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蕭蕭,涼風瑟瑟愁煞人,時光荏苒,半園紅盡方曉秋已深。
清河苑每至此時節(jié),便是層林盡染,紅葉欲燃,美不勝收,故被世人譽為文登八勝之一。
再加上清河苑乃文教重地,只中秋、紅葉祭等少數(shù)時節(jié)才對外開放,故清凈少喧,苑中學子最好在此時約上親近的同窗,三五成群,傍溪依澗,就著流水葉落,誦書讀經(jīng)。
而桐逋,只能抿抿嘴,垂著腦袋,獨身一人,一步一步,仔細的踩在落葉最厚的地方,假裝喜歡聽那葉碎之脆響,一人在人少的林中來回徘徊,仿佛孤魂,又恰似野鬼。
但這么形容他,倒也算不得夸張。
“小三子,你看看這些人類,就因為你穿不起白鳳鞋,便與你疏遠,甚至還譏笑你出身低微,你為何不怨,為何不恨。小三子,以仇報仇,才是這個世間的公道?!?p> “不,以仇報仇,無有窮盡?!?p> “小三子,那都是騙老實人的,其實,你心底也應該明白,你只是害怕,因為,你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而他們,可都是東唐望族名門之后,你害怕他們的背景,害怕他們家中的權勢,害怕自己那本就小的可憐的尊嚴在反抗后,被輕而易舉的碾碎,小三子,你就是個膽小鬼。”
“不,我不是。”
“不,你是?!?p> “不,我不是。”
……
一時間,桐逋感到頭痛欲裂,整個世界都開始天旋地轉,山海傾覆,耳旁相互爭吵的聲音,也變幻的嘔啞嘲哳。
桐逋也不知道原因,自從數(shù)月前醒來,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貌似失去了一段記憶,腦海中也莫名多出一道聲音,沒事就冒出來聒噪,甚至偶爾還會令他頭疼。
“桐逋,桐逋……”
“你還好嗎,還好嗎?”
突然,他的耳旁響起由遠及近的呼喚,宛若仙樂,漸令耳明神清。
桐逋恍過神,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一張關切的臉,正近湊在他面前。
此時,恰值輕風起,一股淡雅清幽的香味兒便鉆進他的鼻中,再對上那雙水杏般的眸子,桐逋下意識回避了視線,可不過須臾半傾,他的目光便又迅速飄回,正掃見她峨眉微蹙,似是心憂,見到這一幕,桐逋的心底便不由生出一陣暖流。
因為,眼前這位燦如春華,姣如秋月的少女,正是苑中為數(shù)不多,在意自己的人。
即便,她也出身名門,身份顯貴。
“呂,呂小姐,我,我沒事,只是有些頭暈?!?p> 面對那即將伸出來的纖纖玉手,桐逋下意識的站了起來,然后退開一步的距離。
“桐逋,我說過很多次了,咱們都是同窗,不用叫我呂小姐,直接叫我呂漱就行了,你要是實在覺得不禮貌,叫我的表字玉素亦是可以的?!?p> 聽完她的話,桐逋的腦海中再次響起方才的聲音,只是不如之前那樣令人難受。
“小三子,這姑娘多好啊,善良溫淑,又楚楚動人,更重要的是沒有門戶之見,簡直就該是你的女人呀!沖上去,抱緊她,然后深情的凝視她,告訴她,你愛她,你要娶她當老婆!”
“你閉嘴!”
桐逋的臉頰上燃起兩抹紅暈,眼神再度變得散亂,不敢有固定的方向。
“要不,我還是送你去醫(yī)務室吧?!?p> 面對呂漱的關切,桐逋真心感動,卻又不敢接受。正當他準備再度婉拒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陣宛如黃鶯般的呼喚。
“玉素,玉素,原來你在這兒。”
兩個身著淡黃長裙的少女,踩著枯脆的落葉,一路小跑了過來。
氣息未勻的她們在掃到桐逋的瞬間,秀眉微微挑起,然后說道:
“這不是那個桐不嗎?”
“是他,不過人家好像叫桐逋,是一聲,不是四聲?!?p> 兩個小姑娘出現(xiàn)后,沒說三句話,桐逋就趕緊告罪逃離了。
走的時候,還依稀能聽見身后傳來對方的議論:
“你看,他的鞋子上真的打了補丁誒。”
不過,也同樣聽到呂漱打斷了兩個小姐妹的交談,以及一些維護他的話。
不想再遇見人的桐逋,哪兒人少,便往哪里走,不知不覺中,就來到了清河苑的太史碑廊。
這里雖然是清河苑著名景點之一,但學子們卻很少涉足。
因為這條碑廊,除了紅柱緣瓦,就只有滿墻的碑文。
上面鐫刻的內(nèi)容,多是七望東渡、群星墜落、念能大興等歷史大事件,以及清河苑在這些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歷史的變遷,比如哪一位英雄人物出身清河苑,清河苑在某個事件里扮演的角色等。
桐逋雖然不愛學習,但好讀史書。所以,這些記載他知道不少,但現(xiàn)在是午休,既無事可做,也沒有朋友可以一起嬉鬧,所以他百無聊賴的看起碑文消磨時光。
“嗯?”
