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覺得赤著身子很不習(xí)慣,錢子訓(xùn)的舉止有些拘束。
丁二透過水汽看他,只見他從肩膀到膝蓋,渾身上下大概有二三十處傷。有尚未痊愈的擦傷,有或青色或紫色的淤青,還有消不去的舊疤痕,這樣的身體,確實不算光彩照人。
錢子訓(xùn)發(fā)現(xiàn)丁二在看他,有意地遮了遮胸口的一處傷疤,解釋道:“都和別人打架弄傷的。”
“前兩天帶著幾個人去教訓(xùn)了下街頭的小混混,老錢傷得最重,我?guī)麃砼輦€澡?!庇狲欆幷f道。
“這算是......見義勇為?”
俞鴻軒睜開閉著的兩只眼睛,看了丁二一眼,笑了:“聚眾私斗。就在咱學(xué)校東邊那條街上,你以后遇見他們,可要好好給他們個教訓(xùn)?!?p> 丁二指了指錢子訓(xùn)額頭上的三角形傷疤:“這個不是打架打的吧?!?p> 錢子訓(xùn)遲疑了一下:“是我爸打的?!?p> “你爸打的?”
錢子訓(xùn)點了點頭:“他說是小時候窮,餓出來了病的緣故,有時候會控制不住地發(fā)瘋。他一發(fā)瘋就要打人、摔東西,家里的小玩意兒被他摔完之后就開始打人?!?p> 這病癥怎么聽著這么耳熟呢,丁二心道。他又問:“嚯,這么厲害的病啊,沒去找醫(yī)生看看嗎?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看次病買點藥花的錢,不比你治皮肉傷花的錢多?!?p> “看肯定是看過了,家里再窮也不至于掏不出這點錢。”錢子訓(xùn)嘆了口氣,“他吃過藥,吃藥的那段時間病情確實緩解了一些。最開始他每隔兩三天吃上一片就可以遏制病情,后來每天難受得要吃上四五片。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這藥吃多了會上癮,而且副作用極大。所以父親就強(qiáng)行戒掉了。”
丁二聞言臉色一沉,從旁邊的臺子上抓了一把玫瑰花瓣,撒在了浴缸里,又效仿著俞鴻軒躺了進(jìn)去,只露出眼睛鼻子和一張嘴。
他望著天花板的瓷磚發(fā)呆,愣了半晌才道:“人志比天高,信什么都不如信自己?!?p> 丁二說這話的時候,在水里躺尸的俞鴻軒已經(jīng)睡著了。估計是因為水溫舒適,睡覺的人還打起了鼾。
錢子訓(xùn)笑了:“在我沒命之前,一定會的?!?p> 豪華包間的一方案包括了按摩,丁二和錢子訓(xùn)第一次來,不知道這個。不料按摩的三個老師傅敲了敲房間的門,便徑直走了進(jìn)來。
其中兩個師傅不加商量地去抬睡死過去的俞鴻軒,把他從浴室一直抬到了外面的按摩床上。赤著身子的兩個人坐在尚且清澈的水里,看得有些驚訝。
老師傅看了他們一眼,爽朗地笑了:“都是男人,別見外。”
于是兩人從水里站了起來,用浴巾裹住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到了按摩床上,隨后屁股上便多蓋了一條熱毛巾。
按摩老師傅的兩只手熱乎乎的,比他的體溫略微要高一些,貼到背部皮膚上的一瞬間,就立即匯集了一股氣。
兩只溫?zé)岬氖终乒饣赜巫哂谏酱ê庸戎g,撫平了山上嶙峋的巖石,打通了小溪的水道;轉(zhuǎn)而它們的攻勢又變得來勢洶洶,在土壤之中穿梭,叫山上山下的所有生靈都為之震顫了一番。
倒也難怪這么多人都喜歡按摩,實在是一種享受。丁二心道。
搓完了背,俞鴻軒便醒了,面色微紅。他從床上掙扎起來,直說是熱,于是按摩的老師傅給他換了一缸溫水,他又進(jìn)去泡了。
丁二走到窗戶邊,看著夜色已至,又拿出來一只煙,點燃了塞到嘴里抽。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掐掉了抽到半截的煙,塞回衣服兜里。
自別了俞鴻軒二人,他便循著記憶摸到了俞雄志的家。和上次來一樣,俞雄志坐在客廳里,備好了茶水,正在細(xì)細(xì)品嘗。
別墅的大門沒有上鎖,丁二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好像在等他一樣。
“丁同學(xué),你怎么來了?!庇嵝壑竞敛灰馔獾貑柕?。
丁二站在俞雄志身后,道:“對你收藏的畫很感興趣,一直記掛著想來看看。”
俞雄志笑了:“之前不是看過一次了么,怎么還要看啊?!?p> “有意思的畫作,應(yīng)該反復(fù)欣賞?!倍《鸬?。
“不管是什么,看一遍就夠了,沒必要在一件事物上浪費時間?!庇嵝壑緭u了搖頭。
“我看完這次,以后都不會來打擾你了?!倍《?。
俞雄志一愣,卻遲遲不轉(zhuǎn)過頭去看他。丁二只是站在原地,靜等著他的回復(fù),或是逐客令。
靠在沙發(fā)上的男人喝著茶,良久,才醞釀出一句話來:“丁同學(xué),這個世界上沒有天生的怪人??v有天命,事在人為?!?p> 丁二把這句話含在嘴里,細(xì)細(xì)地琢磨,總覺得味道不對。
“我住的地方偏,來一趟不容易。我最近新買的茶,來喝一口吧?!庇嵝壑镜?。
丁二便在他面前坐下,看著俞雄志為他倒了滿滿一杯。
他眼含笑意地看了俞雄志一眼,右手穩(wěn)穩(wěn)地拿起杯子,端到嘴邊一飲而盡——一滴都沒有撒。
“好茶?!?p> --
那是個荒廢的野山,周遭景色不大好,早年間又有著不少鬧鬼的傳聞,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被開發(fā),于是也沒有人來。
人不來,動物倒是都來了,樹上飛的、地里躥的,到了晚上最是熱鬧。
孫結(jié)的到訪因此顯得有些突兀。他像個不速之客走進(jìn)野草地,徑直走到山腳下的一個無名墓碑前,然后像另一塊墓碑一樣站在它面前。
地下沒有尸體,碑上也沒有題字,只有孫結(jié)知道,這是他立給丁耀輝的碑。
何必活得那么清楚呢?
他張了張嘴,用極小的聲音問。
還是和以前一樣,對面沒有給他回復(fù)。
一塊石頭要是能說話,那就怪了。孫結(jié)也覺得自己這個行為極其可笑,不過他每次來都要先問上一句,倒也成了傳統(tǒng)。
“你之前沒有做到的事情,你的弟弟或許可以做到。我這次想幫他一把?!?p> 周圍還是死氣沉沉的,只有昆蟲震動翅膀的響聲。
他笑了。
“算你默認(rè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