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言寸草心
沈望天清晰地記得，那是2018年的秋天，他剛上初三。
正處于叛逆期的他，整天打游戲，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入酒吧，甚至還學(xué)會了抽煙，總而言之，不務(wù)正業(yè)，成績直線下降……
關(guān)注到他成績還有行為上的種種變化，班主任老師便給沈望天的爸爸打了電話，讓他爸到學(xué)校來一趟，了解一下孩子最近的情況。
他爸來學(xué)校之后，才知道沈望天居然背著他，抽煙、喝酒、打游戲，還和一幫社會上的人鬼混，成績也掉到了年級倒數(shù)，著實氣得不行……
那天回家后，沈望天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他爸用皮帶狠狠地揍了一頓，滿背都是傷痕……
他不服氣，奪門而出，離家出走了……
那天，他在雨中，走了許久……
這么多年，他始終覺得全世界都不愛他，都欠他的：
他從小就沒了媽媽，只有一個很忙、從來不知道關(guān)心他的爸爸。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爸就都在忙著工作，眼里心里好像都沒有他這個兒子……
甚至，沈望天一度覺得，他爸是這世上最沒有資格教訓(xùn)他的人。
越想越氣，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河邊。
于是，他呆坐在河邊長椅上，任由大雨濕透全身。
聽著來來往往船只悠揚(yáng)婉轉(zhuǎn)的汽笛聲，他迷迷糊糊地，居然坐著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了。
沈望天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家走……
一路上，回想起自己上初中以來的種種表現(xiàn)，好像……確實是自己有錯在先，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自暴自棄，到處鬼混。
想到這兒，沈望天嘆了口氣，雖有些不情不愿，但還是打算，回家后，給爸道個歉……
可沒想到，剛進(jìn)家門，沈望天看到的，卻是他爸的遺像，還有滿屋子的親戚，在低頭垂淚……他呆住了……
這時，爺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過來，二話沒說，給了他一巴掌。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爺爺就一把抓著他，把他帶到他爸的靈前，喝令他跪下，然后，告訴了他一切的真相：
原來，他媽媽不是死于生病，而是因為生他時難產(chǎn)而死。
他媽媽死后，他爸為了他，從未想過再婚，一手拉扯著他，還守著當(dāng)初夫妻倆一起創(chuàng)立的電器廠，本來一切都挺好的，直到沈望天七歲那年……
那是盛夏時分。
有一天周末，沈望天像往常一樣，跑去廠里找他爸，可他爸不在，他便在辦公室等……
因為是周末，所以廠里沒有幾個人上班，感覺太無聊，他便開始玩自己包里的放大鏡，還跑到廠里的各個機(jī)器處，用放大鏡查看零件，儼然一副小電工的樣子。
畢竟，他爸是他從小學(xué)習(xí)模仿的榜樣。
玩著玩著，沈望天突然想去上廁所，便把放大鏡扔在了窗邊。
可他年少不知，那個放大鏡聚焦處，有一片枯葉，旁邊就是電線，正值盛夏時節(jié)，且那會是正午時分，太陽有多毒，可以想見……
是的，沒多久，電器廠便傳來了電器爆炸的聲音，整棟樓，濃煙滾滾……
在消防員到來之前，是他爸，沖進(jìn)火海，把他，還有另外幾個沒來得及跑出來的工人，救出火海，因此還落下了肺病……
那幾個工人，有一個因救治無效死亡，剩下的，都有或重或輕的傷……
而沈望天，在那場大火之后，許是受到驚嚇，很快大病一場……
病好之后，似乎忘記了很多事情，人也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了。
他爸身為該廠的廠長，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后來在獄中表現(xiàn)很好，減刑至三年。
三年后，他爸出獄了，第一件事便是去撫恤當(dāng)年被炸傷的工人。
他們的生活現(xiàn)狀都很不樂觀，可以想見，家里的頂梁柱，突然喪失勞動能力，整日住院接受手術(shù)治療，這花銷是極大的。
他爸非常難過，愧疚不已……
“你知道嗎？你爸這些年，為什么這么拼命地工作，就是為了給當(dāng)年被炸傷的工人，掙醫(yī)藥費(fèi)，給他們一個交代……”
“還有，你爸在獄中這三年，電器廠因人為原因爆炸，產(chǎn)生的所有賠償，已經(jīng)讓家里債臺高筑，你爸不想再拖累整個家庭……所以，一出獄，便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
爺爺說罷，拿起手中的拐杖，指著沈望天，氣得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頓了頓，爺爺用極其顫抖的聲音說道：
“而你呢？你做了些什么？你在學(xué)校抽煙、喝酒、打游戲，你考慮過你爸的感受嗎？當(dāng)年那場大火因你而起，你爸替你扛下所有責(zé)任，還求我不要把事情真相告訴你，說你太小了，怕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可你呢，你是怎么回報你爸的？”
