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殺了她?!彼膫€字在殷輊耳邊久久回蕩,既激憤,又無奈,既決絕,又不忍。
強大的理智促使殷輊壓下所有情感:“好,我到外邊動手。”拉著黃毛出門去。
今日的黃毛很奇怪,不哭不鬧,只不過視線不離地面。被拉到籬笆門時,她鼓起勇氣回頭看了一眼,米母一只手捂著嘴,另一只手被米父緊緊拽著。黃毛連忙收回眼光,感覺有一團陌生的東西在心里炸開,卻又虛無縹緲,說不清是什么樣的,頓時鼻子一酸。
殷輊把黃毛拉到不遠(yuǎn)處一個草叢,十分緩慢地拔出劍。明明已經(jīng)做了足夠多的心理準(zhǔn)備,除妖人除妖,天經(jīng)地義。腦子在催促,手卻在猶豫。
眼前的黃毛低頭跪著,淚眼汪汪,似乎接受了自己的死刑,卻遲遲等不到處決。
“你倒是快點??!”黃毛聲音有些哽咽。比起痛快的斬殺,這樣的“凌遲”才最磨人。
“對啊,你倒是快點動手!”殷輊的腦子也急了,可偏偏手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堅持僵在空中不肯動。
“誒?”
“我在思考怎么讓你死得好看些,畢竟這身體是別人的?!币筝e試圖狡辯,卻靈光一閃。
“那……你想怎么樣?用震靈術(shù)?”震靈術(shù)這個詞聽無昔說過。
“活埋?!币筝e說著收回了劍,“起來,先回去。”
“不要!你一劍砍死我!”黃毛賴著不起來。
“你不想活下去了嗎?”
“我還能活?”
“你可以活著下去。不要——就算了?!?p> “我要我要!”黃毛蹦跶起來,撩了一下頭發(fā),擦了一下眼淚,拍拍身上的泥土。
殷輊走在前頭,黃毛乖順地跟著。回到籬笆院,米父米母坐在門檻上呆呆望著殷輊和黃毛走進來。
殷輊解釋說:“我想讓您閨女干凈地下葬,動刀見血的沒必要,挑個日子活埋了吧?!?p> 米父米母不知是釋懷,還是驚喜。當(dāng)他們下決定時,盡管明白黃毛并不是閨女,但還是隱約有一種害死閨女的錯覺?;盥窈冒?,至少“閨女”還能多活一段時間。
這個時候,殷輊終于有機會問出壓在心頭的問題:“阿叔,你閨女叫什么?”
米父尷尬地沉默了,米母替他回答:“這我倆都沒讀過書,也沒什么見識,一直沒給閨女取個正經(jīng)名,在家里就‘大丫大丫’地喊?!?p> 我原本知道她無名,沒想到還真就無名。殷輊有些失望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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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馬村。
一個五十來歲的農(nóng)夫在田間耕作。他身形健壯,皮膚黝黑,蓄著胡須,滿滿的陽剛之氣使他在農(nóng)夫之中鶴立雞群。立秋剛過,天氣仍格外炎熱,但這位農(nóng)夫似乎早已習(xí)慣,繼續(xù)忙活著。
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附近的農(nóng)夫都東張西望,唯獨他仍自顧自地埋頭苦干。
不一會,一個穿著深色布衣的瘦高個兒走過來,低頭對這位農(nóng)夫說:“溫叔,我家少爺有請?!?p> 這時溫叔才慢悠悠地直起腰,竟比瘦高個兒還高一點。他輕嘆一聲,隨意拍拍手上的泥土,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說:“走吧,帶路?!?p> 瘦高個兒把溫叔帶到一輛馬車前。馬車沒有華麗的裝飾,但溫叔看那車所用的木材就知道了,車內(nèi)必定是位有錢人。車夫看到瘦高個兒和溫叔走來,轉(zhuǎn)頭通報車內(nèi)的少爺。少爺立即下車,不是別人,正是縣尉兒子、敗家仔,正名袁勝文。
袁勝文笑著拱手迎上來:“哈哈,溫叔,別來無恙阿?!?p> 溫叔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是你啊,這回又有什么事?”
袁勝文已經(jīng)來了四五次,溫叔早就猜到是他,但還是假裝糊涂,故意問有什么事,因為想躲過那個讓自己很為難的話題。
偏偏袁勝文就直奔那個話題:“溫叔,您那鐵青寶馬……”
“不賣!”要是袁勝文為別事而來,溫叔可以很客氣,但一提及自己的鐵青寶馬,溫叔馬上就變臉。
“哎,先別急著拒絕,您看這個價如何?!痹瑒傥恼f著用手指比了一個“三”。
如今鐵馬村的鐵青馬,只要不是老弱病殘,一般都能賣一百兩。上次袁勝文咬咬牙出二百兩,卻被溫叔轟走了。
“我說過了,不賣!不管什么價都不賣!要沒什么事了趕緊回去?!睖厥逡荒槻荒蜔?,轉(zhuǎn)身就走。
袁勝文也不是有耐心的人,低沉地說:“溫叔,不再考慮考慮?有三百兩,您和您兒子從此以后就衣食無憂了?!?p> 溫叔頭也不回,絲毫不為衣食無憂所動。袁勝文氣得直跺腳,但又拿他沒辦法。瘦高個兒湊近了說:“少爺,動手嗎?”
“不,還沒到那一步,而且人也沒帶夠。等回去問問鄭學(xué)斌。”袁勝文搖搖頭回去了,又一次空手而歸。
溫叔回到田間,當(dāng)即有人問他:“又是那富家公子吧,這次開了多少錢?”
