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高第良將怯如雞

　　黃昏時分，東方白借著張瓊的薄面，徑直來到郡府廳堂外。

　　此時元彧與樓寶的棋局早已結(jié)束，堂中只剩下他一人飲著溫?zé)岬膬缢?，苦讀兵法。

　　雖然他沒有指揮過戰(zhàn)事，但是兵家巨著基本都讀過，說是耳熟能詳也不為過，此刻重溫《孫子兵法》主要是為了紓解內(nèi)心承受的壓力。

　　沒辦法，趙括、馬謖兩位前輩留給他的心理陰影太大了。

　　元彧一邊默念兵書，一邊引著冪水，好不愜意，然而這番愜意在下一刻便被打破了，一道呼喊聲隱隱約約穿過廳堂。

　　“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杀杀?！”

　　這是桓靈二帝時的童謠，諷刺漢末選拔人才的方式，以及揭露士人、將吏的不堪，元彧是文學(xué)大家，情商更不差，一瞬間就反應(yīng)過來堂外之人是在譏諷自己。

　　不過他天生性情溫和，倒是沒有暴跳如雷，只是有些不開心。

　　“何人在外喧嘩？”

　　片刻之后，親衛(wèi)入堂上通報：“是那姓東方的懷朔信使?！?p>　　“來人說了，若是殿下還不見，他就一頭撞死在石柱上……讓……”

　　“讓什么？”

　　“讓世人知道您為了不救懷朔，殺死了求援的使者?！?p>　　“脅迫朝廷命官，成何體統(tǒng)！”元彧重重的將書砸在案幾上，心道：“是要用死諫邀取名聲嗎？”

　　“此人真真是無禮、過分，竟然說孤膽怯如雞！”

　　半晌無言，親軍將領(lǐng)低聲打斷生悶氣的元彧：“殿下、殿下……”

　　“且讓他進(jìn)來吧。”元彧心中煩躁，擺手道。

　　片刻之后，東方白入殿立定，對面端坐一個身穿紫袍的英俊大叔。

　　同樣，元彧也在打量對自己窮追不舍的懷朔來使。

　　甫一見到來使，元彧就覺得他不一般，倒不是說對面年輕人長得有多帥，論顏值，全天下也沒有幾個人有他元文若能打，真正讓他動容的是眼前青年身上的氣質(zhì)。

　　他筆直的站在堂上，表情肅然，既沒有為堂中的琳瑯滿目震驚，也沒有像大多數(shù)下級官吏一樣左顧右盼，只是靜靜的站在堂上，恍惚間，元彧感受到一股英氣，像是一柄出鞘的寶劍。

　　“懷朔鎮(zhèn)省事東方白見過殿下?！睎|方白俯身。

　　“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不能自保而全勝也?！痹獜皖^不理，再看一遍《孫子兵法》，越發(fā)覺得自己“棄武川、懷朔二鎮(zhèn)，構(gòu)筑云代防線”的戰(zhàn)略決策是對的。

　　找回自信之后，元彧方才抬頭：“既然你有死諫之心，不妨說說你的高見”。

　　東方白向前三步至元彧近前，情緒激昂說道：“懷朔被圍，淪陷于敵就在旦夕之間，闔城軍民整日翹首盼望官軍北上。

　　殿下您身為帝室之胄，與國同休。受命征討叛軍，理應(yīng)破除千難萬阻，迎敵而上，可如今您卻屯兵云中，遷延不進(jìn)，猶豫觀望。

　　愚下不知道殿下是畏敵如虎還是有異想，總之這絕不是忠臣孝子所為?！?p>　　元彧眉頭蹙起，但見東方白甲衣血跡斑斑，也沒有多加訓(xùn)斥，正色解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孤是十萬大軍的統(tǒng)帥，得為麾下的士卒負(fù)責(zé)，不能如你所說逞一腔豪勇，平白葬送先帝留下來的精銳”。

　　“如今虜賊于高平起事，夏州、高平鎮(zhèn)的數(shù)萬兵馬為其牽制，沒有破敵的萬全之策，行營十萬兵馬怎么能夠輕動？”

