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夢結(jié)束,人也死了
夢,太長太長。
身體隨著坎坷道路不停顛簸,她依舊沒有蘇醒的跡象,梁宋辭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本就不怎么健康的臉色更加蒼白。
想到死亡,他不禁眉頭緊鎖。
她在夢里,到底遇見了誰,做了什么事,為什么會如此悲傷?
她嘴里念叨的連漠,是誰?
大婚當(dāng)日,蓋頭底下,是幸福喜悅的面龐,跨過火盆拜過天地,被他牽著走向婚房,滿是期待。
他們親密、纏綿,分享彼此的呼吸,暖帳之下忘卻日月顛覆。
他喜歡從后面抱著她,下巴抵在美妙的肩頸處,細(xì)細(xì)笑開,濃烈的呼吸布滿脖頸,惹得她呵呵躲個不停。
他會在晴朗之時與她策馬出京,于郊外放肆快意,揮散掉梅雨時候的憂愁與不快。
他會在生辰時為她準(zhǔn)備驚喜,會在床第之間溫潤軟語,也會在佳節(jié)時與她放明燈,看燈會……
如他所說,將軍府上下,都待她極好,好到這仿若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是的,一場夢。
很快,冬日的雪蹁躚而至,為京都鍍上一層銀白,點(diǎn)點(diǎn)紅梅傲立雪中,獨(dú)孤天下。
因著悉心照料,江晚漸漸看清許多東西,定睛望見的第一個人,卻不是她心里所想的那個人。
他著青色緞子長袍,發(fā)髻高高束起,以玉白簪子定之,面容俊美,卻微微帶著病態(tài),墨黑色的眸子里盛滿喜悅與憂愁。
江晚立刻否定,這不是連漠,就算沒有見過他,但這些時日,已經(jīng)在心里大致描繪過他的模樣。
“瞎丫頭,你看得見本公子了?”
盛玉瓚喜從心來,不敢相信地在她面前晃蕩著五個手指頭。
江晚失神地微微點(diǎn)頭,心里依舊記掛著林連漠。
盛玉瓚很快看出她的心思,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至極,毫不顧忌拉著她的手就要帶她離開。
“公子,我已經(jīng)有夫君了,男女授受不……”
“早知今日,當(dāng)初我就不該放任他帶你走,放心,有我盛玉瓚在,沒人能傷害你?!?p> 他義憤填膺,她一臉迷惑。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被拉著手腕,踉蹌著跟在身后,身上氅衣已經(jīng)掉落大半,涼風(fēng)灌入領(lǐng)口,不由得令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將將軍府景色收于眼底,原來,連漠沒有說謊,他真的在院子里種滿了她最喜歡的墨蘭。
“連漠?!?p> 她欣喜不已,她愛的人,果然如她想象的那樣,俊朗挺拔,散發(fā)著超然脫俗的冷峻氣質(zhì)。
林連漠的眼神逐漸移到手臂處,眸子瞬變,憤怒中大步走開,怒呵盛玉瓚:“放開她!”
忽地,劍鞘掉落地面,明晃晃的長劍將二人分離開來,白雪掉落,很快融為一灘水,順著劍的紋路滑落。
盛玉瓚臉色陰郁:“讓開?!?p> 話音剛落,一襲黃袍之人甩著廣袖走了進(jìn)來,十幾個身披盔甲之士將將軍府圍個水泄不通。
“今日,誰都不能帶走這個造孽,盛玉瓚,盛家名聲,你還顧不顧了?”
