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景仁宮,留春殿。
夜。
留春殿在景仁宮正中,往前是皇后與一眾妃嬪居所,往后,則是公主皇女的宮殿。
庭院內(nèi)小橋流水,亭臺(tái)樓閣,仿大沂江南水鄉(xiāng)花園倒也仿出了九分模樣。
大殿外的連廊上掛著空的鳥籠,地上則擺了一只與高雅景色格格不入的陶土瓦罐。
留春殿大頂被不知道和人揭去了兩片瓦,一抹靜謐的月光從那洞口,灑入大殿。
大殿屋頂趴著兩個(gè)撅著臀的人。
“喂,是南奕讓你那么干的?”
南州用看著弱智的眼神看著她,勉強(qiáng)敷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嘖,你家主子這次倒是挺蠢的?!彼凉M臉不屑,“你們不考慮找個(gè)替死鬼,扔進(jìn)去么?”
“郡主,你這話說的也是挺蠢的,這宮墻之內(nèi),我上哪兒去給你找個(gè)男人來?”南州反唇相譏,“給你找個(gè)太監(jiān)么?”
沂俐扒著留春殿屋頂上的剛剛被掏出的洞,笑吟吟地指著留春殿中的一錦袍男子。
“那個(gè)人是誰?我那日好像在宴會(huì)上見過他?!?p> 留春殿內(nèi),燭火通明,沂俐望著半臥在小塌前閉目養(yǎng)神的女子,好奇地湊得離那小洞更近了。
“那……”南州語調(diào)有些艱澀,滿臉都寫著不情愿,像是不愿多提及似的,“那是太后養(yǎng)的……面首……”
沂俐聽到“面首”二字,眼睛倏然一亮,隨后,她感受到了南州質(zhì)疑的目光,像是不太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南州的聲音里滿是諷刺:“不是吧郡主,你該不會(huì)也動(dòng)過養(yǎng)面首的念頭吧?”
沂俐笑得涼涼的:“哦?我為什么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
好像……想養(yǎng)多少都可以……
南州憤憤不平地為自家主子嘟囔了一句,隨即陪笑:“可以可以,郡主想怎么樣都可以……”話音一轉(zhuǎn),“直只是……這個(gè)男人留在這兒,多少有點(diǎn)不太方便。”他掰著手指,“不過好在這留春殿之中只有他一人會(huì)武功……”
沂俐攏了攏衣領(lǐng),神色漠然,低垂眼眸遮住眼底森涼:“要多久?”
南州掐了掐手指:“一炷香時(shí)間?!?p> 沂俐笑得張揚(yáng),眼底卻是些陰鷙毒辣的東西,南州望著那傾國傾城的容貌,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的聲音輕輕地,卻落下得有力,像石頭一般砸在人的心口胸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太慢了?!?p> 南州笑得清潤(rùn):“郡主,我是說從現(xiàn)在起,將他引出留春殿,敲暈,送去同昌公主所在的那間小屋,將巡夜士兵與玉紫恒引去,再回來同你會(huì)和,只消一柱香時(shí)間?!?p> “唔……”她眼角帶笑,語氣尾調(diào)輕微上挑:“好,我等你?!?p> 南州轉(zhuǎn)身,從大殿屋頂一躍而下。
他悻悻摸了摸鼻子。
這個(gè)女人……和自家主子一樣……有點(diǎn)不做人有點(diǎn)不是東西……
若是讓自己主子處理,他怕是會(huì)想出比著更損的解決方案罷?
他搖搖頭,從留春殿窗口閃過,果然,那男子被引了出來。
沂俐趴在留春殿頂,笑吟吟地望著那錦衣男子追著故意放慢了步伐讓他追上的南州。
果真是個(gè)以色侍人的東西,蠢得離譜。
她摸出了塞在腰間的火折子,點(diǎn)燃,挑眉,將那火折子從小洞中向下一丟。那火折子恰好落在了梁木上。
沂俐滿意地看著那在梁木上維持著微妙平衡的火折子,滿意地翹起了蘭花指。那火折子燒起的黑煙熏眼睛,她索性從大殿屋頂跳了下去,摸到了留春殿外的回廊,舔破了窗戶紙。
一個(gè)蒼老的聲音響起:“公子怎么還不曾回來?”
“太后娘娘,想來是……那刺客還不曾抓到罷?”
“這刺客留春殿有御林軍守著,這小子出去湊什么熱鬧?”雖說是責(zé)備,語氣里卻泛出了淡淡笑意,“可不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么?”
