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章 荊棘
遠離礦區(qū)的某個地方，一小隊魔族士兵停留在此。隊伍里走出蒙克。
他眺望礦區(qū)里的火光，還能隱約聽到歡聲笑語。這一切都讓他略顯干癟的臉露出較為飽滿的笑容。
“于混亂的殘垣中歌頌生命和生活，多么美好，多么熱情?！?p> 他背著手，慢慢走上幾步，像是要盡可能去感受那遠處的氛圍。
“但生命永遠充斥著焦躁不安，正如死亡永遠徘徊在身后眼前。越是旺盛的生命，越會吸引悲壯的死亡?！?p> “真是值得深思的一番話啊，蒙克先生?！?p> 傴僂的貝卡爾也走過來?，F(xiàn)在天黑，他沒有戴兜帽。
蒙克回過頭。
“在能夠喚起死者的您面前說這些，是否顯得賣弄了呢？”
貝卡爾咧嘴一笑。
“哪里，不如說我很敬佩先生的處世態(tài)度，能將生和死看得如此平等。只是我想冒昧地問一句，在您原本的世界里，是否有很多人贊同您的看法呢？”
“呵呵，好尖銳的問題啊?！?p> “失禮了。我只是覺得，人也好魔族也好，無論怎樣都不可能不在乎同胞的看法，對吧？”
蒙克很認真地點頭表示同意。
“您說得對，我的態(tài)度不被人接受。人們熱愛生活，享受快樂，所以忌諱談及死亡，正如他們忌諱談及疾病和罪惡。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對他們無話可說。但安茲大人不同?！?p> “是的。對那位大人而言，死亡不過是一種狀態(tài)罷了，與生存沒有區(qū)別?！?p> “所以我真的很慶幸自己能遇到如此知音。為了知音傾盡全力，是理所當然。不知這樣的回答，能否打消您心中的疑慮呢？”
貝卡爾笑道。
“看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向您致歉。”
“沒關(guān)系。好了，時候差不多了?！?p> 蒙克面向礦區(qū)，單手托起，五指微微顫抖，就像跳動的火焰。
“只有身處極限的絕境，才能在生死之間尋覓到感情鼓動的至高時刻，重新審視自己為何生，如何死?，F(xiàn)在，就請諸位……”
那只手慢慢捏緊。
“……吶喊吧?！?p> *****
士兵們享受晚餐，載歌載舞的時候，埃爾文帶著幾個教士，剛剛在某個礦洞里完成最后的固化魔法。
好久沒這么用力，大主教打著哈欠。
“主教大人，晚餐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唔，算了吧。我想準備休息了?！?p> “越是累越要吃好啊。多少吃一些吧。”
聽教士們勸說，埃爾文改了主意，讓大家送他回房間。
他的房間位于礦區(qū)唯一一座四層建筑的頂部。這座小樓是礦區(qū)的管事處，地勢也比較高，在頂層可以俯瞰礦區(qū)絕大部分區(qū)域。雖然上樓不方便，但埃爾文可以在這里確認他的魔法是否正常運作。
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很快有人送來晚餐。埃爾文把教士們都打發(fā)出去，讓自己靜一靜。
“唉……”
然而真靜下來，埃爾文又沒了胃口，嘆著氣。他不想無事可做，不能無事可做。那會讓他心里某些事情逐漸浮現(xiàn)。
他吃了一點就放下餐具，出去了。
頂層這里原本是礦區(qū)負責人的住所，這位負責人已經(jīng)在魔族攻打礦區(qū)時戰(zhàn)死。埃爾文還記得他是個十分虔誠的男人，甚至在頂層建了教堂，方便禮拜。
現(xiàn)在，大主教走進了這間教堂。面積不大，但必備的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
他立在光輪之神的雕像前，低著頭，單手按著胸口光輪印記的地方，低聲念著。這樣能讓他逐漸尋回心里的平靜。
咔——
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音。他回過頭，臉色不悅。
“蘇比麗雅？你來干什么？”
蘇比麗雅做了和埃爾文同樣的動作。
“打擾了，主教大人。我有事稟報，但在房間沒找到您。非常抱歉。需要我回避一下嗎？”
