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退卻之后,一名身著官服的三旬男子和顏悅色找上東方白。
東方白是斥候隊主,自然識得懷朔鎮(zhèn)的文武將吏,此人喚作司馬子如,祖籍河內(nèi)溫縣,太和十四年生人,現(xiàn)年三十四歲,擔(dān)任懷朔鎮(zhèn)省事,工作內(nèi)容是為鎮(zhèn)中將領(lǐng)擬定、誦讀文書。
簡單點(diǎn)說,就是領(lǐng)導(dǎo)秘書,大秘。
當(dāng)然了,這只是他的表面身份。
除此之外,他還有第二重身份——高歡的奔走之友、同志、謀士,兩人關(guān)系好到穿一條褲子,并坐同食,從旦達(dá)暮。
司馬子如素來以“機(jī)智敏捷,能言善辯”著稱,縱然眼下楊鈞、竇樂兩派明爭暗斗、勢同水火,他也能做到游刃有余。
一面與高歡親附,一面受楊鈞信重。
卻是個九曲黃河一般的人物!
“不知此人私下里找我,是何用意?”素昧平生之人突然到訪,東方白不禁琢磨起來。
“仲玉,將主有召,速與我前去!”司馬子如一襲青衣,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書卷氣,眼神中蘊(yùn)藏著幾分精光,聲如玉碎,甚是好聽。
東方白恍然,抱拳行禮:“有勞司馬郎君!”
司馬子如回一禮,笑道:“不敢當(dāng),方才我聽軍中將士說仲玉你神勇無敵,高呼酣戰(zhàn),陣斬敵將……真真是令人神往!”
“此人莫不是要替高歡招攬自己?”聽到司馬子如的奉承話,東方白自作多情想到。
事實證明,東方白想多了。
不過有一點(diǎn)值得一提,那就是東方白從來沒有動過投效“高神武”的心思。
眾所周知,高歡是個鮮卑化漢人。
倒也不怪高歡“鮮卑化”,因為高歡父親高樹生就是鮮卑化漢人,母親是與燕國皇族慕容氏糾葛極深的昌黎韓氏,深受鮮卑文化熏陶的高歡自然而然的成了“精神鮮卑人”,思維方式、價值觀都是從“鮮卑本位”出發(fā)。
另一方面,高歡自己與鮮卑豪族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連襟竇泰、妻子婁昭君、姐夫尉景、友人蔡俊全是鮮卑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高歡的“反漢化”非常明顯,除了在洛陽辦公時說漢話之外,他從來不說漢話,與人交談都是用鮮卑語。
更離譜的是,高歡有一種迷之自信的“鮮卑優(yōu)越感”。
可以說,比鮮卑人還鮮卑人!
這還投效啥?
還不如當(dāng)草頭王。
東方白語氣謙遜,回道:“一介武夫而已,當(dāng)不得郎君如此贊譽(yù)”。
司馬子如笑笑:“眼下賊寇猖獗,天下紛擾,正是仲玉你這樣的猛士,披甲執(zhí)銳,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切不可妄自菲薄!”
“司馬郎君教誨,在下謹(jǐn)記!”
東方白裝出一副聆聽受教的姿態(tài),司馬子如笑魘如花,二人邊走邊談,轉(zhuǎn)瞬間便到了官署門前。
卻見此地長戟如林、甲士如雨,軍事色彩極重。
東方白倒是沒有過多驚訝,北魏的軍鎮(zhèn)制度是將軍事和民事合為一體,鎮(zhèn)將一人兼管軍隊民生,因此鎮(zhèn)府既是官署,也是將府。
“解劍、去履!”鎮(zhèn)府廳堂外,一行戍守官署的軍士攔住東方白二人。
東方白與司馬子如自然沒有劍履上殿的特權(quán),老老實實解下佩劍,脫下鞋履,趨行入內(nèi)。
司馬子如入殿三步,長拜及地:“稟使君,隊主東方白帶到……”
東方白學(xué)著司馬子如的動作,低伏身子高聲報名:“麾下東方白,參見將主!”
堂上,楊鈞正在與楊暄、賀拔岳、賀拔勝三人議論軍事,抬眸見是司馬子如、東方白,溫聲道:“遵業(yè),此處無事,你且下去休憩?!?p> “下官告退!”司馬子如作一長揖,躬身退下。
“仲玉且入座,不必拘束?!?p> “謝將主!”
