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凈土
她的家慶從出生那天起,就生活在別人無休無止的指責(zé)當(dāng)中,后來這份指責(zé)變做殘狠的打罵。
他沒有父親陪他踢球,沒有哥哥為他打架,沒有童年,不知道兄弟姐妹歡聚一堂是什么滋味兒。
從沒有人為他著想過。
有時候她不免怨恨家慶的媽媽。
既然不能保護她,不能給他安穩(wěn)的正常生活,為什么要怎么的生下他?
生了就要負責(zé)任啊,又為什么在他還需要媽媽庇護的時候就撒手離開,讓他一個人承受那些磨難和痛苦。
其實所有的一切,都和他無關(guān)。
如果他知道他的人生將這樣度過,他大概會選擇不來這個世界。
哪怕做一只貓、一只鳥哪怕一棵樹,也好過這樣的沒有尊嚴。
可以說,他十八年的生命是殘缺的,那是種無論用什么辦法都無法彌合的殘缺。
盡管這樣,媽媽仍是家慶在這世上唯一的溫暖,從前是他的依靠,以后會是他一生的思念。
媽媽在他一生的記憶中,將永遠無人能夠取代。
池冰的心狠狠的疼著,她湊過去,長跪在床上,輕輕攬住他的肩頭,“家慶,別這么說,你沒做錯任何事。你只要知道,你的媽媽愛你,而你也一樣的愛著媽媽就夠了?!?p> 申家慶埋在她懷里失聲嗚咽。
他想念他的媽媽了。
個子再怎么高,平時再怎么堅強,實際上他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孩子,他還沒有強大到可以在面對任何打擊和不公時坦然以對。
他伸出手抱住池冰瘦小而單薄的身體,在夏季的夜里,肆意的哭了好久。
“家慶,別讓媽媽失望。你要努力的成長為媽媽希望你成為的樣子,她會在天國陪著你。家慶,不要難過,不管這條路多么長,我都會陪著你。永遠!”
夜深了。
白日里的熾熱退去,起了微微的涼風(fēng)。
在這樣的夜里,少男少女相擁在一起,他們干凈清澈的如同雨后的天空,那樣的純粹,那樣的絕美。
他們擁抱著彼此依偎,畫面唯美得如同一幀絕世神作。
*
同樣的夜晚,不遠處的另一所房子里,一個老邁的男人,晃悠著酒后蹣跚的步子,從床下邊的柜子里拽出個相框。
照片里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正朝著他笑得溫柔似水。
“蓮意,蓮意,多久不見了?你好嗎?那邊冷不冷?我給你帶了不少衣裳,夠不夠穿?想要什么,你給我托個夢,我想辦法給你送去?!?p> 粗糙干裂的大手在女子蘋果般的臉頰上輕輕撫摸,目光深濃如酒。
他吐著滿口污穢的酒氣,眼淚卻依舊晶瑩。
照片上的臉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她笑得那么甜,仿佛一股甘泉盤繞著他,溫暖了他曾經(jīng)的那些歲月,趕走滿室的孤冷。
許是時間有些久遠了,照片有些微的發(fā)黃,卻無損女子的柔美。
那年的她,比照片中要美上一百倍。
他記得,那年,他們最初的相見。
那是個天氣很好的春天,山坡上開滿淡黃、淡紫色的小雛菊。不時有不知名的小鳥在天空劃過,猶如靜謐的湖水中投入的一顆石子。
他放工回來,繞過山腳下的小路,轉(zhuǎn)過半山腰,就能回到他的家。
“小偷,她是小偷,快把她抓起來,送到公安局去?!?p> 七八個婦女圍在一起,恨恨的咒罵著。兩個男人雙眼冒光的捋起衣袖,摩拳擦掌的躍躍欲試,眼睛里沒有捉賊的義憤填膺,閃著邪邪的光。
一個特別瘦弱的女人坐在地上,惶恐無助的緊緊抱住自己,目光慌亂得如同一只被圍捕的小鹿。
她的側(cè)臉對著他。
他的心被瞬間擄獲了。
漆黑的大眼里含著汪淚水,小小的臉蛋兒上淚痕狼藉,紅潤的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又不敢說出口,只委屈的用細小的貝齒咬住唇角,任由鋒利的齒把唇角咬破。
“小偷,把東西交出來,不然打死你?!?p> 幾個女人憤怒的叫囂,仿佛那女人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
女子拼命的搖頭,淚珠兒碎玉一般的四處飛濺,雙手抱得更緊。
也許是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她向他看過來,濕漉漉的眸底埋著深深的恐懼,惶惶的,像只被獵人圍攻的小兔子。
他干涸許久的心一下子鮮活了,心臟在胸腔里劇烈的跳動,血液流動的聲音震得他鼓膜發(fā)麻。
女子求救似的看著他。
她沒有說一句話,那雙會說話似的眼睛又好像把所有的話都告訴了他--她是無辜的,她沒有偷。
他的記憶里從沒有過這個人,他卻沒來由的相信,她真的沒有偷什么東西。而她抱在懷里的,被那些人圍攻逼迫著交出來,只是她拼力想要保護的東西而已,和那些人完全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