沈望天泣不成聲，低著頭，不敢看爺爺?shù)难劬Α?p> “你長大了，翅膀硬了？都能離家出走了……可你知道，你爸有多著急多自責(zé)嗎？他到處找你，急得快發(fā)瘋了……不然，也不會被車撞到……”
說完，爺爺無奈地?fù)u搖頭，深深地看了沈望天一眼，便轉(zhuǎn)身，拄著拐杖，離開了……
那天，雨很大，很大……
雨水和淚水，淌在臉上，根本分不清……
沈望天記不得，那天，自己在爸爸靈前跪了有多久，只感覺，自己好像在那天哭干了所有的眼淚，再后來，暈倒了，醒過來時，是在醫(yī)院，還是爺爺趴在床邊，守在他。
沈望天在病床上，掙扎著坐起來。
他曾以為，他爸和全世界，都欠他的，可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自己，做了那么多錯事，還一路牽連他爸，為他遭了那么多罪，受了那么多苦……
想到這些，沈望天覺得自己就是個禍害，若不是他，他爸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吧……
于是，他悄悄起身，動作盡量很輕，一步一步地，走到醫(yī)院頂樓的露臺……
然后，他站上露臺，閉上眼，緩緩張開雙手……
“你覺得，你若死了，你爸就能活過來嗎？”
背后傳來的是爺爺?shù)穆曇?，原來，爺爺一直跟在他身后?p> “爺爺，對不起……可我活著，就是個禍害，是我害死了我媽，又害死了我爸……”
沈望天聲嘶力竭地喊著……
爺爺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緩緩走上前，遞給他一封信，并說道：“望天啊，這封信，是我們在你爸書房里找到的，是寫給你的，你看看吧……”
沈望天顫抖著接過信，拆開一看，里面的信紙應(yīng)該是有些年頭了……
信上是他爸的字跡，寫著：
【望天我兒，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想提筆寫這封信。
今天，我剛從獄中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到學(xué)校去看過你。
雖然你沒看見我，也或許，三年沒見了，你已經(jīng)忘記爸爸的長相了……
但是，看到你無憂無慮的樣子，爸爸真的很欣慰，也很慶幸你不知道這一切。
現(xiàn)在，爸爸身體很不好，又有好多事情，不得不去做，還有該保護(hù)的人還沒保護(hù)，該還的債，也還沒有還，爸爸必須要盡全力，去彌補(bǔ)我們欠別人的……
所以，接下來的日子里，爸爸依舊不能經(jīng)常陪你。
不過，我想，之前爺爺騙你說爸爸出差三年，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爸爸在身邊的日子了吧……
其實，這樣也好，畢竟，爸爸總有一天，會先你而去，越早一日適應(yīng)，越好。
望天，你雖然才十歲，可也是一個小小男子漢，你要學(xué)會堅強(qiáng)，知道嗎？
也許，將來某天，你會知道這一切的真相。
但爸爸不希望你知道后，感到自責(zé)或者愧疚，因為我想，如果咱們爺倆，互換身份，你，也會做出和爸爸同樣的決定，不是嗎？
記得你很小的時候，曾說過，爸爸是個超人。
對，爸爸就是個超人，既然我和你媽媽，把你帶到這個世界，我們就會用自己的方式，守護(hù)好你……
你媽媽雖然在另一個世界，可我相信，那也是她守護(hù)你的另一種方式，因為，她用自己的命，換來了寶貝你的生命。
突然還想煽情一句，當(dāng)著你的面，爸爸或許說不出口，但寫在紙上，還是可以的……
兒子，爸爸愛你！】
“爸，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看完信，沈望天嘴里不住地說著這句話……
“可你爸，覺得值得……”
聽到爺爺這句話，沈望天心內(nèi)五味雜陳。
可這次，他忍住沒有哭，很平靜地把信疊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從露臺走下來，緊緊地抱著爺爺。
“爺爺，這些本是我欠下的啊……”
“可他，是你爸啊……”爺爺?shù)穆曇艉茴澏丁?p> 都說人是在一夜之間長大的，確實沒錯，就在這一刻，沈望天真正長大了……
他開始不再逃避，認(rèn)真學(xué)習(xí)。
而且，學(xué)業(yè)之余，經(jīng)常去看望當(dāng)年因自己而被炸傷的電器廠工人。
還開始寫作，把他和他爸爸的故事，寫進(jìn)小說里。
沒想到，這本小說，居然讓他掙到了人生第一桶金，還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于是，他除了上課學(xué)習(xí)，還堅持寫作，發(fā)表小說，掙了不少錢。
終于，在高二那年，他還清了電器廠當(dāng)年欠下的所有債務(wù)。
還清債務(wù)那天，沈望天買了兩瓶好酒，一個人到他爸墓前，呆了好久。
他知道，他爸以前有喝酒的小嗜好，可變故之后，就都戒掉了。
“爸，我欠別人的錢，都還清了，可欠您的，卻是我一輩子都無法還清的啊……”
“爸，您還在的時候，我從沒給您長過臉，如今，馬上就要高三了，我一定要考進(jìn)五湖、四海大學(xué)，若您在天有靈，想必也會開心的吧……”
“爸，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了一個女生，可，我不知道怎么去追她，我也好怕自己承擔(dān)不了，愛一個人的責(zé)任……爸，要是您在我身邊，就好了……”
“爸，我好想您……真的好想您……”
那日，沈望天和他爸說的話，應(yīng)是比他爸還在的時候，他說的所有話，都要多……
帶去的好酒，說是給他爸帶的，也全被沈望天一個人喝了……
他一個十七歲的大小伙子，哭得像個七八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