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枯如朽木，可值一治
“志揚??！”甄寶利看著自己的兒子，嘴唇和手臂都開始哆嗦起來。
“你在外面掙個錢也不容易，這一下子就拿七萬出來，這要是治好了還好，要是沒治好那不是人財兩虧？”
甄寶利將角湊到方志揚的面前，渾濁的眼神帶著焦灼和心疼，“志揚啊，無論是治好還是不治好，這還不是最惱火的，要是治到一半，這些錢又不夠了，治個不上不下的，還要再交一次錢，那這錢，你是交還是不交？兒啊，你也快五十歲的人了，在外面打份工掙錢不容易?！?p> 甄寶利握著拳頭，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兒啊，你在外面掙幾個錢，不容易，勞在兒身，痛在娘心??！”長年勞作的手手指粗大而僵硬，指頭很像桃樹樹干上凸起的包，如果不是手掌和手指分明，那褐紫色的皮膚會讓人有一種看見了一截樹木的錯覺。方志揚突然就想到了“行將就木”這個成語。
他的心頭堵堵的，眼睛不知怎么就酸了下來。
“會治好的，你別擔(dān)心。我心里有數(shù)。”方志揚清了清嗓子，昏暗矇昧的光線中，甄寶利佝僂著腰的身影格外的顯眼。
方志揚想到在自己建房子的那一年，正在廚房給砌墻師傅們做飯的甄寶利被一袋放在閣樓上的稻谷打中了腰，從那以后，甄寶利的腰就一年比一年彎。
方志揚只覺得喉嚨堵堵的難受，他咳嗽了一聲，聲音仍然沙啞低沉，“為人子女，給老人治病救傷是應(yīng)該的。你年紀(jì)大了，又是一個人住，更是要照顧好自己。哪里不舒服也要及時跟我說，不要因為怕花錢就讓自己受罪。”
甄寶利身體一顫，笑了起來，輕快的說道，“沒有不舒服。媽身體好，有點頭疼腦熱的我就馬上去找醫(yī)生拿藥了。”
甄寶利養(yǎng)的雞乖順，天一擦黑，就排著隊友進(jìn)了雞圈。有一只帶著幾只雞仔的母雞趕走了占據(jù)雞圈最好位置的大公雞，在松軟的土上劃拉幾下，又啰啰喚來了小雞仔，小雞仔依偎在母雞的身邊，母雞張開翅膀?qū)⑺械男‰u護(hù)在羽翼之下。
方志揚輕手輕腳的關(guān)上雞圈的門，他再一轉(zhuǎn)身，低頭面對甄寶利的時候，仿佛回到了他還未成年的時候。
“哪里有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說。你年紀(jì)大了，小病小痛的也折磨人，不要總想著給我省錢。我們在外面辛苦掙錢，不就是為了你們有錢花，有衣穿，有錢治病嗎？”
甄寶利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撐著身體直起腰伸手去摸方志揚的臉。
“媽知道，兒子長大了，會興疼人了。媽高興，怎么還哭了呢？現(xiàn)在你是家里的頂梁柱，可不能還像小時候一樣?！?p> 方志揚嗚咽道，“你不好。每次問你，你都說好，你就會騙我，我聽村里人說過好幾次了，你，”
“我好很呢?！闭鐚毨男α藥茁??！澳阈艅e人的話都不相信媽的話？”
笑完之后又是一陣落寞。甄寶利低頭搓著自己的手，在心疼她的兒子面前，她到像是成了做錯事的孩子。
“我沒病?！?p> “我沒病，你不要聽村里人說的那些，她們亂說的?！闭鐚毨忠淮尉髲?qiáng)的說道，只是聲音越來越低，“我有病，也不治了，活到這個年紀(jì)，我什么都看開了。我沒給兒孫積下什么錢，我也不要兒孫在我的身上花冤枉錢。”
方志揚抓住甄寶利的手，他是那樣的用力和堅定，似乎要抓住他忘記心疼甄寶利的每一刻。
“明天我就帶你去醫(yī)院做檢查?！?p> 甄寶利固執(zhí)的甩開方志揚的手，“不去，我沒病。我好得很。去醫(yī)院要花錢?！?p> 方志揚是又著急又難過，“花不了多少錢。我掙錢就是給你們花的?！?p> “我不去?！闭鐚毨确街緭P想的更為固執(zhí)，她臉一板，脖子一梗，“我不去醫(yī)院。去醫(yī)院干什么？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p> “媽?！?p> 方志揚無奈的喊了一聲，聲音哽咽，字中帶淚。
甄寶利板著的臉馬上放了下來?！爸緭P，我不去，媽現(xiàn)在不能幫你掙錢，怎么能亂花你的錢。聽媽的話，媽不去，到了媽這個年紀(jì)，還有什么看不開的？”
“我要像你老丈人那樣一下子要花兒孫那么多錢，我就是到了地下也不閉不上眼睛?！?p> “掙錢多辛苦啊！七十多歲的人了，何苦去花那個冤枉錢？”
甄寶急又抓住了方志揚的手，那樣的用力，那樣的急切，
“志揚，我跟你說，你老丈人要是還……”
“吃飯了。”
甄寶利匆匆轉(zhuǎn)身，昏暗的光線中，只能看見徐夏鳳倚在白色的不銹鋼大門邊，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剛才的話她聽到了多少。
“哦，來了?！闭鐚毨砰_方志揚，匆匆的轉(zhuǎn)身。
堂屋的燈管亮著，一隊米粒芝麻大小的蚊子圍著燈關(guān)飛，發(fā)出一陣細(xì)小卻讓人心煩的聲音。
徐下鳳夾了幾塊肉吃了，不時的清一下嗓子。
方志揚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徐夏鳳，從堂屋角落的熱水壺里倒了杯水放到徐夏鳳的手邊。
“這雞肉做的好吃，燉的又爛?！闭鐚毨f著，又招呼徐夏鳳和方志揚，“志揚，夏鳳，你們多吃點，這雞是我買的雞喂了一年下的蛋孵出來養(yǎng)大的，比在外面買的好吃?！?p> 方志揚點頭應(yīng)下，徐夏鳳咳嗽了一聲，沒有說話。
甄寶利又說起方躍禮，說他在外面上學(xué)辛苦，要多留幾只，給方躍禮回來吃。徐夏鳳還是沒有說話。
徐夏鳳吃完飯開始收拾桌子，洗碗，甄寶利又問徐夏鳳是不是要在家里睡，徐夏鳳抬起頭，雙手掛著泡沫從洗碗池里拿了出來，“這里是我家吧？都這么晚了我還能到別人家去睡嗎？”
甄寶利點頭倉促離開，“那我去給你找被套?！?p> 徐夏鳳先是不搭理她，現(xiàn)在說話又句句帶刺。
想來她和方志揚說的話她聽到了不少。甄寶利心頭微微有些惱意。
她兒子為她的父親出了那么多錢，她還給臉色給她看。
而且她說的話也是她心里想的??！她是絕對不愿意花兒孫那么多錢的！如果她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她寧愿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