那一刻,江晚感受到握著自己的那只手在顫抖,逐漸變得冰涼。
她幼時聽說過,中原的皇帝,穿的是最尊貴的黃袍,身上有龍紋,不怒自威。
這一刻,她與古代的江晚徹底分離,她像一朵花,像一陣風(fēng),像飄落的白雪,旁觀著已經(jīng)淹沒在歷史洪流中的一幕。
大氅已經(jīng)滑落,堆在江晚腳邊,可她卻感覺不到冷,只是無助地看向自己的夫君。
她聲音顫抖,哽咽著喚他的名字:“連漠?!?p> 林連漠心頭揪疼,毫不費(fèi)力將病秧子盛玉瓚揮倒在地,緩緩走到她面前,順著她的肩膀彎下腰去。
她感受到了,他那稀薄的呼吸,他在克制。
潔白的氅衣再次將她冰涼的身子包裹,林連漠撫摸她鐵青的臉,忽地笑了。
“對不起,讓你凍著了,以后不會了?!?p> 皇帝冷哼著,非常惱怒自己最忠心的臣子所作所為。
“放肆,林連漠,朕可不是太后,受你蒙騙,你娶誰朕都答應(yīng),唯獨(dú)這個敵國余孽,朕不允!”
御林軍忽地沖了進(jìn)來,氣勢洶洶將三人圍住,盛玉瓚搖搖晃晃起身,突覺喉間一甜,腥甜涌上心頭。
“噗……”
江晚驚呼著,眼睜睜看著皇帝下旨將盛玉瓚帶走,她怎么也想不到,這居然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來去匆匆,生死也匆匆。
她是敵國將領(lǐng)之女,她的父親,年輕時幾近滅了整個中原。
皇室一夜之間被趕盡殺絕,幸躲過一劫的皇帝年幼時便四處顛簸流離,他暗暗發(fā)誓,終有一天,一定要將敵人千刀萬剮。
林連漠成為他手里最銳利的刀劍,為他征戰(zhàn)四方,七年前更是將敵國踏平,報了仇。
皇帝痛心疾首,年幼時留下的心疾再次發(fā)作,“朕真是太信任你了,連漠,你真是太令朕失望了,你明明知曉,知曉朕心里的恨,你……”
“臣有罪,可是陛下,晚晚是無辜的?!?p> 林連漠巋然不動,像座大山一般護(hù)著她,江晚心頭絞痛,國仇家恨,她恨了這么些年,中原皇帝亦如此。
“她無辜,無辜…朕當(dāng)年就不無辜嗎?你知道江離原當(dāng)年是怎么對朕趕盡殺絕的嗎?”
皇帝厲聲斥責(zé),眼里充血滿是猩紅,死死盯著淚眼朦朧的江晚,就像看見當(dāng)初的自己。
他咬牙切齒,恨不能將她撕碎:“他不放過朕,朕也不會放過他的子嗣!”
此話一出,御林軍紛紛握緊刀劍準(zhǔn)備戰(zhàn)斗。白雪皚皚,鋪了一地銀白,林連漠望了一眼雪白,忽然苦笑道:“晚晚,今日大雪,記得嗎,我?guī)慊刂性侨?,也是大雪?!?p> 江晚心里忽然釋懷了,多活的這七年,她早已滿足。
她伸出手,替他攏了攏衣領(lǐng),滾燙的眼淚忽地掉了出來,“記得那日,將軍特意將盔甲捂暖了再靠近我,晚晚永生難忘?!?p> 他是敵國眼里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是中原的護(hù)國大將軍,也是她心里溫柔如初的心上人。
林連漠嘴角勾起,腳尖微動,地上的劍送進(jìn)手中,另一只手往江晚細(xì)腰上一攬。
他附在她耳畔,低聲叮囑:“抱緊我,我?guī)汶x開?!?p> 她極力拒絕,哭得不能自己,“不,你不能為了我,成為千古罪人。”
林連漠抹去她的淚,朗聲道:“我早就這人間的罪人了,也不在乎現(xiàn)在?!?p> 于是,樹上、空中、花蕊里,是置身事外的另一個江晚,是進(jìn)入夢境的江晚,她親眼看見一個俊朗挺拔的男人,帶著心愛之人一路殺了出去。
懷里的人兒很快暈厥過去,而林連漠,逃走時渾身傷痕,慘不忍睹。
很快,他們被御林軍發(fā)現(xiàn),江晚獨(dú)自一人面對烏壓壓的軍隊(duì),皇帝為了殺她,不惜派出如此多人。
此劫,難逃。