“太后娘娘,若不是公子心里有您,他只消將御林軍喚來即可。”
那老年女子依舊笑吟吟的:“整日里油嘴滑舌的……”
沂俐撇嘴,后退時(shí),無意間碰到一只陶罐。
她微微蹙眉,抬頭望了一眼那冒煙的梁柱,心滿意足地從小洞看向屋子里的女人。
很快,留春殿宮女瞧見了冒著黑煙的梁柱,驚恐地捂住嘴。
留春殿內(nèi)亂做了一團(tuán)。
沂俐笑吟吟地觀察著滿頭珠翠的蒼老女子。
一只活物順著她的腿爬上了她的腰際。她看也不看,將那在腰間蠕動(dòng)著的東西抓在了手中。
她將那東西舉到眼前時(shí),先是被惡心得抖了抖,隨后只覺得雙目刺痛。那種痛感直穿胸膛,她強(qiáng)忍住咳嗽,卻把血噴在了地上。
伴隨著輕微的“噗”一聲,鮮血落地,雖說聲音極輕。卻也足夠引起大殿之中眾人警覺。
“外面是何人?”
“管他何人,那老毒王都會(huì)把他毒死……”沂俐抓著手中那只癩蛤蟆,靜靜聽著留春殿內(nèi)的密語,“到時(shí)候咱們收尸就行?!?p> “還是先滅火要緊罷?!?p> “這火勢(shì)也不大……”
那人被啐了一口:“你快加緊收拾罷,等工部的人來了好滅火。”
一陣輕笑傳來。
“好好好,咱們太后娘娘都不急,你倒是急的和什么似的?!?p> 又是一陣輕笑。
“比咱們留春殿外的那只老毒物還喜歡蹦跶?!?p> 老毒王?
還會(huì)蹦噠?
養(yǎng)在留春殿外的毒物……
還有剛剛那只被自己踢到的陶罐。
沂俐再次望了望手中的那只黏糊糊的癩蛤蟆。
那只癩蛤蟆不住掙扎著,它猛然吐了舌頭,舔去了沂俐嘴角的一絲鮮血。
沂俐怔住。
她摸了摸嘴角,隨即惡心得嘔了出來。
“娘娘,咱們走罷?!?p> “你銀草拿著了么?”
“回娘娘,小紅已經(jīng)捧著了?!?p> 沂俐豎起耳朵。
銀草?
鐵甲碰撞聲悄然而至。
玉紫恒帶著御林軍將整座留春殿圍得水泄不通,一柄利劍含怒而至,深深釘入了留春殿的大門。
太后收斂笑容,臉色瞬變,她聲音微啞,有一種含著怒氣的威嚴(yán):“玉紫恒,你瘋了?”
走了水的留春殿在熊熊火焰中烈烈燃燒,火焰照亮了太后蒼老扭曲脂粉痕跡很重的面容。
她身后,是梁柱噼啪聲。
“母后,”玉紫恒的聲音里滿是諷刺,他抬手,揮了揮,御林軍押著那錦衣男子跪在地上,“此人與同昌公主行茍且之事被宮人無意間撞見?!?p> 閃爍的火光映在玉紫恒臉上,沂俐從角落中瞄到了玉紫恒滿面怒氣。
“所以,母后,這是你的人,同昌也是您的孫女,您說,這件事怎么處理?”
“同昌自己不知檢點(diǎn),被禁足在宮中卻私自出逃,這么晚還在外面亂竄,可不是她活該么?”
太后笑吟吟地望著玉紫恒:“所以,我的人,能還給我么?”
玉紫恒也笑了。
他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舌,惡毒地望著太后。
負(fù)手,深色淡漠,眼底卻閃著瘋子才會(huì)有的快意。
“來人!”
“臣在!”
“把張公子的褲子給扒了?!彼恍Γ瑓拹旱赝艘谎酃蛟诓贿h(yuǎn)處,不住啜泣的同昌公主,“太后宮中缺幾位公公,而朕也不想要個(gè)來歷不明的弟弟?!彼{(diào)轉(zhuǎn)了落在同昌公主身上的視線,憎惡地看著張公子,“動(dòng)手吧?!?p> “慢著!”
火舌肆意吞噬著留春殿中的一草一木。那淡黃色輪廓的火焰,很快照亮了整個(gè)天空。
玉紫恒懶洋洋地挑眉:“嗯?”
“那就連同昌公主一起處理了罷?!?p> “朕的女兒,誰敢動(dòng)?”
“哀家的男寵,也是你能動(dòng)的?
玉紫恒笑得陰森:“是么?一個(gè)來歷不明的野種能和皇室金枝玉葉比?”
“若是沒有哀家,你又是個(gè)什么東西?”
玉紫恒饒有興趣地看著火舌撩上太后衣裳下擺,摸了摸臉:“若是沒有了母后,母妃就不會(huì)死,不是么?”
“念及母后養(yǎng)育之恩,朕親自動(dòng)手解決了這個(gè)人罷?!彼π?,接過御林軍遞來的長(zhǎng)劍,對(duì)準(zhǔn)他的脖子砍了下去。
“玉紫恒!”
玉紫恒神色厭倦,眼神微涼:“怎么?”
