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花公子。狐貍被這句話帶進了深深的回憶里。
在不染村還沒有白云馬路的時候，不染村所屬的城也還是個荒涼的地方，叫未城。像子城，丑城，寅城一樣，這座城是以時間來命明的。十二時辰，十二座城。每座城里都匯聚了來自不同時空的人，每一座城，你既可看到麻布草鞋，也可見西裝革履，既能去神仙道士那算上一卦，亦能學學星座占卜。
聽說，進入十二辰的，都是極善或極惡之人，如此，兩相平衡，時空方不會錯亂。
這里，沒有主宰，但總會有人妄想成為主宰。
那種人舍棄了憐憫，卻丑陋而強大。
九尾仙狐見了太多的人，見的妖卻沒有，他常常郁悶地想，自己恐怕是這時辰界唯一的妖了。既為妖，總要有點與世人不同的興趣愛好，所以，他開始云游四海的行當。十二城，聽起來很多，其實住的都是一批人，只是他們并不知道自己處于輪回之中。按照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順序，穿越一座城，可以看到未來和過去。九尾仙狐把過去都給看了個便，但不曾去過未來，把未來看了，就沒驚喜了。但通過看過去的事，他明白，人都是這樣，生老病死，無甚樂趣，便停留在了子城，時空最開始的地方，觀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便喜歡上了看落葉，看累了就閉上眼。
那日，他看了良久的落葉。都沒合上眼。
那事，擾得他有些心神不寧。
最近總是聽見小孩的哭啼聲，村落里已經(jīng)有很多小孩失蹤了。可他想不通，為何要把小孩給拐賣了。少時，它聽聞，小孩陽氣最足，吸其精氣，可長生不老。但那也是妖怪的行為。城中，難道還有妖？
有個同伴？九尾天狐搖搖自己的九條尾巴。郁郁道，另一只妖怪，想尋長生不老之術？
那倒也沒啥，只是最近小孩的哭啼他實在受不了了，他在桃花樹下睡覺，都是陰風陣陣的。無可奈何下，它掏出自己的羅盤，羅盤上邊有只精致的小狐貍，羅盤主時間，陰陽，福禍。他自出生就有了這羅盤，只是不知如何使用，但當它迷惑至極時，羅盤便會給他方向。
桃花樹下，一陣陰風襲過，羅盤轉(zhuǎn)了轉(zhuǎn)，東南方向？
想必得去一趟，探測探測情況了。
那時，九尾天狐并不知道自己是十二城的守護者，它也不知羅盤為何會認定他當主人。
待起身，他方覺得周圍有東西，不是人。
“是死物。”他道。聲音在桃花林回旋了一圈，一團綠幽幽的煙霧狀騰空化作一個身著花衣裳的婦人。她面相柔和，眉眼下垂，看得出來，是個善良的人。
她膽怯地垂著腦袋，像是被嚇著了。
九尾仙狐尋思著自己也沒說啥，難道是“是死物”這三個字嚇著她了？
那她，是鬼。
但好像這只鬼很膽小，被一只狐貍給嚇住了。
“抬起頭來，鬼?！?p> 鬼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托夢”
九尾仙狐方才想起，那陰風陣陣，嬰兒哭啼之聲，是她所為。鬼附夢于人容易，但想要附夢于妖，特別是靈力強大的妖，基本不可能。除非，耗盡自己的靈力，準確地說，是鬼力，自此，灰飛煙滅。
他瞧著眼前的婦人，已是十分虛弱了，便將自己的靈力渡了許多給她。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覺自己身體不似此前那么飄飄然了，有了不屬于鬼的腳踏實地。
九尾仙狐欲說話，卻見她直直地跪了下來，眼淚從她白如霜的面頰上滾落，淚水的顏色是血紅色的，她道：“救救那些孩子吧······九尾仙狐?！?p> 靈力高強的妖怪不會被看出真身，除非。靈力比他還高，或者，是至善之人。
“可是？東南方?！?p> 她點點頭，飄在狐貍旁邊。
說實話，這狐貍沒見過鬼，只聽過鬼嚇人，所以此前他都一直以為鬼是青面獠牙之物。這一見，方才明白，聽聞之物，大多不可信。
“東南······陰氣重······”
這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從鬼的喉嚨里沙啞地傳出來，雖是女鬼，她聲音卻若男人般粗，所以聽著也不怎么嚇人。
狐貍有時理解能力是很行的，女鬼應該指的就是東南方的墓冢——杜陵。十二城的規(guī)矩是，善人活得長久，作惡之人短命。此般，那杜陵名字聽著雖秀美，實則是亂葬著十惡不赦之人的。白骨森森，露而不埋，是那的常態(tài)。