“不用了，說吧。是不是所有固化魔法都滲透完成了？”
“是的，作用區(qū)域已經(jīng)遍布礦區(qū)。大家希望您明天離開前再去檢查一下?！?p> “知道了，去吧。”
“此外還有一件事。是我個人想問的?！?p> 埃爾文有點吃驚。印象中這是蘇比麗雅第一次沒有服從他的命令。這甚至讓他有些生氣。
但蘇比麗雅似乎沒注意到埃爾文的臉色。
“昨天在灰水鎮(zhèn)，主教大人看到那個精靈了吧？她叫尤莉婭，是瞞著愛洛梅爾特跑出來當雇傭兵的?！?p> “那又怎么了？就算是偷跑出來，陛下也肯定和夏布耶爾解釋過了。這也值得你擔心？”
“不。我想問的是，您打算怎么處置她？”
埃爾文的火氣變大了。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我自有分寸?！?p> “果然還是應(yīng)該收下吧？目前精靈的存量已經(jīng)很少了，魔石生產(chǎn)變得困難。接下來還有底比斯河、科拉迪斯以及最后的納薩力克需要攻破，炮臺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到那時。而且現(xiàn)在的局勢想征召精靈也不容易，或許有一個……”
“住口！回到你的崗位上去蘇比麗雅！我要怎么做，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蘇比麗雅輕輕鞠躬。
“失禮了。所以您不想收下嗎？因為一個精靈不足以帶來變化嗎？我看不然。您肯定明白即使是一個魔法水平如何差勁的精靈，體內(nèi)蘊藏的魔力也足夠支撐十塊魔石?！?p> “我叫你住口！聽不見嗎！？”
“又或是說，您心底有了懺悔的意思嗎？您想通過這小小的慈悲為自己贖罪？”
這句話說出來，埃爾文沒有繼續(xù)厲聲喝止，而是從中嗅到了不對勁的味道。
他的表情從憤怒變成疑惑和警惕。
“你為什么能說出贖罪這個詞？你……”
“我認為，您弄錯了一件事?！?p> “什么？”
蘇比麗雅正視埃爾文的雙眼。那目光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下位祭司對大主教的樣子了。
“贖罪這個詞本身就是個美好的幻想，因為犯下的罪惡是無可改變的既成事實。哪怕是承擔了刑罰，履行了法律程序，支付了賠償，得到了被害者的諒解。但罪惡永遠會留在心底，永遠無法抹除。被罪惡吞噬掉的良知永遠不會修復?！?p> “說的好像你知道我心里所想一樣！明明只是個不成器的祭司！”
“我當然知道。當我看到迪恩從帝都回來后的樣子時我就明白，他已經(jīng)完全變成公主的人了。想必在某個精靈身上感受到了過去不曾體驗過的快感吧？”
埃爾文驚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你……”
“然后昨天他從您的房間出來，應(yīng)該也是在商量怎么處置尤莉婭吧？看樣子您沒馬上動手？顧忌陛下嗎？”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嗎？”
蘇比麗雅很淡然地露出一個讓埃爾文渾身發(fā)冷的笑。
“因為我是過來人。那些在我身上發(fā)泄獸欲后的男人有著怎樣滿足的表情，我十分清楚。而且我也知道那種表情無法完全隱藏在日常的言行中，稍微觀察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端倪?！?p> “什么？你不是在戰(zhàn)爭中……”
埃爾文逐漸理解了一切，指著蘇比麗雅。
“你說的……難道不是這個世界的事情？”
“那是一段很漫長很漫長的時光，但我對那段日子的每個細節(jié)都記憶猶新。即使來到別的世界也是如此。”
“你是從者！”
“所以我知道，埃爾文大主教，你想贖罪的事情并不只是精靈。你想要填補罪惡帶來的空洞，殊不知罪惡永遠留在你的心里，即使被暫時埋藏也不會消失?！?p> “難，難道說你……”
“時候差不多了?！?p> 蘇比麗雅亮出她的法杖。
“準備好聆聽來自靈魂的吶喊了嗎？”
話剛說完。
啊啊啊啊——————
