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夏末、深更,驟雨將歇,夜黑風高,冰城郊外,松花江上,湍流滾滾,波浪滔滔。兩條中型貨船夾著一條大型貨船,三船并聯(lián)在一起,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qv在江心位置。中間那條大貨船上,兩撥人靜靜地站立在甲板兩側,密切關注著身下激流的變化。
大貨船的中部底艙里,孤燈搖曳,煙味彌漫,陳安獨坐在一臺四四方方、外形有點像破碎機的大機器面前,一手拿捏著煙屁股,一手把握著對講機,靜靜地等待著。
“東風、東風,我是恒大,收到請回答?!?p> 手指轉動掐滅了煙頭,陳安清了清嗓子答道:“咳咳……東風收到,東風收到。”
“新的一波洪峰即將到來,據(jù)水利局專家預估,這應該是最后一波、也是最大的一波洪峰,你那準備好了嗎?”
抬手按下了面前的綠色按鈕,陳安答道:“‘超級回收’已開啟,狀態(tài)正常,我這隨時待命。”
伴隨著一陣低沉的轟鳴由遠而近傳來,對講機那頭馬上傳來了指令——“來了!開始吧!兩側艙門已打開。”
陳安:“三檔已開啟,如何?”
“稍等……水位線還在緩緩上升,請加大力度!”
陳安:“四檔已開啟,如何?”
“再加!”
陳安:“五檔已開啟,如何?”
“我感覺……還可以再加一檔!”
陳安:“讓船上的同志們都把緊了!根據(jù)上上周在鄱陽湖的那次經(jīng)歷,開到六檔,船會晃得厲害些?!?p> “都準備好了!你繼續(xù)?!?p> 陳安一手把住了身前的大機器,一手旋了下綠色按鈕,喊道:“六檔已開啟,呃……要是情況不對,你隨時喊停!”
“水位正在快速下降。同志們!穩(wěn)?。 ?p> 半分鐘后……
“東風、東風,快收了神通吧!咱們的船……快要擱淺了都!”
陳安:“成了?”
“成了。”
陳安:“那我這就停止。先讓大伙別撒手,以防江水回潮的沖擊。”
“明白!傳下去,繼續(xù)抓緊,別撒手!”
連綿堆疊的江水回蕩了片刻,松花江終于恢復了她該有的平靜。
十幾分鐘后,三條還算完好的貨船平安靠岸,二十來號青壯陸陸續(xù)續(xù)踏上了陸面,點起了篝火,搬出了宵夜,開始把酒言歡,以慶祝這又一場不能為人所知的“勝利”。
大貨船底艙里,煙霧繚繞,陳安和趙恒一起吧嗒吧嗒抽著煙,一邊聊著天。
趙恒:“要是沒有你,這一場全流域的特大洪水造成的破壞、損失,真的難以想象?!?p> 拍了拍身前名為“超級回收系統(tǒng)”的大機器,不敢居功的陳安謙虛道:“全賴這臺大家伙,我只是個大難不死、穿越重生的幸運兒?!?p> 低頭思索了一番,趙恒試探道:“上面的意思仍然是期望你能去燕京,搞政治、經(jīng)濟或文教,都可以、任你選,充分發(fā)揮你的能力,我們全力配合你,如何?”
大力嘬了口香煙,猶豫了不到三秒,陳安搖了搖頭,半開玩笑道:“這兩個月我們從南到北,你也看到了,可以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上‘天下無敵’,差不多是無欲無求了!對不對?”
“趙哥……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我不是那塊料。我的回答是——我仍然更愿意去做自己想做的、喜歡做的事……”
似乎已經(jīng)預判到了陳安的決心,趙恒沒有堅持,問道:“那么……你會介意我們協(xié)助、參與你之前提過的那個什么實驗嗎?”
陳安:“當然不會,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本身我也有許多地方需要你們的幫助。要是沒你們盯著,我自己反而不踏實?!?p> 趙恒:“那就這么說定了吧!請你放心,我們的原則不會更改——想你所想、做你所愿,你擁有足夠的相對自由。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會盡一切可能為你提供便利,絕不勉強你去做你不想、不愿做的事情。”
陳安:“我知道你為我爭取了很多……趙哥,真心感謝了!”
趙恒:“客氣啥,你都說了我是你前世女友的親叔叔……”
陳安:“你真的沒有個侄女或別的親友叫趙揚?”
趙恒:“真沒有!我讓家里查了一遍,八八年前后三年里,無論遠近親戚,我都沒有侄女輩的女孩出生……你是不是搞錯了?”
陳安:“絕對錯不了……如果沒有她,我怎么知道你是那什么有關部門的人?又怎么能在燕京找到你?”
趙恒:“要不……我讓家里人再擴大排查范圍?過幾天我們一起回去再找一遍?”
長吐了口青煙,陳安有些失落地答道:“算了吧,她的生日我絕對沒有記錯,她應該是真的不存在于這個世界……就和我義父一樣,與我最親近的人、包括另一個我自己,按照老王的說法,他們都受到了超時空逆流排他性的影響,從而消失了?!?p> 趙恒:“你那個義父,我們的人仍然還在尋找?!?p> 陳安:“就這樣吧,放棄了。他們要是真的存在,我還真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們相處,一個現(xiàn)在才只是十歲的小屁孩,而我那義父現(xiàn)今還未必有現(xiàn)在的我大呢……”
趙恒:“你說的那家福利院,還有你說的幾個關系還行的同學和朋友,倒是都找到了,身份信息也都對得上,要不要去見見?”
