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年少恣意
她的成長在一夕之間,仿佛像是一直被壓彎的秧苗,突然伸直了身子。如今再看她,才恍然驚覺原來她真的是已有十歲稚齡。
梵凈指指她身后,少淵回頭看了幾眼,又將目光四下逡巡一圈,茫然望向他:“…怎么了?”
梵凈失笑,“小師姐,你的頭發(fā)。”
“嗯?”少淵伸手去背后一摸,入手軟涼,這才驚覺,自己披頭散發(fā)就跑了出來,又急忙轉(zhuǎn)身奔回屋內(nèi),哐啷合上殿門。
身后的小巫女為她梳頭,長長烏發(fā)掬在她手中,猶如上好的玄綢。少淵凝望鏡中面容,微微挑開的眼角,一夕之間長開的眉眼,熟悉又陌生。
她從鏡中望住小巫女,忐忑探問:“我如今可以換個發(fā)式了嗎?”每日總是一樣的發(fā)髻,倒無關(guān)美丑,實在是看的膩味了。
小巫女在鏡中對她牽唇笑笑,顯然沒有讀懂她話中含義,“雙螺髻在少司命及笄之前都是可以梳的?!?p> 少淵悶悶答應(yīng)一聲好,將桌上水粉色的發(fā)帶握在手中把玩,銀鈴漾出清脆聲響,她十分想說,她已經(jīng)長高了,能不能換個發(fā)式……可是她又能換成什么樣子去。
仍舊是雙螺髻,發(fā)間墜下水粉色發(fā)帶,銀鈴墜落鬢角;只是此時梳上這發(fā)髻,卻為她逐漸長開的面龐添了幾許俏皮。
少淵跨出房門,遠遠望見樹下多了一道身影,一襲靛藍色長袍襯出少年修長背影,墨發(fā)挽成單髻高高束于頭頂,背后布包負著長劍,端端立著,也是芝蘭玉樹一般的風(fēng)姿;正是剛剛被天官領(lǐng)去洗漱更衣的姚子辛。
兩道身影,一個立著一個坐著,頭頂綠葉成陰,身后碧瓦朱廊,少年人的恣肆風(fēng)發(fā),此刻鋪展成烈烈日頭下最美的景色。
倒是廊下閉目閑坐的人先發(fā)現(xiàn)了她,半睜著眼,白衣少年懶散的像只慵態(tài)的貓兒,輕聲道:“小師姐過來坐?!?p> 姚子辛聞聲轉(zhuǎn)頭,遲緩躬起身子,朝她拱手道:“少司命?!?p> 少淵抬抬手,示意他免了,才晃悠著懶散的步伐走到近前,抬袖拂去欄桿上的落葉,斜倚著一側(cè)廊柱坐下,朝廊下立著的身影道:“你站著做什么?找個地方坐下說話?!?p> 姚子辛搖搖頭,有些拘束:“不必了,少司命有事盡管吩咐?!?p> 少淵卻是答非所問,望著他開口:“天官叔叔給你找的這身衣裳倒是不錯,你穿十分合適。”
聽得她此言,本就局促的少年蒼白面龐上頓時浮上點點緋色,赧然道:“日后我會再還給神官一身新衣裳的。”其實他也是帶了衣裳的,隨身也有個乾坤袋,只是空間太小,所能盛放的物品不多,平常外出也就是帶幾身衣裳并一些干糧。
這身衣裳是天官找來給他的,只說送了他,穿不穿是他自己的決定。他想起乾坤袋中那幾身半舊的衣裳……只得先換了天官送的這身衣裳。
少淵失笑:“你緊張什么,我只是覺得你穿這身衣裳十分好看,顏色也很襯你。何況天官叔叔既然將衣裳送了你,自然沒有要你再還的道理。”
少淵知他心思敏感也就沒有再提此事,而是話鋒一轉(zhuǎn),問起他的傷勢,“上藥了嗎?”那二十鞭笞連皮刮肉,便是天官他們受了刑也有幾天好受的,更別說姚子辛這個本就經(jīng)脈受損,修為不高的。
姚子辛蒼白著臉色點點頭,背上仍有些火辣辣的痛楚,只是較之先前,要好上太多。
“那日在林子里羋欣然交給你的藥方是給你娘治病的?”