“同昌……”
“同昌她是朕的女兒,皇宮是她的家,她想怎跑就怎么跑,就算是上房揭瓦也輪不到你來管。”他撩起張公子的衣襟擦去長(zhǎng)劍上的血跡,“同昌是朕的女兒,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闖了禍出了事有朕給她兜著,輪不到你來對(duì)她指手畫腳?!?p> 玉紫恒湊近,虛虛點(diǎn)了點(diǎn)太后的眉心。
“你怎么坐上太后之位的我不管,”他笑得慘淡,“若是你還妄圖插手我玉家家事,我便留不得你了!”
工部官員來得及時(shí),背著水龍樂呵呵來到留春殿的小伙兒見到帶著御林軍的玉紫恒,瞬間傻眼了。
“陛下,這……”
“趕緊把火滅了,清點(diǎn)一下?lián)p失,至于留春殿……還是等邊境安寧了再好好修繕罷。”
那小伙兒傻眼:“那太后娘娘……”
玉紫恒不住皺眉:“那花園中的亭子不是還沒燒毀么?你給她釘上木板擋風(fēng)即可?!彼裘家恍Γ疤篌w恤前線士兵,自然是要帶頭省吃儉用的?!?p> “吩咐下去,太后往后膳食減半,一切用度由朕親自發(fā)放!”
沂俐躲在樹上,摸了摸被自己塞在了懷中的癩蛤蟆。
那癩蛤蟆似是感受到了張公子被處死后留在地面上鮮血的氣味,在沂俐懷中不住掙扎著。
御林軍中,一人抬起頭,目光探索著那棵樹,他在找到沂俐后,咧嘴一笑。
“郡主,我看到銀草了?!?p> 沂俐微微搖了搖頭。
等一會(huì)兒再行動(dòng)。
“好?!?p> 玉紫恒冷哼一聲,甩起黃袍寬袖,冷冷瞟了跪了一地的留春殿宮人一眼,嫌棄地踩著張公子的尸體走過,轉(zhuǎn)身帶著御林軍離開,留下華裳被烈火燎得所剩無幾的太后一人,在夜晚冷風(fēng)中凄凄慘慘戚戚。
那傻乎乎的工部愣頭青好奇:“太后娘娘,您今晚……”
“哀家今晚可以在庭院中流光亭中將就一夜。”
她精明的目光冷冷掃來。
“但哀家的金簪玉飾分你一半,若是三日之內(nèi)我加不到恢復(fù)原樣的留春殿,你就仔細(xì)你的腦袋!”
工部官員面面相覷,唯唯諾諾地按照玉紫恒的要求去改那亭子了。
八角亭,釘上七塊木板,另一面用帷幔遮住,小巧精致,看起來倒也還說得過去。
而太后看著那只有留春殿犄角旮旯大小的亭子,越想越氣。
“小紅!”
捧著銀草的小紅顛顛跑來:“太后,何事?”
她帶著甲套的手指勾了勾,接過女孩兒手中琺瑯彩瓷的花盆,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紅急忙去接時(shí),那甲套卻與花盆同時(shí)落在了地上。
黃金甲套上鑲著的珠翠倒是沒什么事,而那花盆卻碎做了瓷片。
女子仰天長(zhǎng)嘯,那笑聲帶著大仇得報(bào)的快意,讓人脊背發(fā)涼,毛骨悚然。
“太后!”
“太后,您這是在做什么糊涂事哇……”
“太后,這兩件鎮(zhèn)國之寶可是您手中唯一的籌碼了……”
眾人慌亂,唯獨(dú)那身著中衣的女子神色淡然。
“去,派人將這銀草送去同方公館,順帶著把咱們抄下的那藥譜送去?!彼Φ酶甙?,通透的帝王綠翡翠簪子在燭火下透亮,“哀家聽說大沂南小公爺中了蠱毒需要銀草解毒,哀家就替玉紫恒做了這個(gè)主,先賣大沂一個(gè)人情?!?p> 沂俐與不知何時(shí)竄到她身邊的南州對(duì)視了一眼。
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太后此舉可是……可……這往小了說是失竊,往大了說是叛國啊……”
她壓低聲音:“一株無關(guān)緊要的植物能換哀家剩下幾年榮華富貴,值了?!?p> 她這些年來將玉紫恒的所作所為看在眼中因而她知道,這場(chǎng)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在所難免。
她知道,蕪疆兵敗如山倒,傾頹只在大沂軍隊(duì)攻入珩陽殿的那一剎那。
而這一切有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享受榮華富貴罷了。
所以,她決定……逃。
等到大沂攻下了蕪疆的那一刻,她就帶著這些年攢下的銀票珠寶首飾去大沂買個(gè)上好的府邸宅子,買上千畝良田,吃穿用度不愁,心血來潮還可以縱覽大沂各方美景,不用深陷后宮中種種勾心斗角,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