東方白道謝,亦步亦趨坐到楊暄下首。
一落座,楊鈞便開始當(dāng)面表彰功勛。
“仲玉,今夜你斬將之舉,老夫親眼目睹,怎一個勇字了得!
等懷朔之圍解了,老夫一定向圣上表奏你的功勛,恢復(fù)令尊的名節(jié)!”
“將主恩澤,麾下銘感五內(nèi)!”東方白趕忙離席拜謝。
沒法不拜,這是應(yīng)有的禮節(jié),出身高門大族的楊鈞最是看重這點(diǎn)。
楊鈞見東方白沒有表露出對朝廷的怨恨,微微頷首,話鋒一轉(zhuǎn):“自世宗宣武皇帝駕崩以來,宗室、外戚專權(quán)禍國,以致天下洶洶,盜賊蜂起,如今賊寇勢大,鎮(zhèn)軍式微,仲玉可有保全城池之策?”
東方白忽然感覺亞歷山大!
賀拔勝、賀拔岳兩個牛人在前,東方白哪敢班門弄斧,況且他也不想平白惡了這二人,連忙放低姿態(tài):“二位軍主皆有不出世的將略,麾下豈敢布鼓雷門?”
賀拔岳年約二十五六,身長六尺五寸,闊面重頤,虎體猿臂,彪腹狼腰,這等體貌,任誰見了都要贊一聲大丈夫。
后世賀拔岳名聲不顯,但是東方白卻看過網(wǎng)絡(luò)上對他的評語——史上第一工具人!
他一手創(chuàng)立的關(guān)隴門閥,幾乎主宰了六七世紀(jì)的東亞格局,先后締造了西魏、北周、隋、唐四個王朝,開創(chuàng)了繁榮昌盛的隋唐盛世,一掃魏晉以來的頹靡。
《周書》對他的評價是:陳涉首事不終,有漢因而創(chuàng)業(yè);賀拔元功夙殞,太祖藉以開基。
這等英雄人物在前,東方白哪敢妄言。
賀拔岳對東方白表現(xiàn)出來的誠惶誠恐甚是受用,豪言道:“我素來景仰英雄豪杰,只要你說得在理,莫說是個隊主,便你是奴婢也無妨?!?p> 楊鈞亦道:“仲玉但說無妨,若有謬言,權(quán)當(dāng)是拋磚引玉。”
“既如此,麾下試言之!”
話說到這份上,東方白也不再扭扭捏捏,換上一副慷慨激昂之色,言語擲地有聲:“麾下以為,叛軍雖有兵馬五萬,卻不足為懼。
叛軍名為一體,實則數(shù)家,互為表里,相待為強(qiáng)。一勝則俱豪,一失則俱潰,非同心也。
如今賊心尚未合一,應(yīng)當(dāng)速發(fā)兵擊之,破敵鋒銳,折其盛勢,以安眾心,而后再守,可保城池期年之內(nèi)不失!”
楊鈞本來沒有對東方白抱有多大希望,聞得此番言論,驚得拍案而起:“且細(xì)細(xì)道來!”
“想必將主很清楚叛軍將領(lǐng)的族屬。
破六韓拔陵、破六韓孔雀屬匈奴豪酋。
斛律金,斛律野谷祿屬敕勒豪酋。
衛(wèi)可孤屬鮮卑豪酋。
萬俟普、宇文孤,費(fèi)也頭牧子。
以上諸人出身、族屬差異較大,舉兵茍合只是為了利益,斷然無法同心同力?!?p> “只要我軍合力擊破其中一部,便可暫解懷朔之危,等待京師發(fā)大兵救援?!?p> 東方白口若懸河,娓娓說道:“明日賊軍必然要分兵牽制東、南、北三面,屆時,就是天賜的良機(jī)?!?p> 思忖片刻,楊鈞目露異彩,側(cè)首問賀拔勝:“破胡,依你之見,仲玉之策可行否?”
“麾下以為仲玉之策,實乃上策?!辟R拔勝抱拳答道:“雖然方才的防守之戰(zhàn)中,我軍擊退了叛軍攻勢,但是兵法中講“久攻必克,久守必失”,麾下以為,我軍絕不能一味固守,應(yīng)當(dāng)抓住戰(zhàn)機(jī),通過防守反擊殲滅叛軍有生力量!”