回頭望了一眼正在沉睡的林連漠,平日里瀟灑朗逸的大將軍,如今為了她,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心臟猛地揪著,疼得她死去活來,連漠,再見了。
天亮?xí)r,她在天下人面前,被千刀萬剮,被剖腹取心肝。她很慶幸,身子過于虛弱被凍僵了,這或許是上天給她的特赦吧。
那一場凌遲,嚇退了很多人,也讓很多民眾留下心理陰影,經(jīng)驗(yàn)豐富的劊子手都覺得不忍直視。
“江小姐,對不住了,您別強(qiáng)撐著,快走吧,走了就不疼了?!?p> 江晚看著一個大胡子的壯碩男人,舉著刀勸她快死,忽地覺得有些凄涼。
估計沒人能想到,會有人死得如此沒有尊嚴(yán)。
她一開口,嘴里滿是鮮血,囫圇不清:“我好想,再見他一面啊?!?p> 突然,一陣馬蹄聲響起,眾人紛紛讓出道,這是她閉眼前看見的畫面。
他從馬上飛下來,一襲墨黑長袍,衣袂隨風(fēng)飄揚(yáng),白雪飄落在他頭上、肩上、鼻尖。
“爹爹,我長大了,要和母親一樣,嫁給大英雄?!?p> “爹爹,我的大英雄,他來了?!?p> 世界重新歸于平靜,那遙遠(yuǎn)的呼聲,漸漸被風(fēng)雪掩埋……
“連漠!”
靜謐空間,顧湘突然睜眼,眼前依舊一片漆黑,淚水在黑夜綻放。
又做夢了,疼,身上疼,心臟也疼。
一雙深邃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問道:“連漠是誰?一路上你都喊了幾次?!?p> 顧湘面對現(xiàn)實(shí),捋了捋頭發(fā),冷聲道:“警方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唐詩叔的尸體,梁叔,回頭是岸?!?p> “哈哈。”
梁宋辭突然笑了起來,依舊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那又怎么樣,半個小時后,直升機(jī)就會把我們接走,回到江寧,一切照舊。”
顧湘沒有反駁,安靜地靠在椅背上,享受這片刻靜謐,夢境的沖擊太大,到現(xiàn)在還沒緩過神。
腦袋里閃過一個名字,她囂張跋扈的模樣、洋洋得意的模樣,都深深印在她腦海里。
原來,在背后搗鬼的人,是她。
“你在想什么?”
梁宋辭見她不動聲色,以為她心里在憋什么壞主意。
“仇人?!?p> 梁宋辭不再說話,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夜景。
身后的顧湘縮成一團(tuán),身上的薄毯子已經(jīng)不夠溫暖,心卻豁達(dá)很多。
“你猜的沒錯,我不是你認(rèn)識的顧湘,我來這里,是為了救她一命…可剛才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死得比她還悲慘,還沒有尊嚴(yán)。”
她自顧自地吐露著心聲,梁宋辭一動不動,眉頭卻愈發(fā)緊鎖,心里多了很多復(fù)雜的情緒。
“自古以來,雙方為敵,受苦的都是無辜之人,梁宋辭,你有沒有一瞬間,哪怕一瞬間,同情過這個孩子?”
“……”
回應(yīng)她的是沉默,或許有吧,但他沒法讓顧湘好好活著,顧湘的存在,時刻提醒他就是一個不折手段的瘋子。
既然他已經(jīng)瘋了,那就拉著顧湘一起下地獄。
忽而,她幽幽道:“顧湘,是自殺的。”
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凡不過的事,又像是重千金的錘子砸在兩人心上,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