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傾瀉的紅酒讓蕭棠睜不開眼，她聽到周圍人們的議論聲，頭一遭覺得自己是如此狼狽。

　　眼見事情越鬧越嚴(yán)重，服務(wù)員急忙過來相勸，適逢紅衣女的朋友趕到，多方勸阻，混亂的場面才得以控制。

　　最終，紅衣女被她的朋友強行拉走了，但這頓飯是沒法吃下去了。一桌子的狼藉，餐具橫七豎八，紅酒灑得到處都是。蕭棠匆匆忙忙地整理好自己，賀風(fēng)也買了單，兩人一起走出了餐廳。

　　“這女人從女友變成了前女友，怎么也從文靜溫柔變成了蠻橫粗暴？”賀風(fēng)調(diào)侃道。

　　蕭棠忍不住笑了，原本還有些郁郁的心情似乎也緩解了不少。

　　賀風(fēng)轉(zhuǎn)身，一臉歉意地對著蕭棠說道：“對不起，讓你見笑了。我也沒想到會遇上這種情況，連累到你，真是很抱歉?！?p>　　“我沒事的，你也不用道歉，也就是個誤會而已?！?p>　　蕭棠不是那種愛計較的人，方才是覺得有點難堪，這會兒也緩過來了，想想也就是一出誤會引發(fā)的鬧劇，她并沒有真的往心里面去。

　　賀風(fēng)還是覺得對不住蕭棠，想了想才說：“要不我送你回家吧?！?p>　　“不用了，”蕭棠馬上擺手，“我家很近的，過了前面那個天橋，馬路對面的小區(qū)就是?！?p>　　這時，天空開始飄起了小雨，兩人就這樣杵在馬路邊，也沒地方可以躲雨，著實有點傻。蕭棠渾身酒味很不舒服，就想快點兒回家去，于是道了句“再見”轉(zhuǎn)身就準(zhǔn)備要走。賀風(fēng)快她一步，趕緊上前，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蕭棠身上。這個有些許曖昧的動作讓蕭棠怔怵了幾秒，但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了，她趕緊看了下自己的衣服，襯衫的胸口位置被剛才的紅酒浸濕了一大片，薄薄的襯衫緊貼著她的皮膚，里面內(nèi)衣的花紋都清晰可見。蕭棠尷尬無比，臉一下子就紅了。

　　“你披著回去吧，衣服以后再給我?！闭f完，賀風(fēng)也準(zhǔn)備要走。

　　蕭棠看著他，卻突然邁不動腳了。如果說此刻的蕭棠很狼狽，那賀風(fēng)的情況絕對不比她好多少。他腦袋后面的頭發(fā)也淋上了紅酒，一撮一撮粘在了一起，發(fā)梢上還在滴水，右邊肩膀開始到后腰一大片殷紅的印跡，甚至比蕭棠濕得還要厲害。他本來穿的白襯衫，這下變成一半白，一半紅，看著很是滑稽。蕭棠想到他剛才一直很紳士地護(hù)著她，那杯紅酒潑過來的時候，他很迅速地側(cè)身替她擋了一下，所以有一大半淋到了他身上，想到這蕭棠心里有點于心不忍了。雨越來越大，她看著他的背影甚是猶豫，他用一只手擋在頭頂，一連攔了好幾輛出租車都不見停的。這個地方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少，賀風(fēng)此刻的造型太引人矚目了，有人對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蕭棠終于心軟。

　　“你……”她叫住賀風(fēng)，“要不……先去我家清洗一下吧。”

　　熱水從花灑噴涌而下，拍打在蕭棠的頭上、臉上、身上，頓時覺得清爽了不少。霧氣蒸騰，輕輕拭去鏡子上的水珠，她看到一張通紅的臉。不知道是酒精的催化，還是藥的副作用，抑或是二者共同的作用，她覺得頭疼，人也有點微微發(fā)暈。她靠在門后想緩緩勁兒，聽到輕微的電視聲響從客廳里面?zhèn)鱽怼?p>　　蕭棠詫異于自己剛才的舉動，這么貿(mào)然就把一個剛認(rèn)識不久的人帶回了家，這太不像她一貫的風(fēng)格了。她獨居慣了，素來朋友也不多，平日里甚少有人登門造訪。所以當(dāng)原本熟悉的空間里突然多出一個人，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習(xí)慣。

　　賀風(fēng)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細(xì)細(xì)打量著四周。房子不大，是個簡單的兩居室，到處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屋里擺放了很多綠植，茶幾上、餐桌上、陽臺上到處都有，看得出主人是個喜愛花草之人。電視機旁邊的柜子上擺放著一個很大的相框，照片上的蕭棠笑靨如花，她一手抱著一只很大的貓咪公仔，另一只手做成貓咪胡子的形狀放在自己嘴邊，樣子很可愛。右下角印著照片時間“2007.8.25”，看來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拍的了，難怪樣子有幾分青澀。她確實很像一只貓，臉小小的，下巴尖尖的，一雙眼清透且靈動，賀風(fēng)心里想著，不由得嘴角上揚。