“阿斗泥,你如何看?”楊鈞又問賀拔岳。
“麾下以為此策可行?!辟R拔岳斬釘截鐵答道:“破六韓拔陵連戰(zhàn)連捷,將士已成驕兵,明日先死守城池半日,待敵軍氣勢衰落,發(fā)鐵馬突擊敵陣,再引輕騎緊隨其后,突出掩殺,破其一部兵馬不難?!?p> 見三個年輕人皆主張發(fā)兵突襲,楊鈞反倒是猶豫了起來,年齡大了,難免求穩(wěn)。
“老夫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此策太過冒險,宣和,取我卜具來?!?p> “事有不決問鬼神?”直到此時,東方白才對楊鈞的軍事水平有了確切了解,一個字,廢。
這可不符合東方白“獻(xiàn)計立功”的本意,要是占卜結(jié)果出師不利,不白瞎了一條“好計策”。
靈機(jī)一動,東方白拍案而起。
“砰!”
一記驚雷落在廳堂之上。
東方白赫然起身,雙目圓睜,怒喝道:“事有不決問鬼神,如今敵我態(tài)勢再是明顯不過,將主為何要用兵陰陽,而不用兵形勢、兵權(quán)謀呢?”
話音落下,正準(zhǔn)備取龜甲的楊暄目瞪口呆怔在原地,賀拔勝、賀拔岳愕然相顧。
楊鈞也是一臉不可置信,心想“你小子差老夫十八級,敢和老夫這么說話”。
當(dāng)然,東方白敢這種口吻說話,也是摸清了楊鈞的性格,對于楊鈞這等不會打仗的忠正之臣而言,只要你能殺敵衛(wèi)國,其余一切皆可寬宥。
不過,縱然楊鈞有相忍為國的氣度,被人當(dāng)面指責(zé),面色也是有些難看。
“你一小小隊主,怎敢對上官不敬?你不怕老夫?qū)⒛阃瞥鲛@門外斬首示眾嗎?”
“茍利guojia生死以,豈因huofu避趨之?!睎|方白昂然答道,聲音慷慨激昂,氣勢大義凜然。
就差臉上寫“忠臣”兩個大字。
聞得此等忠言,素來以忠義為先的楊鈞感觸尤深,激動的連連拊掌:“壯哉!卿果忠貞之士,恨吾不能早識!”
“可眼下老夫還有一大難題,我麾下只有五百騎卒,其余騎卒、馬匹都在竇樂、葛榮手中……”
東方白神思一轉(zhuǎn),心底有了計較,出列獻(xiàn)計:“此事卻也簡單?!?p> “計將安出?”
“只需將竇樂之子竇泰、竇泰連襟高歡、高歡內(nèi)弟婁昭等人召入中軍大帳,便由不得竇樂不派騎士?!?p> 東方白的意思很明顯,通過控制懷朔系的二代脅迫懷朔系出兵。
楊鈞思量片刻,緩緩點(diǎn)頭:“善!宣和,你速去與竇樂、蔡普接洽……”
“得令!”楊暄俯首,快步離去。
楊暄退下,楊鈞捻須沉吟,問起賀拔勝軍事:“破胡,若老夫以你為主將,你會突襲哪門?”
“南、北兩面有山川阻隔,敵軍擺不開陣勢,同樣,我軍騎兵也跑不起來,因此麾下決定襲擊東城敵軍?!?p> “需兵馬幾何?”
“八百敢死之士足矣!”
“八百騎是不是少了點(diǎn),戰(zhàn)端一開,叛軍至少會在東城布置五千兵馬……”
“兵不在多在于精,只要將主答應(yīng)讓我挑選士卒,我便敢立軍令狀?!?p> “軍令狀倒是不用,你一腔殺賊報國之心,老夫知之?!?p> “既如此,麾下斗膽,再向?qū)⒅魉饕蝗恕薄?p> “何人?”
“此人就在堂上?!辟R拔勝目光轉(zhuǎn)向東方白,笑顏潺潺。
“仲玉?你的意思是……”楊鈞瞄向東方白。
東方白自然不容許剛剛豎起的“忠臣人設(shè)”崩塌,正色答道:“麾下本就是騎兵隊主,沖鋒陷陣自無二話?!?p> “那好,你二人速去準(zhǔn)備……且教騎卒吃飽喝足,養(yǎng)精蓄銳,明日一鼓作氣,擊穿敵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