沒想她會突然提及此事,少年愣了愣,“…是,但是我沒想到那張藥方是假的?!碑吘巩敃r羋欣然展開給他看了一眼,他也是遠遠看見紙面上有一行行字跡,方才信了幾分。卻不想那荷包上被她們浸了迷藥。
小人兒伸手在袖中掏出一方絲帕,里頭包著幾塊桂花糕,她遠遠朝著梵凈遞了遞,見他搖頭,又轉(zhuǎn)頭遞給姚子辛,見他也拒絕,一仰頭,丟了一塊在自己口中,含糊道:“你娘生的什么?。俊?p> 廊下少年緩緩搖頭,眼中有沉郁之色,“我娘已經(jīng)病了多年了;在我記憶中我娘一直是纏綿于病榻之上,稍稍好些的時候,也不過能起身略走幾步……但是最近兩年,她身體已經(jīng)每況愈下,漸漸的已經(jīng)看不清人了?!?p> 小人兒聽他說完,手中桂花糕也僅剩下了最后一塊,她將最后一塊捻入口中,抖抖絲帕,“你娘是什么時候開始生的病?”
姚子辛腦海中思量片刻,方才道:“我聽以前院子里出去的老人談?wù)撨^,應(yīng)該是從懷上我不久就開始了?!?p> “什么病癥?”
病癥……姚子辛回憶起遙遠小院中那張破舊床榻上的枯槁身影,目中浮起郁色,“…總是昏睡不醒,近兩年更是十分嗜睡,有時醒來同我說不了兩句話,便又昏沉沉睡了過去,我娘的眼睛已經(jīng)漸漸難以視物了?!?p> 少淵聽他說完心下已有了幾分猜測,卻還是繼續(xù)問了下去,“沒有請藥師去看過?”
“看過,藥師說我娘是心病引起的?!?p> 少淵凝神想了想,抬眼向他道:“你母親近兩年來,是否時常胸中憋悶,皮下瘙癢難耐?”
姚子辛聽她問起這些病癥,霎時眼中浮上希翼,望著她道:“少司命可知道我娘得的是什么病癥,可有醫(yī)治之法?”
雖然這個小小的少女到今歲不過才幼學(xué)之年,可她身上卻自有一種沉穩(wěn)讓人信服的魔力。
少淵看著他眸中希翼,微微撇過頭,其實答案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若果真同她猜想的一樣,那這病……已經(jīng)是藥石無醫(yī)。
垂眼望著廊上方磚,磚上鐫刻鳥獸花紋,磚面清掃的一塵不染,她輕聲道:“我手中有些猜測,但是我未親自探過你母親脈象,并不能十分斷定?!?p> 伸手自袖中摸出一方青玉瓷瓶,反手擲給姚子辛,口中道:“這是六階解毒丹,你回去給你母親服下。據(jù)我猜測,你母親只怕是積年累月的遭人投毒,拖垮了身體?!?p> “解毒丹已經(jīng)不能為她完全清除毒素,只能緩解癥狀?!?p> 姚子辛將瓷瓶握在手中,本就蒼白的面色,聽完她所說,更是一分一分灰敗了下去,抬起眼,滿目愴然,“…少司命,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少淵緩緩搖頭,“毒已入肺腑……”頓了頓道:“但是世間萬事沒有絕對,也許將來能找到救你母親的法子?!?p> 廊下少年緩緩閉目,沉痛點頭,他知少淵此言不過是寬慰他罷了。雖然他也早已料到自己母親時日無多,可是真的聽到這話從別人嘴里吐出來的時候,方才知道是這樣的沉重。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萬鈞之力,重重砸落在他心上。
這毒他也能猜出來是誰下的,可他……姚子辛低頭看向自己攤開的十指,緩緩攥緊,可他……如今已經(jīng)快要形同廢人。
他的經(jīng)脈,他的修為都毀在那些人手中……
廊上小少女歪頭看他,漫聲開口:“我可以幫你修復(fù)經(jīng)脈;你想報仇嗎?”
姚子辛抬頭望住她,眼中是沉淀下來的墨色,愴然孤寂,他緩緩問道:“我能為少司命做什么?”
少淵長睫微斂,手里捏起一張傳音符遞給他,“你帶走這個,我自有一日會去尋你。你只需好好修煉,好好留著你的命便是?!?p> 姚子辛接過傳音符,朝著少淵拱手,鄭重開口:“大恩不敢言謝字,少司命之恩,我當銘記于心。姚子辛這條命,從今往后便是少司命的。”
少淵讓姚子辛先行回去藏書閣中繼續(xù)看書參悟,自己也伸伸懶腰,從欄桿上直起身子。
梵凈看著她開口,眸中氤氳暖色,眸底深掩一抹縱容,似乎不管面前人如何行事,他都會依著她,笑道:“小師姐果真是有一副懸壺濟世的心腸?!?p> 少淵看著他閑散模樣,對他的話不以為意,笑道:“師弟想多了,有句話怎么說的?
“——無利不起早!”
梵凈好笑搖頭,若是從前遇見她這般的女子,他只會嘆一句世俗利益熏心;然而眼前人卻是嘴硬心軟,若是真的無利不起早,何必非要為他人修復(fù)經(jīng)脈,單憑之前兩件事,她就盡可完全挾制了姚子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