狐貍跟著羅盤，常常走的都是山青水秀之地，不曾去過陰風陣陣之地，他倒是好奇，說走就走。
女鬼游走在他身旁，他也不煩擾。常與她戲說，有時候會把女鬼都給逗樂了。但那女鬼貌似不太會說話，說的話也常常斷斷續(xù)續(xù)的。問她姓名，狐貍得知了個花字，于是心中給她杜撰了個花花的姓名，冠上公子的后綴。問及她為何到十二城來，她不愿意說，似乎那觸及一些這女鬼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想來也怪，這十二城怎會有鬼呢，來到這的都是活人，莫不是，肉身被毀，無法借尸還魂，只能終身為鬼了？
這一路上，不知是不是因南邊是陰山的緣故，空氣似乎涼了下來，四處，偶見一村舍，屋檐，梁桓橫亂倒塌。像是剛才倒塌，尚有黑氣彌漫。
“有情況，花花公子，跟上我?！?p> 花花公子慘白的臉上有了生機，跟上去。狐貍由那閑蕩不羈的人形化作九尾天狐。它想，這樣能加快行進速度。
來到村舍面前，狐貍嗅了嗅，還有活人的氣息，他隨即化作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來打聽打聽情況。
九尾天狐，可化人之形，老女老少，皆可。
他穿著灰衫，繞著屋子仔細查看了一番，竟見屋梁下邊壓著人，他一片一片地挪開壓在上邊的重物，那人方才顯露出來。是個容貌姣好的婦人，一身粗布麻衣，但眉宇間就算是眼睛閉上也可看出其中凝聚的愁緒。
他往她體內(nèi)輸送了些靈力，婦人醒來，見面前是一男童，年齡和他孩子一般大，臉上頓時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你快走快走你，這有妖怪，會吃人，我的孩子······方才就被抓走了?！?p> “那你為何？”
“聽說，那妖怪在收集十二時辰出生的小孩，他不會抓我這種婦人的。”婦人哽咽道，“可憐我家發(fā)財還這么小，就要······”
“沒事，大娘，我?guī)湍闳ゾ人麄儯茄挚墒窃诙帕昀?。?p> “你怎知？”
這不是重點，狐貍道，“你家孩子是哪個時辰出生的？？”
“亥時”
狐貍心中一陣嘀咕，糟了，那妖怪定是按時間順序抓人的，不然，這童子離墓冢最近，為何卻······
來不及了，他只好幻化成狐貍的模樣，加快行進速度。
眨眼之間，便是那杜陵墓冢了。墓冢格外靜，一兩個烏鴉嘎嘎地從枯枝上邊掠過，雜草將墓冢掩埋得很深，但還是蓋不住下邊滲出來的涼涼的東西。狐貍感覺自己爪子碰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一個骷顱頭骨碌碌地滾過來，沒有肉皮的眼睛赤裸裸地盯著他。隱隱約約從那雜草里邊傳來了聲音，是小孩的哭喊聲。
九尾仙狐又變成了那個小孩，看向旁邊的花花公子，由于是鬼，所以花花公子也很快就到了這。
他道：“你可知這是什么個妖怪?！?p> “怨······怨氣······”
難不成，這妖怪并非生靈幻化而成，而是由這極惡之人的怨氣聚結(jié)而成，以白骨為肉身的妖。為取肉體，為保長生，主宰十二城？
“可知在哪？”
花花公子指了指下邊，被濃密的雜草覆蓋著的地方。
他們隨即化作一團煙，下去了。
下邊空間很大，像個螺旋的迷宮，蜘蛛網(wǎng)將洞穴死死纏繞。濃重的腐尸味籠罩著整個地宮，聽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們沿著狹小的空穴前行，本可用靈力自由穿梭的，但狐貍想著，萬一那妖怪很強大，所以且先保留靈力。
何況，這種獻祭一定是會抓住時辰的，現(xiàn)在是戌時，它應該會在亥時動手。
隨著聲音的越來越近，一個偌大的空間呈現(xiàn)在他眼前。眼前，白骨堆積如山，在一個流著黑色液體的池子上邊，是一個龐然大物，它由根根白骨拼接而生，白骨旁溢著黑森森的陰氣，白骨的腦袋沒有任何表情，煙霧從鼻孔進，眼睛里出。
應該就是它了。河水旁邊，是昏倒的小孩，一個個倒在那，臉上已經(jīng)少有血色了，但還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
妖怪說話了，聲音像是多種金屬碰撞在一起，在山洞里回蕩，震得耳膜生疼。
“來了，恭候多時啊?！?p> “你······”狐貍望向花花公子，她不做應答，也不吭聲。