　　“兩軍交鋒，求穩(wěn)無可厚非，但是一味求穩(wěn)就會失去戰(zhàn)機(jī)?！睎|方白認(rèn)真反駁道。

　　再怎么說他也是受過現(xiàn)代化軍事訓(xùn)練的軍人，縱然比不上古之名將，基本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也是懂不少的。

　　“倘若懷朔陷于敵手，那么武川必將告危，若賊寇攻破武川，茍合撫冥三鎮(zhèn)叛軍于一處，聲威銳氣將十倍百倍于今日，即使是白起在世、韓信復(fù)生，張良陳平為謀主，也無法挽回?cái)【至??！?p>　　元彧見東方白話語誠懇，心中怒氣消減幾分，語重心長說道：“你想要孤發(fā)兵救援懷朔的想法孤可以理解，但是你只看到了一隅之地，孤卻要謀劃全局?！?p>　　“破六韓拔陵早有異志，鼓動亂民攻殺沃野鎮(zhèn)將慕容盛、統(tǒng)軍常安成，聚眾數(shù)萬。

　　近來又引高車騎兵南下，引弓之士不下三五萬，如今叛軍兵力強(qiáng)盛，氣勢鋒銳，我軍正該避其鋒芒，使敵軍虛延年月，等到敵軍將士疲勞厭倦，府庫糧秣耗盡，我再發(fā)兵打他個措手不及，必然可以取得最終勝利。

　　眼下與破六韓拔陵一較長短，并不是破敵的上策?！?p>　　見元彧語氣和善向自己解釋，東方白有些意外，又見他疲倦的面容、手上的兵書，心中理解不少，想必他也有過不眠之夜，有過成百上千次掙扎糾結(jié)。

　　從懷朔守軍的角度出發(fā)，元彧放棄懷朔是為不仁，但從整個出發(fā)，他的行為也只是正常的軍事部署，談不上對與錯。

　　再說話時，東方白少了之前的憤憤不平，多了幾分哀憐，道：“殿下只知道兵形勢、兵權(quán)謀，不曉得兵法的真正要義?！?p>　　“這么說，你讀過兵法？”元彧眼神一亮，他決定用論兵的方式教訓(xùn)一下這個狂傲的年輕人，以報方才的譏諷之仇。

　　“讀過！”東方白面不改色，重重頷首。

　　“孫武子提三萬眾，而天下弗能與之當(dāng)，算不算兵家巨擘？”

　　“算！”東方白斬釘截鐵答道，若是孫武都不能稱作兵法大家那就太離譜了。

　　元彧點(diǎn)點(diǎn)頭，眼神中掠過一抹狡黠：“《孫子兵法》中說，“不可勝者，守也”，如今我軍不清楚叛軍的虛實(shí)，是不是應(yīng)該采取守勢？”

　　“不是！”

　　“你認(rèn)為孫武子說的不對？”

　　“愚下不是反駁孫武子，竊以為殿下所言有誤?！睎|方白一反常態(tài)搖搖頭，徑直反駁道：“敵軍的虛實(shí)很明顯。

　　武川、懷朔二鎮(zhèn)正好將破六韓拔陵的大軍分割開來，殿下應(yīng)當(dāng)即刻發(fā)兵，或擊其頭，或擊其尾，破其一部。

　　解武川、懷朔之圍?！?p>　　“反過來，失了武川、懷朔，絕非是失去兩座軍鎮(zhèn)這么簡單，一旦六鎮(zhèn)全部陷落，軍心就會浮動，民心就會震動，關(guān)東、關(guān)西的強(qiáng)人、兇人、活不下去的人都會揭竿而起……屆時，朝廷面對的局勢會更加嚴(yán)峻?！?p>　　“依愚下看，破六韓拔陵不過是陳勝一樣的人物，可如果不將他迅速撲滅，就一定會出劉邦、項(xiàng)羽一樣的人物?！?p>　　元彧聽罷，亦覺東方白所言不無道理，面色變得凝重起來，堂中針落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