那年的他已經(jīng)不是未經(jīng)人事的毛頭小子,早過了沖動的年紀,卻還是不顧一切的沖了上去。
他為了她和那些人爭執(zhí),哪怕被他們千言萬語的為難,決不后退一步。
那些人并沒有什么她偷了東西的證據(jù),只是無端懷疑。見有人維護她,罵罵咧咧的離開了,悻悻的。
把她從地上扶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她拼力護住的,只是大半個沾了灰塵的饅頭。
他把她帶回家,告訴她他的家就是她的家,只要她愿意,可以在這里永遠的住下去。
他下班回來會給她帶一束工地邊上采摘的野花,天涼了,他會縮緊自己的腰帶,把省下來的錢換成一塊花布和幾兩棉花,讓她為自己做件過冬的棉衣。
她被點點滴滴的感動著,心口的冰漸漸融化。
有一天,她自己披了塊紅蓋頭,站在了他的房門前,成為他的妻子。
那時的他心愿得償,他是欣喜若狂的,想要給她所有的一切,干起活來總有用不完的力氣。
事實上,他也是這樣做的。當(dāng)年的他,也曾義氣風(fēng)發(fā)過,是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男人抱著照片,跌坐在地上,溝壑縱橫的老臉早被淚水打得濕透了,每一條褶皺都漾著水光。
想起她,他的心還是那么疼。
他心疼自己,想念她。盡管她做了那樣的事情,讓他心痛如絞,讓他后半輩子都沒抬起過頭,可他還是不可抑制的想她。
也許,這就叫做愛情。
那時候,他真的好疼她,除了上工,整日的守著她,把她當(dāng)成珍寶一樣。
一年深秋,公司抽調(diào)一批人去極北的地方支援建設(shè),他在抽調(diào)的名單上。
她紅腫著眼睛把他送上離別的列車,千叮嚀萬囑咐的要他早點回來,她說她會乖乖的在家里等著他,要他照顧好自己,不要擔(dān)心她。
他在極北之地干了整整十三個月,每天都徹夜想念,歸心似箭。
當(dāng)他腰揣攢了一年的錢敲開久違的家門時,門內(nèi)的她抱著小小的奶娃愣愣的看著她,帶著不知所措的慌亂和滿眼的淚。
他至今記得她眼底涌出的兩包淚,見證了他曾經(jīng)的恥辱。
那一刻,他的世界塌了,心口比冰還要冷。
“說,這是誰的種。”
他第一次打了她,看著她瑟縮在角落里無聲哭泣,他的心比她的臉還要疼上一萬倍。
他打她,罵她,用各種辦法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可直到她離開人世,也沒有告訴他,孩子是誰的。
“蓮意,我那么疼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待我?我做錯了什么,是因為我太愛你嗎?”
男人喃喃著,跌跌撞撞的又打開一瓶劣質(zhì)白酒,仰起脖子狠狠的灌了下去。
年輕時恩愛幸福的一幕一幕在腦海中滑過,那時的他,每天都是充實而快樂的。
他早早的出門上工,工地上的活再累,他也不怕,因為他心里有希望。
每天下班回家,那張讓他無數(shù)次看了都會心動的臉會帶著甜甜的笑容在家門口迎接他,會在看見他的身影時,毫不嫌棄他一身的灰塵而朝著他奔過來,抱住他的腰,在他看不出本色的臉上落下甜蜜的吻。
那時候,他真的每天都泡在蜜罐里。
“蓮意,你的心真狠啊。傷了我,你就不難過嗎?”
“我那么愛你,你還要背叛我,蓮意,你怎么忍心,怎么舍得??!”
男人痛苦嘶吼,猶如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滿身帶著無法述說的劇痛。
“你是愛我的,是不是?不然,你不會想要葬在我申家的祖墳地里,對吧。”
“愛我,又為什么要背叛我。你知道不知道,一個人的生活有多么的孤單,我好想你,蓮意,我想你。”
......
瓶里的酒見了底兒,他也終于支持不住醉意,蜷縮在床前的地面上睡著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睡在地上的時間真的很多,多到數(shù)不清。
灑瓶橫躺在地上,他的懷里仍然緊緊抱著照片,仿佛抱著他的整個人生。
他應(yīng)該是做了個美好的夢,夢里有他朝思暮想的蓮意吧,不然,他的嘴角不會有笑容。
“蓮意,等我,不要嫁給別人?!?p> 睡夢里,他還在不放心的叮囑著愛人。
這世上,不管什么樣的人,美也好,丑也好,聰明也好,愚笨也罷,有錢也好,貧窮也罷,每個人的心里都存著一份獨為一人的柔軟,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份不為人知的愛。
被眾人唾罵嫌棄的申父,他的被所有人鄙棄的心里,也有一方僅屬于蓮意的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