“三百?!睖厥宀患辈痪彽鼗卮穑坪跞賰摄y子微不足道。
以前外地商賈倒賣鐵青馬,錢都流到外地人那里?,F(xiàn)在只有極少數(shù)家里還有鐵青馬的,賣了馬發(fā)了財。所以鐵馬村的經(jīng)濟水平,總體來說并不高,三百兩算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了。
“三百兩??!三百兩你都不賣?我可從沒聽說過一匹馬能值三百兩的,你不會真把你那馬當(dāng)天下第一了吧?”
自古寶馬配英雄,如若沒有英雄,溫叔寧愿那馬死在馬廄里,也不委屈它。但溫叔覺得粗俗的農(nóng)夫不會領(lǐng)悟這個道理,便懶得解釋。
“誒你懂什么,”旁邊另一位農(nóng)夫說,“老溫的秀才兒子這幾天去考試了,要是考得好,回來就當(dāng)官了,不差這三百兩?!?p> “是哦,那可不得了,是叫舉人吧。別說咱村里,整個十才縣一年要出一個都難。但老溫的兒子不一樣,十七歲就是秀才,今年才十八歲,也比別人三四十歲的要厲害?!?p> “喲,你咋知道比別人厲害?”
“我咋知道?當(dāng)然是私塾先生說的……”
溫叔假裝聽不見,類似的話他早就聽多了。兒子溫東琪確實從小聰慧過人,讀書也勤奮,而且胸懷大志,不止于當(dāng)個舉人。
————
殷輊提出在下葬之前,由他來看著黃毛,米家人都同意,只是黃毛……
“你無賴!你騙人!不是說我可以活下去嗎?”黃毛生氣地叉著小腰。
“對呀,你現(xiàn)在不就活著?”
“但是你剛剛跟他們說要活埋?!?p> “活埋不就是活著下去嗎?堂堂殷二爺怎么會騙人?”殷輊理直氣壯。
殷二爺不會騙人,但沒說不會騙妖,更何況,確實沒說錯呀。
黃毛陷入了沉思,越想越氣,恨自己沒有早點經(jīng)歷人間。
“我大姐什么時候來?我一定要跟她說你的壞話。”黃毛勢單力薄,只能搬出無昔來長長氣勢。
殷輊不屑地一笑而過:無昔終歸是除妖人,不可能為妖出頭的。她說過,事辦完了就來米家,估摸著最多再等半個時辰。干坐著不太好,好像柴火還沒劈。至于黃毛,啥事都不會干,就當(dāng)個跑腿吧。
于是,爭吵暫停,殷輊和黃毛幫米家干起了活。米父回去菜地,殷輊劈柴,米母準(zhǔn)備午飯,黃毛好像干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沒干。起初米母還很畏懼黃毛,經(jīng)過殷輊解釋并保證,黃毛絕對不會傷人,米母漸漸接受了這個奇怪的“閨女”。
忙著忙著,黃毛突然問米母:“你……你是我娘親嗎?”
“我是我是……不,我不是?!泵啄副粏柕免Р患胺?,但覺哀傷涌上心頭。
“他們說我附身了你閨女,搶走了你閨女的身體,其實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你閨女吧?!?p> 雖然米母聽不懂黃毛的胡言亂語,但殷輊在一旁認(rèn)真聽著,越想越不對勁。
閨女被妖魂附身,閨女仍然是閨女……嗎?不對。妖魂附身了人家的閨女,這個妖就是人家的閨女了嗎?也不對。黃毛似乎不只是妖魂人身那么簡單。
我的震靈術(shù)只能打出部分靈魂,那水妖呢?對!原本那尸體很可能還有一丟丟靈魂,所以現(xiàn)在的黃毛,是米家閨女的身體、米家閨女靈魂的一小塊、鼬妖靈魂的一大塊,三部分融合成的。
而那一小塊,攜帶著最基本的記憶,比如語言,比如——家庭成員。若沒有黃毛,這身體和一小塊靈魂恐怕就要遺落荒野了。
總言之,黃毛還是有功勞的,而米姨還真可以說是她媽。這樣的話,黃毛不用死!不對,黃毛不能死!
這時屋外響起馬鳴聲,黃毛急匆匆地跑出去,果然是無昔到了。和殷輊的糾紛已經(jīng)拋之腦后了,只是和無昔待在一起,更有安全感,不像殷輊動不動就要除妖。
“無昔姑娘來啦,”米母作為主人跟著出來迎接,“正好午飯要做好了,幾位不妨就在這里吃吧?!?p> 走江湖的無昔也不客氣:“麻煩了?!?p> ————
米家難得安寧,縣城里卻風(fēng)卷云涌。
“啊?殷家那兩兄弟怎么會勾結(jié)妖怪?”
“千真萬確,我有個親戚是衙門當(dāng)差的,殷家剛就被搜查了?!?p> “那結(jié)果怎么樣?”
“妖怪狡猾啊,沒找著?!?p> “難怪年紀(jì)輕輕的就那么有錢,都是和妖怪勾結(jié)的?!?p> ……
“不可能,殷二爺可是除妖人,哪有一邊除妖還一邊幫著妖怪的?”
“那都是裝模作樣來迷惑人的,你也不想想,明明家境殷實的很,還進除妖人這個賣命的行業(yè)?!?p> ……
“昨天都看到了吧,殷二爺為了一個妖女冒犯了縣尉的兒子。我聽說昨晚殷二爺就帶著那妖女逃出來,現(xiàn)在滿城都找不到他的蹤影,這不是畏罪潛逃是什么?”
如此駭人的流言蜚語在十才縣不脛而走,雖不至于能確立殷軒殷輊的罪名,但已經(jīng)撼動了他們的偉大形象。
甚至有人找上除妖局,要求除妖局出面給個交代。除妖人勾結(jié)妖怪,除妖局確實有很大的責(zé)任。
然而,司妖大人一律不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