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先這樣吧，唐小姐旅途勞頓，在我們這怕是也休息不好，我讓他們送您回去吧，您是回家還是回竹苑？”他的問話讓我很不自在，他并不問我要去的地址，只問我要去哪，顯然已經(jīng)把我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了。
“我先回家吧。在您這受打擊不少，這么叮鈴當(dāng)啷地回茶樓，會讓我的師妹們笑話得?！蔽冶M量輕松語氣，開了個粗劣的玩笑。
“之后可能還會麻煩您，希望您不要見怪?！痹跈C場接我的小姐姐又來送我離開了。
“一定全力配合你們工作，這也是我的義務(wù)?！?p> “我們這里總是很尷尬，沒法在道別的時候跟人說‘下次再來玩’；‘有空來坐坐’之類的?！毙〗憬愣Y貌地笑著，看來怎么和人道別一直是她發(fā)愁的事情。
“那我就歡迎你來找我玩吧！”我笑著回她。
“那好，一定！”
本大小姐也算是進過局子的人了。
回頭看看檢察院的牌子，心里想了想，倒是比局子高級一些……
話說回來，從機場回家的這段路，我竟然一分錢也沒花，不知道這種時候竟感到有點竊喜是不是過于沒心沒肺了……
一個奇怪的座機給我打了電話，響了很久。
我本不想接的，但是這個號碼是本地的，也不像是詐騙電話，又久久的沒有掛斷，再三猶豫之下，我摁下了接聽鍵，但是沒有說話。
話筒那頭是一個女性的聲音，她“喂”了兩聲，聽沒有回音，便顫抖著說了句“一定不要讓我女兒回來。”
再然后，電話便掛斷了。后廂安靜著，隱約聽到貍花貓在外面喵喵叫著。
這通電話，就好像做夢一樣。
我有些悵然，點開了手機得通話記錄。屏幕上確實顯示著那個莫名的號碼；確實顯示著通話時間23秒；確實，剛剛那個顫抖的聲音不是來自夢境。
我重新理了理思緒，來電話的人應(yīng)該是雪兒的母親，看來是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打給我的，難為她居然能有我的號碼。
在歐亞大陸另一頭的雪兒和林逸凡一定是知道了關(guān)于他們父母的事情。
腦海中浮現(xiàn)出我在機場被兩位小姐姐攔住的畫面，雪兒若是一回來，定然也會是這般遭遇，而且她肯定不會像我這樣一天之內(nèi)就能離開那個沒有窗、沒有時間、沒有聲音、沒有生命的房間。在這種關(guān)頭，心中本就不知道有多少痛苦，若是長時間獨自處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雪兒說不定會崩潰。
果然，我能做到，而且必須做到的，就是勸住她不要回來，最好永遠都不要回來。這樣對她，對她的家人，都是最好的。
“林逸凡，你們倆一定要沉住氣，無論如何不能回來，最好永遠都別回來。你們回來幫不上任何忙，反而會把自己也陷進來，讓親人更加擔(dān)心。眼下你們在那邊好好生活，別回來，別自作主張做任何事情。你們好好生活就是你們現(xiàn)在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當(dāng)人們聽著新聞、刷著網(wǎng)頁，事不關(guān)己的評論著“打老虎”熱事。林逸凡和雪兒看到地，是他們的至親之人被全社會所厭惡。
我不敢想他們倆每天是如何得心力交瘁，他們無法同家人聯(lián)系，他們像是在一團濃霧中間，喪失了視覺、聽覺、觸覺，只能蹲在原地，期盼著濃霧散去。
我不敢想象他們會多么害怕點開手機屏幕，每一條推送的新聞都可能是在羅列他們父母的罪行。每一條新聞下面，都充斥著人們的穢言惡語，他們的父母，成為了人人喊打的臭蟲。
我不敢想，這樣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樣的……