桐逋很快就讀完了“七望東渡”,卻發(fā)現(xiàn)有一些東西,是歷史課本上所沒有提及的。
比如,石碑上記載的“云侯壓迫過甚,七望與諸士族蟄伏數(shù)十載,覓良機而東去”,這便是沒在書上提及的。
正當他感到疑惑時,腦中聲音再度響起。
“有什么好奇怪的,云家勢大,跟東唐的生意往來那么密切,官方自然不會在書上寫這種詆毀怨毒之言。再說千年時間,滄海桑田,李唐都已不存,五姓七望還有必要記恨云氏與李世民嗎?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仇恨?!?p> 桐逋點點頭,心想:
“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說的話還有點道理?!?p> “喂喂喂,死三子,敢情這幾個月我為你精心奉上的金玉良言,全被你當成了毫無價值的廢話?”
“嗯,差不多?!?p> 桐逋故作高冷的答道,然后便不再管腦中那咆哮的聲音,繼續(xù)觀他的碑。
之后的事件倒是同課本上寫的差不多,比如:
東唐立國三百年,群星攜祖碑自天外而來,墜于四海五洲之地……
三百一十年,念獸現(xiàn),天下亂,華國云氏之后,觀祖碑而啟念能,悟秘紋以御風雷……遂亂平,人族安。
碑未觀盡,桐逋便聽到不遠處響起了悠揚的編鐘樂曲,此曲乃清河苑中的上課樂,所以,桐逋趕緊一路小跑,沖向他所在的學舍。
太史碑廊的位置相對較偏,所以他沖回教室時,老師已立于門口,冷冷的看著遲歸之人。
在看到老師的身影后,桐逋的心,瞬間就像被揪住了似的,就連雙腿都略微有些綿軟。
興許是他速度陡然慢了下來,所以身后有人沒剎住,直接撞到了他。
吃疼后,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居然是崔鉞。
對方面無表情,雙目卻自帶威嚴,雖然,崔鉞的神情談不上和善,可卻著實叫桐逋松了口氣。
因為,崔鉞可是清河苑最了不起的天才。在高一,這個大家都還沒摸到秘卡門檻的時候,他卻已經(jīng)成了秘卡練習生,要知道,東唐很多大學的入學要求,也不過如此。
一些沒有天賦的學生,高三畢業(yè)時,都不一定有現(xiàn)在的崔鉞厲害。
更重要的事,他還出身七大望族,是文登崔氏的嫡子。
有這么一個好學生作陪,桐逋可不認為侯不群會當眾搞雙標。
見桐逋心里這么想,他腦中的聲音輕笑道:
“天真!”
在見到崔鉞的瞬間,侯不群臉上立馬擠滿笑容,什么問題都沒問,就叫他進去了。
所以,桐逋也抿著嘴,準備跟在崔鉞后邊一同進去,但半只腳尚未踏入,就被侯不群給喊住。
“我讓你進了嗎?”
桐逋停下腳步,抬頭看向?qū)Ψ健?p> “可是崔……”
不等他把話說完,侯不群便打斷了他。
“崔崔崔,崔什么崔,就你也想跟崔鉞一樣,享受師長的寬容?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人家是誰,你是誰,一只草雞還想跟鳳凰比,可笑!”
說罷,就從背后抽出一把戒尺,扯起桐逋的手,“啪啪”打了二十下。
當桐逋好不容易挨完罰,雙手顫抖著回到學舍里,他的同窗卻一個個都帶著輕蔑冷淡的笑。
笑容中,不包含任何幸災樂禍,只是純粹的輕蔑。
清河苑高級中學的學生,非富即貴,像桐逋這樣的少數(shù)平民,在這些人眼里,或許跟蛆蟲差不多吧!
人類會因為蛆蟲的掙扎和痛苦而感到開心或難受嗎?
“小三子,我就說你天真了吧!”
腦中的聲音與他的同窗相比,倒是真的幸災樂禍。
桐逋聽了,很是幽怨,根本不想搭理對方。
然念生,則不由己,心中不由自主的吐槽道:
“哼,果然不是好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