　　就在這時，陽臺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把賀風(fēng)嚇了一跳，然后一個黑黑的毛茸茸的小東西慢騰騰地走了過來。原來這屋里還真的有一只貓。

　　賀風(fēng)覺得奇怪，按理說貓是非常敏銳的動物，剛才有生人進(jìn)門這只貓居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安靜得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不過看它此時的樣子好像也并不害怕人，它在賀風(fēng)的腳邊聞了聞，伸出爪子撓了撓他褲腿，然后“喵”的叫了一聲。賀風(fēng)看見陽臺上放了幾袋貓糧，就拿了一點攤在手心里，那小東西就愉快地吃了起來。

　　從浴室里出來的蕭棠看著眼前的這一幕著實有些意外。這只貓的性格很是古怪，平常很不喜歡跟人親近，對生人要么特別冷淡，根本不搭理，要么就特別兇，充滿攻擊性。平日對蕭棠，它都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冷漠臉。

　　“我說，你這只貓可真能吃，個頭不大，胃口不小啊，小半袋貓糧都快被它吃完了，還舔了我一手的口水，那個饞勁兒啊，感覺就像餓了很久似的。”賀風(fēng)微笑著對正在發(fā)呆的蕭棠說道。

　　此刻的她穿著一件大大的T恤，一雙修長的腿露在外面，她的臉頰泛著紅暈，似兩道紅霞，整個人都彷佛透著陣陣清香，又像是氤氳在一層水氣里面，披散開來的黑發(fā)垂在肩頭，像一匹絲緞，一顆水珠正從發(fā)梢慢慢落下，順著鎖骨滑進(jìn)領(lǐng)口里面。

　　賀風(fēng)莫名覺得喉嚨一陣發(fā)緊。他別開臉不再看她，佯裝鎮(zhèn)定地?fù)崦∝埖拿l(fā)，“我猜你這只應(yīng)該是母貓吧？”

　　“嗯。”

　　“它真可愛，叫什么名字？”

　　“桃子。”她緩緩地回答。

　　“你最愛吃桃子，就給它取名叫桃子吧?！倍呌猪懫鹆钟曛t的聲音，她還清楚地記得他那時的表情，滿臉陽光。

　　“桃子，真可愛的名字。”賀風(fēng)說著拍拍它的頭，那只貓竟然獻(xiàn)媚般地舔了舔他的手。

　　“你去洗一洗吧?！笔捥膶R風(fēng)說道，過了一會兒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對賀風(fēng)補充了一句“稍等”就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很快，她拿了個盒子出來，打開里面是一件嶄新的男士T恤。

　　“你的衣服恐怕不能再穿了，我這兒只有這一件，你先將就穿吧?！闭f完把衣服遞了過來。賀風(fēng)伸手去接，這才愕然發(fā)現(xiàn)蕭棠的左手手腕處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看樣子是個舊傷，賀風(fēng)心里暗暗一驚。他看看她，他隱約覺得，她的眼里泛著瑩光。

　　浴室里傳來了“嘩嘩嘩”的水聲，蕭棠呆坐在沙發(fā)上，感覺人越來越沉，除了頭，還有一個地方也越來越難受。

　　桃子竟然一動不動地蹲在浴室門口守著。

　　電視里正在介紹美國五、六十年代的流行音樂，當(dāng)講到民謠團(tuán)體The Brother Four時，蕭棠按著遙控器的手突然就不動了。

　　賀風(fēng)出來的時候低沉的男聲唱得讓人陶醉：Try to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When life was slow and also mellow;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grass was green and grain was yellow……

　　桃子跑過去，用它的小舌頭舔著賀風(fēng)腳上的水，熱乎乎，癢癢的。他逗它，故意各種躲，桃子就歡快地跳起來，追著他跑。

　　賀風(fēng)開懷地笑：“桃子，別鬧了……呵呵……別鬧了……”

　　聞言蕭棠徹底怔住了。

　　他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臉，她看著那個挺拔的輪廓，那件T恤穿在他身上正好，那樣子就跟她無數(shù)次想象中的一樣。是啊，她了解他，她知道他最適合這種簡簡單單的T恤，因為林雨謙自有他出眾的氣質(zhì)，最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他都能穿出氣宇軒昂的感覺。那個時候蕭棠和林雨謙在兩個城市，想念對方的時候兩人就上網(wǎng)視頻聊天。有一次蕭棠接通了視頻，卻看到一團(tuán)黑呼呼的東西，正以為是哪里出錯了，那團(tuán)黑呼呼突然動了動，她這才看清是一只小貓，然后她聽到林雨謙的笑聲，他的頭從小貓身后探了出來，他很開心地笑道：“蕭棠，這是給你的禮物！”

　　“你哪兒來的這只貓??？”