“我明白，我明白，我會照顧好雪兒，我們不會回去?！绷忠莘灿行┱Z無倫次，遇到這種事情，任誰也無法鎮(zhèn)定。
“你沒有錯，雪兒也沒有錯，他們也許犯了錯，但他們的內(nèi)心是善良的。明白嗎，Ivan？”我也語無倫次起來，我怕他們會怨恨自己，我怕他們會認為父母之所以索求無度是為了讓孩子生活得更好。或者說，完局長他們當(dāng)然是希望自己得孩子生活得更好，這樣得想法有什么錯呢？
人們常常會忽視這些十惡不赦的貪官也都是別人的至親，也和每個一般人一樣有自己的家庭、朋友。他們有自己所愛的人，自己所在乎的人。每天也為工作起早貪黑，甚至比絕大多數(shù)的人更熱愛自己的事業(yè)，更愿意為之努力奮斗。正是因為他們奮斗了、付出了，他們才會更看重回報，才希望自己得到更多。
林逸凡對自己的父母有那么多的厭惡，難道不正是因為父母投入工作太多？對他地關(guān)注太少嗎？但他的父母難道不是為了他能過上更好地生活而投入工作嗎？林逸凡何嘗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愛他的，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希望他幸福。他與父母之間的埋怨，原本可以隨著世間的推移，隨著父母的老去，隨著林逸凡逐漸頂天立地而化解。
可是他的父母太著急了，他們知道自己給兒子的世間不夠，于是盡可能地從物質(zhì)上滿足他，為他的一生鋪平康莊大道?？墒撬麄儚浹a兒子的方式犧牲了他人的利益、社會的利益。
那個人人喊打的“母老虎”，是林逸凡的母親，即使他們并不怎么親熱，也依然流著一樣的血。對于這些貪官污吏的家人來說，無論他們犯下了如何不可饒恕的錯，無論面對這些錯會產(chǎn)生多少憎恨、排斥，更多的仍是悲痛、擔(dān)憂、惦念。
我握了握拳，指甲摳到掌心，很疼。
“你一定要勸住雪兒，你自己也一定穩(wěn)住。這邊一切有我，我會和你們聯(lián)系的。只要是對完局長他們有幫助的事情，我一定付出150%的力量去做。你們要信任我，自己也一定要穩(wěn)住，一定不要輕舉妄動?！?p> “我明白，謝謝你，晚晚?！绷忠莘驳穆曇粲行╊澏?，但能感覺到他在控制自己，他也在聽我說話。
我沒有告訴他們接到了雪兒母親電話的事情。我當(dāng)然知道我的電話也被監(jiān)聽著，我當(dāng)然知道我給他們打的這個電話，被不知道多少人一起聽著。我不能說太明白的話，只盼著林逸凡能聽懂我的意思。
如今，他們在國外，是親朋最大的安慰。只要他們自己不想知道，只要他們不主動去點開網(wǎng)頁，就不會看到、聽到那些還會刺痛他們身心的事情。不用像在這座小城里，街頭巷尾、天上地下到處都充斥著這些或真或假的消息。
想到這里，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我替完局長悔恨，更替雪兒不甘。完局長所做的都是為了雪兒，但卻反而害了雪兒。雪兒從來都被父母用愛保護著，她的世界那么明媚，她的心靈那么美好，她純潔得晶瑩剔透，世間的陰暗似乎根本不可能侵濁她的世界。如今，她卻得知她的世界一直是由最可怕的腐敗所支撐；這世界的純潔，一直在被最可怕的貪婪所守護；這世界的外面，是黑洞一般無法挽回的黑暗。
完局長定然不想傷害他用生命保護的女兒，他定然是想給雪兒世間一切美好。只是對女兒的愛，卻成了他的執(zhí)念，他只看到了自己的選擇能給女兒帶來的直接利益，卻忽略了這些利益的反面是高于利益數(shù)倍的代價。就好像一個人專注地盯著一個東西看時，周圍的一切都會變得模糊，甚至消失。但并不是周圍的事物真的模糊或者消失了，而是人的意識認為它們不值得被關(guān)注，于是選擇了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