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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中國北方的一座小城。
北面是山,南面是海,小城依然保留著幾百年前遺留下來的古城墻,城門洞還是從前的樣子。青磚砌成的城墻上,還留有模糊地字跡,上面刻著修筑城墻的時間,是在明朝洪武二十一年。穿過甕城,漫步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還能看到依然完整的過去大戶人家居住的院落,進了院門,就能看見雕花的檐廊,還有木質的窗戶,仿佛回到過去那個遙遠的年代。歷史的云煙和戰(zhàn)爭的風雨,并沒有讓這座小城失去原有的面貌,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記得小時候的街巷,現在依然可以找到。這座小城少有的幾條小巷還保留著青石鋪路,沿著小巷一直往前走,就會見到很多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建造的房子,也有一部分解放以前的房子,鼓樓大街的祥和泰綢緞布莊舊址,大約就是在上個世紀初期建成,這里現在已經是普通百姓聚集的居民區(qū)。(刪除部分內容)這座小城的十字中心線位置,是一座將近二百米高的鼓樓,建于明朝末期,后來經過幾次重修,最近一次是在舉行奧運會的那一年。
郝娜在這座小城已經生活了十年,她住在北馬道的一個小四合院里,每天將院落收拾得干干凈凈,不忙的時候,她會搬一把椅子在院心的梧桐樹下看書。她在這座小城的一所中學,當語文老師,收入不是很高,卻足夠生活的開銷。她喜歡這里慢節(jié)奏的生活,沒有壓力,還可以享受漫長的暑假時光。每個周末,她都會和學生一起去爬山。到了夏天,還可以長久的在海灘上曬太陽,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神思飛揚。她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這座小城里的一年四季,她已經不再上網,也很少看報紙,家里沒有電視,也已經很多年不去做驢友。有很多空閑的時間,就是坐在梧桐樹下看風景,或者,抱著一本書打發(fā)靜謐的時光。
無論是她的生活空間,還是她的精神世界,都變得很開闊,內心里總是處于一種平和安詳的狀態(tài)。她對生活的需要少之又少,對目前的生活總是很滿足,她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簡單。郝娜的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終于合二為一,她的生命越來越豐富,她的感情傾注在周圍的一草一木上,她很喜歡這座小城。在她的眼里,周圍的一切都充滿詩意,這座小城的居民單純善良,四季的時光沖洗著每一個人,這座小城卻總是風景如畫。
每當郝娜坐在院心的椅子上,無論看書或者看風景,她收養(yǎng)的那只流浪貓就會跑過來,安靜的蹲在她的腳下。有時候,這只白貓趴在地上瞇起眼睛打瞌睡,有時候,這只白貓看著正前方目不轉睛似乎也在出神遐想,平時,總是看不到這只貓的影子,只有她坐在梧桐樹下,這只貓就會突然出現。這只白貓已經在她家里喂養(yǎng)了三年,她并不喜歡小動物,只是,在路邊見到這只小貓奄奄一息的樣子很可憐,就抱了回來。沒有想到這只可愛的白貓竟然成為她忠實的伙伴,每天晚上這只白貓都會睡在房門口一側的蒲團上,早晨她起床以后,這只白貓也會跟著醒來,然后,就消失的無影無蹤。郝娜每天早晨的運動就是在這座小城里散步,對這座小城的每一條街巷,她都很熟悉。她從來不重復自己的散步路線,無論走進哪一條曲折生疏的小巷,最后總還是能夠繞回來,回到她生活的小院門口。
有一段時間,郝娜喜歡散步的時候,登上這座小城的鼓樓。她一邊中途休息,一邊看鼓樓上古人留下的對聯,她總是在想這座鼓樓當初建成的時候,是一個什么樣子,經過重修以后的鼓樓已經很難看到歷史的痕跡。遠處是一輪朝陽,近處是一面需要六個人環(huán)抱的大鼓,她坐在城墻垛中間,感覺時間從自己身上流過,甚至能夠聽到沙沙的聲音。這輪朝陽還是幾百年以前的朝陽,只是人間換了模樣,經過多少次的改朝換代,這座歷經滄桑的鼓樓依然矗立,只是小城的記憶里多了一些人間的悲歡離合。站在鼓樓的城墻垛里面,從不同的位置眺望遠方,可以清楚地看見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城門。有時候,她會到鼓樓的另一面去看朝陽,只是近處不再是那面大鼓,換成了一口巨大的銅鐘,遠處依然是冉冉升起的朝陽,她頑皮地撞響那口鐘,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她總覺得鐘聲里隱藏著時間的秘密,這口巨大的銅鐘已經鑄造了幾百年,上面綠色的銅銹清晰可見,郝娜覺得這座小城保留了太多歷史藏起來的故事。
沿著鼓樓的樓梯下來,往四面任何一個方向走,都可以直接出城。她走在青石路上,偶爾會有一輛馬車從身邊經過,城外的村民裝著自己種的蔬菜來這里趕早市,換取一些生活的費用。每天的早市都很熱鬧,小商販沿著馬路擺起攤子,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城里的居民大多都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有的遛彎兒,有的買菜。
