含糊的回答了“嗯”后,把例行的紙盒子遞給我,不過又很快縮了回去,換了另一個交給我。
“這是——?”
“哦,沒事,”我以為他不再說話了,不過他接著說到,“這,她的?!?p> 嗯?給她也準備了一份嗎?
“嗯——是的……”他頓了頓,似乎想說什么。
然而終究離開了,像往常一樣。
這次的餅干,感覺就像我昨天在甜品店買的餅干一樣,談不上難吃,不過也遠說不上美味。
我覺得他不會再親自做餅干了,就像以前我們住在一起時那樣。
昨天——上個月的月末,他又來了。不過是晚上,很晚的晚上,也就是深夜,似乎已經(jīng)快到午夜的樣子。當我正站在窗臺邊觀賞夜景時,看著保安拿著探照燈在社區(qū)里來回巡邏時,遠處幾片手機燈光照映在路人臉上時,每月月末預訂好了般的敲門聲響起了,我也像預訂好了一般打開房門。
他疲憊不堪的倚在門口,喘著氣,衣冠也不如以前整潔,不過車爾尼雪夫斯基般的表情不見了,現(xiàn)在的他,簡直就像臨終前的托爾斯泰,滿臉通紅,眼里布滿血絲,但當他想到終于擺脫了他那讓人感到厭惡的妻子,便釋懷了。而他現(xiàn)在平常的悲觀厭世一掃而光,做餅干時般的幸福又重新在他的臉上。
“這,給你!”他滿臉興奮。
“呃,謝謝……”我像往常一樣接了過來,有些多,看起來分量很足的樣子。
“不,謝謝,”他依舊喘著氣,一字一句的說,“是我,謝謝你?!?p> “嗯?為什么呢?”
“……”他想要說些什么。
不過終究沒有說,便緩緩轉(zhuǎn)身離開了,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不過我想,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我把餅干放在床頭柜前,打算明早上吃。
至少,現(xiàn)在并沒有那個心情。
不過,明天早上,有人給我打電話,是不熟悉的女人的聲音。她向我詢問他的去向,我只是說他像往常一樣到我這里來送餅干了而已。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啜泣,緩緩開口道:
“他的女朋友——我的女兒,昨晚上內(nèi)臟衰竭,去世了……”
“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
“他明明知道我的女兒有嚴重的糖尿病,卻還給我的女兒吃多糖的餅干!你說他,是不是……”
“我不是很清楚……”
“我女兒很喜歡吃餅干,以前都是吃咸咸的那種餅干,結(jié)果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吃了含糖量高的可怕的餅干。醫(yī)生都說,就算是正常人也受不了這個糖度?!?p> “嗯,是的?!?p> “我應該告訴你,我懷疑她是被強迫吃下的。”
“呃,真的?”
“但是,他現(xiàn)在人不在了,找不到他,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去報警也不給立案……你要是知道他的下落,請給我打電話。謝謝!”
“哦,好的?!?p> 掛斷了。不過我覺得我永遠不會再撥這個電話號碼。
他終于擺脫了他令人生厭的女友,就像列夫托爾斯泰擺脫了他的妻子一樣。
祝福他吧……
我拿起昨晚他連夜送來的餅干,輕輕拿起一塊,像往常那樣放在口中,慢慢的品味著,有沒有那種熟悉的獨特風味?
……
這次的餅干一定把鹽當作糖加了,要不然怎么會這么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