“沒錯，就是你旁邊的那人騙了你。呵呵。不過死到臨頭我告訴你我是如何要挾她的。我以十二子為人質(zhì)，逼她去了自己美貌的皮囊給我，她可是，尸骨無存哪。不過，化作鬼也得為我做事，誰讓她，是至善之人呢。你瞧，她不現(xiàn)在都對我沒有怨恨嗎？”
狐貍感覺一陣惡心，差點吐出來。
“早就聽聞這十二城不只我這一只妖怪，我倒是想瞧瞧，另一只妖怪是什么樣子的，所以就采取了最惡心，我卻最開心的做法，怎么樣呢？”
這至惡之人死后的怨氣是得有多重，才會郁結(jié)成這種集妒忌，怨氣，野心為一體的妖怪。
此前，狐貍憑著九尾神狐的身份，基本上在這十二城中不會有人是他的對手。只是他做事一直十分低調(diào)，怎會被發(fā)現(xiàn)的，難道，這妖怪還有同伙？
“說吧，你是何方妖孽，亥時要到了，待我吸食完這些小孩的最后一點精氣，便成大道，以后，我再也不用再這墓冢中忍耐了，我將會是十二城的主人，哈哈哈······”
果然是亥時，狐貍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只見到那些倒地的孩子，其中有十一個都是男童，只有一個是女童。
“你死前，有什么遺言，說吧?！边@白骨不光長得丑陋，話也極多，“要不我告訴你會死哪嗎?！?p> 他指著那滾滾的黑水，道，“這黑水由無數(shù)怨靈幻化而成，它們會把你一直往下拖，往下拖，知道黑水淹沒脖子，眼睛，最后，你的靈魂會被它們噬咬得連渣都不剩，刺激嗎？入此水者，魂飛魄散，死無葬身之地?！?p> 他又指著花花公子道，“你不是至善之人嗎，這十二城走的就是個極端，不是至善，便是至惡，我呢，就將你煉化成厲鬼，讓你這至善之人親手去做那骯臟遭人唾棄之事?！?p> 小鬼，縮了縮，兩行血紅的淚水又從哪慘白如紙的臉上劃過，她躲到了狐貍的后邊。
狐貍擋在她前邊，此刻，他意識到，這不再是他此前想的收拾一個小妖怪那么簡單了。
他認真起來，“開打吧。這里，強者說話。”
原本只是個孩童的他幻化為真身，九尾。
“九尾?！彼硷B頭上的表情都是詫異的，九尾天狐，天生神力，命有九條，可主時間，陰陽，福禍。不過，那是悟了道的九尾，面前的這九尾頂多九條命，但恐怕還不能主福禍興衰。
小鬼身體依舊是縮著的，但擋在她面前的那只狐貍讓她的臉上再次閃爍出了希望。
原本驚詫的骷髏頭此刻已收回了那驚詫的表情，轉(zhuǎn)而哈哈大笑，“好啊好啊，你不是九尾神狐嗎，待我斬了你的九尾做藥，你，哈哈哈哈······”
喪心病狂，九尾掏出了羅盤來看，指針指示的就是那白骨妖的方向。
看來，這次，無論付出什么，都得一戰(zhàn)了。
那日，渾濁的鬼氣凝聚在白骨的附近，不斷向九尾滾滾而來，九尾使出所有靈力，終究與它持平。久攻不下。
難道，這就是善惡相抵嗎，誰也無法破壞這平衡？
可就在這時，一只小鬼不再愿意躲在他的身后，趁他不注意之時，花花公子以全部靈魂與之相斗。
終，與惡妖墜于黑水之下。
原來，善惡處于一種平衡之中?？芍灰俣嘁稽c點善，惡就敗了。
但，也只有極善之人才會做出這種犧牲吧。
九尾仙狐呆呆地愣在那里，看著那些還剩下一口氣的孩子，無力地走過去，斬下一狐尾，為其續(xù)命。
鮮血汩汩地留下，浸染了白色的毛發(fā)。它在黑水里努力尋找，她僅剩的一絲一毫的魂魄。卻什么都沒有。
但正當已然放棄所有希望時，一抹淡淡的綠光飄了過來。
竟還有一絲魂魄。
他將它收進羅盤中，開心地笑了。一雙狐貍眼瞇成了一條縫。
那些孩子待會就會醒過來，他還是先走吧。
一只白色的狐貍捧著那羅盤出去了。頭也不回。
如果他回望一眼，會瞧見一個醒來的孩子。他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那離去的背影。
道了聲，“謝謝?！?p> 那個孩子穿著白藍色的衣服，從那刻起，它下定決心要做一個像它一樣的人，“自斷其尾”，拯救蒼生。
如果他再回望一眼，會看見那黑水下，依舊暗流涌動······
他這次，算是渡了他們一劫吧。已在杜陵墓冢上行走的狐貍看了看漫天的繁星。
天上的星星真多呀，不知是星星多，還是萬家燈火多呢。
遠處蕭聲幽咽，狐貍聽了，留下淚來。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淚水是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