陳安:“還是別了,年齡差得太多,有代溝,沒意思,沒多大意義……”
重新遞了根華子給陳安,趙恒問道:“要不要和我講講我那‘侄女’的事,說出來,也許沒那么難受?!?p> 陳安:“以后再說……走吧,陪我上去喝會兒小酒,趙叔……”
趙恒:“今晚不醉不歸!走,老弟~”
陳安:“……”
……
……
山雨欲來,夜黑風高,崎嶇的山脊小路上,剛穿越回來、還虛弱無比的陳安正被凌背著,全身的力氣只夠伸手幫忙打手電。
憋了好一會兒,凌還是沒忍住,問道:“送你來的那個人,那個老王,是外星人么?沒得人性,把你丟在山頂上后,就自己跑了。”
陳安:“本質上,他和我們一樣,都是人……沒辦法,他不能在這停留太久,所以馬上就離開了?!?p> 凌:“好吧……還好你不重,不然我真沒辦法背你下山~”
陳安:“你真的可以預知未來?真的在山頂上了等了我三天三夜?”
凌:“我沒有騙你,我夢見的很多事情,都真的發(fā)生了。雖然你沒有踩著七彩祥云,但你也是在一道神奇的白光中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你的摸樣和我夢見的幾乎一樣,就是瘦了很多……”
陳安:“再瘦也還有一百多斤……你把我留在這吧!你先下山找?guī)褪郑缓笤倩貋斫游??!?p> 凌:“不行!我很肯定,這里馬上就要下雨了!把你一個人丟在山上,太危險了。”
凌的話音剛落,一道閃電隨即在夜空中劈下,而后大雨瓢潑,一個不小心,兩人一齊摔進了路旁的泥坑里,唯一的手電不翼而飛。
黑暗之中,陳安幾乎是用盡力氣喊道:“放下我吧,我現(xiàn)在這樣只會拖累你?!?p> 好不容易跪著翻過身,凌堅定地背起了陳安,大聲喊道:“不行!你是我男人,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無力掙扎的陳安伏倒在凌已經(jīng)濕透了的后背上,嘆道:“我這何德何能……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怕等會兒發(fā)生什么意外,死得不明不白……”
凌轉過頭喊道:“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陳安:“你叫什么名字?”
凌:“云,云朵的云,凌云!你叫陳安,我知道,你不用告訴我。扶好了!就算摸著黑,我也一定會帶你下山!”
陳安:“……小心??!”
電閃雷鳴、大風暴雨中,已經(jīng)十分疲憊的陳安再也支撐不住,靠著凌云的肩膀閉上了雙眼。
“咔啦啦……”
又一聲雷鳴,將陳安從睡夢中驚醒。迷迷糊糊中,陳安習慣性地伸手尋找眼鏡,在枕頭邊摸索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穿越重生后已經(jīng)不再近視。
剛穿越回來那夜的情形,又一次在陳安的夢境中復現(xiàn),仿佛就發(fā)生在剛才,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聆聽著火車車輪碾壓軌道后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的“哐當”、“哐當”,回想著凌那俊俏的面容,陳安全身心的疲憊一掃而空。
“快有五十天沒見了,也不知那丫頭能不能‘預見’我就快回來……”
“這一個多月,從南到北,忙來忙去,都沒能抽個機會打電話回去,不知道她會不會怪我……”
“該給她配個手機才是,這個時候手機應該、或許、大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吧?現(xiàn)在還停留在大哥大階段?又或者BB機才開始普及?”
翻出了空蕩蕩的煙盒,癮頭上來了的陳安從臥鋪翻身下床,握著打火機準備去車廂盡頭溜達溜達。
“都這個點了,賣零食煙酒的乘務員早就下班了……難熬唉……”
窗外飛閃的燈火,映得車廂內的過道忽明忽暗,頭頂上的音響正輕聲、循環(huán)播放著當下正火的歌曲——《相約一九九八》。
“來吧!來吧!相約九八!
來吧!來吧!相約一九九八!
相約在甜美的春風里,
相約那永遠的青春年華……”
溫暖的歌聲中,陳安停步在車廂連接處前頭,左側空間堆滿了貨箱,進不去。右側空間已被一位一身黑的姑娘占據(jù),陳安沒好意思跟人擠一塊。通往貫通道的鐵門鎖上了,陳安伸手扒拉了兩下,打不開,過不去。
長吐了口濁氣,陳安晃了晃腦袋、轉了轉脖子,正打算回床位上躺平,那一身黑的姑娘突然站了起來,轉過身盯了陳安能有三四秒,而后將一個煙盒塞給了陳安,輕聲道:“這一盒都給你了,拿去抽吧,別客氣?!闭f罷,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著姑娘高挑的身影轉進了車廂,陳安驚喜地打開了煙盒——
“臥槽……就一根……啊不對!是半根……我跟你客氣個嘚兒啊……”
一手舉著被姑娘抽剩的半根煙,一手蠢蠢欲動地捏著打火機,陳安陷入了無限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