郝娜從柴禾市散步回來。她回家準備早點,吃完早飯,還要去學校。在鼓樓中心大街的十字路口,她與一個陌生人擦肩而過,她往北邊走,那個人朝著南邊走。其實,很多年以前,他們在同一座城市也曾擦肩而過。
這個人就是程真。他來到這座北方小城已經九年,他不想再漂泊,在這里定居下來。他的同學畢業(yè)以后分配到這里,在文化館當館長,程真來到以后,在文化館找了一份音樂老師的工作,生活從此安定下來。他在南馬道租了一個小院,那里就成了他的家,每天的生活開始變得有規(guī)律。文化館不是每天都有課,有很多自由的時間,平時,這個干凈的小院就是他的全部精神世界。
程真居住的小院不足六平方米,但是卻很干凈,屋前有一顆柏樹,據這個小院的主人說,樹齡已經超過一百年。夏天的時候,他喜歡沏上一壺茶坐在樹下,一邊喝茶,一邊乘涼。他的房間里只有簡單的家具,都是房東留下來的,他覺得已經足夠。程真的家中,唯一貴重的物品,就是那把吉他。過去的三十年里,無論走到哪里,這把吉他都陪在他的身邊,時光打磨以后,他的年華老去,可是,這把吉他依然年輕,用手指撥動琴弦,還是當年悅耳的音符。他的生活里依然是一個人的寂靜歲月,只是他學會了與這把吉他交談,而這把吉他也總能夠聽懂他的聲音。
有時候夏天的午后,房東睡醒午覺以后會來找他聊天。房東總是帶上一把二胡,在院心的柏樹下面,房東會給他拉上一曲二胡小調,在外行人聽來如訴如泣悠揚動聽。程真明顯能夠聽出其中走音的地方,還是會稱贊房東幾句,雖然房東也清楚那是客套話,但是依然很高興,大家一邊喝茶,一邊納涼。
房東為人善良,不過性格有些孤僻,愛好廣泛,除了拉二胡也喜歡吹口琴,還會變戲法。有一段時間,房東厭倦了拉二胡,就帶來變戲法的道具,坐在院心的柏樹下面,給程真變戲法,程真看不出絲毫破綻。變了幾次,程真依然沒有找出漏洞,后來房東就開始給他講解變戲法背后的玄機在哪里。房東的一雙兒女都已經成家,又先后紛紛離異,各自生活在各自的小天地里面,倒是經?;丶铱赐?,房東也是一個人生活,十來年以前就和老伴分手。房東的單身生活也是自得其樂,自從認識程真以后,倒是多了一個說話的人,少了一份孤單寂寞。
程真的生活越來越退向內心的世界,對外面的世界不再有任何要求,平靜地接受現實里發(fā)生的一切,他的生活簡單而有規(guī)律。程真的世界里只有這座小城,不再有互聯網的出現,他沒有訂報紙,家里也沒有電視,這個世界只是他眼睛看到的世界。他不關心這座小城以外發(fā)生的任何事情,每天的生活一成不變,除了在文化館給喜歡文藝地中學生上課,就是坐在院子里這棵很粗很高的柏樹下面彈琴?;蛘?,和房東喝茶打發(fā)時光。
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是隨手撥弄著琴弦,不在乎發(fā)出的琴音是否悅耳動聽,也不在乎是否旋律優(yōu)美,他只是彈給自己聽,他只是用這跳動的音符和自己的心在對話。每一次,坐在柏樹下面,他的琴聲都會讓自己回憶起無數過去的往事,想起從前活躍在舞臺上的那個年輕人,想起日漸遠去漂泊的青春,他仿佛不認識記憶里的那個人。還是現在這個人與過去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人,那么,到底哪一個人才是自己,有時候,他也不清楚。
程真在這座小城里,讓自己的生命漸漸沉淀,他在漸漸遺忘過去的那些歲月,那些事,那些人?,F在的生活,似乎又慢慢變回一張白紙一樣,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童心在漸漸發(fā)芽,他知道自己正在變得像一個孩子,用一雙清澈的眼睛天真單純地看著這個世界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他真希望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會和自己一樣,他在文化館上課的時候,看到講臺下面的那些孩子聚精會神的模樣,有時候,會忽然看到他們的未來,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程真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害怕。程真不希望這些孩子去重復他以前的生活,不希望這些孩子被社會變成另一種樣子,做自己本來的模樣就是最好。他覺得這個世界正在改變,正在和從前不一樣,正在變得人情溫暖,他相信會更加美好。
二十一世紀已經過去二十四年,那些曾經生活在城市的精神貴族,或者在時代的舞臺上剛剛老去的文藝青年,正在開始進入后互聯網時代,這個喧囂的世界對他們而言已經不存在。他們拒絕大量的資訊進入生命的空間,拒絕物質生活的泛濫,拒絕匆忙的現實對心靈世界的打擾,只是在讓一切事物變得簡單之中,生活。他們終于學會與世界和解,終于學會寬容這個并不完美卻正在努力的社會,終于學會穿透眼花繚亂事物的迷霧看清人生的真相,終于學會坦然面對靈魂這一面鏡子。
他們的生命已經變得安詳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