　　“說起來挺有意思，昨天我在下班的路上遇到了它，看起來像是只流浪貓，我可憐它，給它喂了點吃的，它就一路跟著我走，一直跟回了家，然后賴在我這兒不走了。我想你不是挺喜歡小動物嗎，就決定養(yǎng)著它了。你看它多可愛，剛剛我正給它想名字來著呢，我想你最愛吃桃子，就給它取名叫桃子吧。來，桃子，給你媽咪打個招呼?！闭f著林雨謙又抱起小貓湊近電腦，蕭棠看見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張很大的貓嘴，然后聽到林雨謙的叫聲：“喂，別啃我的電腦，別啃攝像頭！喂，別鬧了，桃子，別鬧了！你爸爸和媽咪還有很多話要說呢……”在屏幕另一端的蕭棠笑得前俯后仰。

　　想到這兒，蕭棠不禁又笑了起來。所以當(dāng)賀風(fēng)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無比奇怪的畫面，蕭棠靠在沙發(fā)椅背上，怔怔地看著他，他明明聽見她在笑，可是臉上卻掛滿淚水。

　　一下子，倒是賀風(fēng)變得不知所措了，他們對望著，可是她的目光卻是那樣空洞，仿佛穿過他看向另一個世界。

　　有點尷尬的人努力找了個話題，“你還好嗎？”

　　話一出口，賀風(fēng)又覺得自己的問題很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蕭棠閉上眼，頭慢慢別向一邊，后背開始劇烈地抽搐。

　　賀風(fēng)從未見過一個人哭成那樣，眼淚像決了堤一般根本止不住，全身都在發(fā)抖，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樣倒向一側(cè)，但是卻始終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甚至安靜得可怕。

　　一種絕望的痛楚。

　　后來，賀風(fēng)也記不清楚自己的手是怎么扶上了蕭棠的后背。也許是他太心軟，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梨花帶雨，如果不給她點兒安慰，自己就太沒有作為一個男人的風(fēng)度了。她的身體好似沒有一絲氣力，竟順著他的臂彎栽倒在他懷里，她的身上很燙，感覺在發(fā)燒似的，她突然回過頭看著他，神色迷離。

　　她的臉就近在咫尺，他感覺到她的氣息，帶著灼人的熱度。她用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眼角，淚止不住地流。他很想說點兒安慰的話，可是卻不知道怎么開口。她還是沒有一點聲音，但是手卻牢牢抓住了他的衣角。賀風(fēng)頭一回知道，原來發(fā)燒也是可以傳染的，他覺得自己體內(nèi)有一股莫名的東西在躁動，像一簇火。

　　賀風(fēng)俯下身，“再哭我就吻你了……”

　　……

　　蕭棠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她夢見自己在曠野里獨行，墨藍(lán)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觸手可及一般，又像是一個巨大的帳篷將她罩住。四下里密不透風(fēng)，她怎么都找不到出口。遠(yuǎn)處像是有光，很模糊很微弱的一點兒亮。她朝著光亮走，周圍的一切就像是被水沖開了似的，逐漸變亮，越來越清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走到了那條梧桐大道上！不遠(yuǎn)處佇立著一道背影，他慢慢轉(zhuǎn)身，蕭棠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林雨謙笑著對她說：“蕭棠，再不回去宿舍要關(guān)門了！”說完拉起她的手就往前跑。有風(fēng)拂過蕭棠的臉，又像是他的呼吸，只覺得溫暖濡濕。

　　她隨著他一直跑，腳下的路好像沒有盡頭一般。他們一路蜿蜒向上，身體越來越輕，宛如飄浮在空中，雙腳也仿佛踩在云朵之上。天空中好像突然有很多煙花綻放，又像是無數(shù)的繁星閃爍，將整個夜幕都點亮了……

　　蕭棠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夜，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臥室的大床上，床頭柜上整齊地疊放著那件T恤，賀風(fēng)顯然已經(jīng)離開了。她拭了拭額頭，熱度還未完全褪去，好在人已經(jīng)沒有那么暈了。她完全不知道賀風(fēng)是什么時候走的，她最后記憶停留在兩人相擁的畫面，再往后都是一些模糊的碎片，蕭棠心驚，立馬下意識地掀開被子看了一眼，然后長長地舒了口氣。

　　夜色從窗外灑進(jìn)來，在床邊的地上落了一層白，借著光亮看到窗臺上一盆紫色小花，在夜風(fēng)中搖曳。蕭棠起身輕輕踱步到窗邊，雨已經(jīng)停了，潮熱的空氣就如同夢中的觸感，讓她生出一種亦真亦幻的錯覺。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夢中看到了林雨謙的臉，可醒來她卻感到懷疑，那眉眼是他又不似他。天色朦朧，帶著毫無人聲的空寂，一簇嬌嫩的小花竟在這夜里偷偷展露芳顏，那迷魅的紫色也讓人覺得有幾分不真實。

　　這盆瓜葉菊是她幾天前買回來的，那會兒并沒瞧見有花骨朵，不想竟在這夜里悄然綻放。她的手指在花瓣上輕輕摩挲，究竟什么才是真實？

　　她的心中不是沒有疑問的，如同罩著一團(tuán)迷霧，但她卻不敢撥開。

　　瓜葉菊的花語：迷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