不知從哪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吼叫。尖銳又凄慘。
“唔唔唔！！”
埃爾文捂著耳朵跪下了，痛苦地低頭。
吼叫聲只持續(xù)了不到十秒就結(jié)束。但他的耳朵殘留著回音，又滲入頭腦。心中有些東西被聲音吸引，破土而出，不斷生長蔓延，幾乎支配了他的思維。
“??！??！”
埃爾文睜大了眼睛，睜得再大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更多的是一幕幕他不敢回憶的場面。
被抓起來的精靈，被抓起來的教士，被抓起來的祭司，被抓起來的■■■，被…………
如此種種，在他心理交織成巨大的情緒。
名為“恐懼”。
“呃……”
他堅持著站穩(wěn)。蘇比麗雅慢慢走過去。
“不愧是大主教，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清醒。換成別人，早就當場瘋掉了?！?p> “你，都知道了……”
“哦？”
“知道我才是……戰(zhàn)爭的……罪魁禍首……”
“當然，都是她們告訴我的。雖然她們對你并無敵意，但安茲大人認為你是個阻礙。所以……”
蘇比麗雅拔出法杖里的劍。
“……安心上路吧，主教大人。”
*****
啊啊啊啊啊————
吼叫聲響徹礦區(qū)。所有人都和埃爾文一樣，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震得耳朵疼，頭也疼。
這聲音能將人們內(nèi)心最恐懼，最不愿回想的記憶勾起，像是賦予它們生命一樣，讓它們在心中吶喊，強調(diào)自己的存在。
若是精神不夠堅強的人，會在吶喊中失智發(fā)瘋。沒人可以逃過，連從者也不行。
“這是什么?。窟溃。 ?p> 布洛妮婭頭疼得厲害，努力睜開眼睛，夜晚的景色有一半變成了白天。
那是她熟悉的祖國貝洛伯格，在風雪中列陣的國家軍隊“銀鬃鐵衛(wèi)”，以及不計其數(shù)，從四面八方撲來的敵人——反物質(zhì)軍團。
她眼看著士兵們在絕望的兵力差面前被殺死，被淹沒，慘叫聲不絕于耳。
“不行！”
她拼命晃頭，反復暗示自己這是幻覺，終于奪回了意識。
看身邊，傭兵和赤瞳都跪了。莉卡雖然搖搖晃晃，但還能站住。
“布洛妮婭女士……那個……”
她指著前面。布洛妮婭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感覺錯。
那塊突兀的石柱碎裂開來，露出一幅漂浮的畫作。她看不清畫的全貌，但畫中那個扭曲而恐怖的人像，捂著臉吶喊的樣子看得一清二楚。
“魔族軍來了！！”
禍不單行，從礦區(qū)西邊和南邊陸續(xù)傳來這樣的喊聲。士兵們大多還沒有從吶喊帶來的痛苦中走出來，即使回過神也頭痛欲裂。
布洛妮婭咬牙站起。
“所有人集合！迎擊！”
話沒說完。
轟——
埃爾文的住處那里爆炸了，電光閃閃。布洛妮婭雖然還有些迷糊，也立刻意識到那個一直不露面的奸細行動了。
“莉卡，快去主教那里！”
“我知道了！”
莉卡來不及細想為何自己對這聲音如此有抵抗力，撒腿朝那小樓跑去。
她發(fā)現(xiàn)爆炸在頂層，很快就沖進教堂。
那里是已經(jīng)倒在血泊里的埃爾文，旁邊站著蘇比麗雅。
“主教大人！”
她正要過去。
“蘇比麗雅小姐，您看到……”
“慢著莉卡！看清楚了！”
伊利斯忽然飛出來，指著蘇比麗雅的手。
莉卡一瞧，祭司拿著的劍正在滴血。
“哎？這……”
“我就知道會是你來阻止我，莉卡?！?p> “難道說蘇比麗雅小姐就是……”
“嗯，我就是魔族軍的奸細。所以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p> 蘇比麗雅扯下祭司的衣服，露出了深藍的裙子。細劍在她手中一轉(zhuǎn)，變成了一柄比較寬的劍。腰間挎著一把火槍。
“從者，Avenger，【阿拉蒂婭】，是荊棘魔女團的首領(lǐng)?！?p> 她橫過劍來。
“你也可以叫我‘荊棘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