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空間不大,卻擠進了不少人。不遠處,還有一只白色的大鳥蹲在圍墻上,饒有興致地俯瞰著地面奇怪的人群。
……它除了愛惹事以外,也愛湊熱鬧,哪里人多哪里就有它的蹤影。
程金喜看了看那只和自己不太對付的鳥,又看了看更不對付的程立泱,默默地站遠了一些。
在她看來,程立泱和秋海郎兩個人是一伙的,都想定她的罪?,F(xiàn)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龍八姨,不知道龍八姨究竟會信哪一方的說辭。
程金喜最終把決定權交了出去。
“八姨,你知道的,我和他之間必然只有一人說了真話?!?p> 無論龍八姨信還是不信,程金喜都可以接受。
畢竟她有所依仗。
憑借公主的身份,對付區(qū)區(qū)商賈根本就不在話下,龍八姨要出氣只能要求賠償而無法對她本人造成任何傷害,那些賠償甚至不需要她費心自然會有別人搶著替她擺平。說來可笑,其實長久以來她一直在抗拒著這層尊貴的身份,只當做一名旅客來體驗異星生活、又或者是在玩一場大型沉浸式角色扮演游戲,結果關鍵時刻才發(fā)現(xiàn)根本甩脫不了它給的幫助。
說到這里便不得不問,既然這身份有諸多好處,那為什么會抗拒呢?盡可能的避免牽扯、避免投入感情,是否因為潛藏著深層的恐懼?
她在害怕什么?
一直以來程金喜都擁有著十分明確的信念,那就是修復飛船踏上星際旅程繼續(xù)尋找媽媽。但如果她最終沒辦法離開呢,那么她將會在這里花費多久的時間?最糟糕的一種可能性是,為了不知道找不找得回的媽媽,而搭上了自己一輩子的人生。
她將會因為年輕時這份不知深淺的沖動,給自己造成無可挽回的后果……
那些原來擁有著的,以及未來可以擁有的一切,都會隨著她滯留在這個世界而煙消云散。
就是這種恐懼侵蝕著她的內(nèi)心,有種叫作不寒而栗的東西像是爬蟲一般順著背脊爬上后腦,激起神經(jīng)產(chǎn)生些麻酥酥的反應。程金喜感覺骨頭縫里透出些針扎似的冷,她交叉握住了自己的雙手手腕,像一個等待命運宣判的彷徨賭徒。
“沒錯……”
龍八姨飛快地牽了牽嘴角,那是一種流于表面的客套的微笑。她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看著祂倆,似乎是在思考。
不過這思考并沒有持續(xù)多少時間?!坝芯湓捘阏f得對,沒必要為個男人傷了和氣。我想我不需要區(qū)分你們當中誰說的是真話,會出現(xiàn)今天這種事全因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懂得保持距離保護自己,若是不長長記性,保不齊下次還會再犯!”
說完,她從腰間解下一條通體漆黑的長鞭,拿在手里掂了掂。鞭身蟄伏在她手掌心彎曲成柔軟的弧度,仿佛一條瞌睡著的蜿蜒小龍,其上不知涂抹了什么油以作保養(yǎng),看過去會隨光線泛起一層奇異、瑰麗的冷光。
龍八姨的生意做得不錯,除了紅昭館和這座竹樓以外說不準還有別的產(chǎn)業(yè)。所以她的時間很寶貴,可供揮霍的精力也很有限,便習慣了直指關鍵的做事方式,把重點放在秋海郎身上并不難理解。
但程金喜還是感到非常驚訝,因為上次看龍八姨對秋海郎的態(tài)度,分明極為重視,讓人不禁懷疑她當真能夠?qū)λ碌昧耸謫幔?p>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就不需要再去多做猜測……秋海郎的反應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只見他勃然變色,那雙總是明亮的、彎成漂亮弧度的雙眼瞪得溜圓兒,幾乎要失去了本來的形狀。他用一種比鳥類還要尖銳的聲音嘶叫道:
“龍厲其你敢?你竟然敢為了一個外人打我!”
連名帶姓地叫出來,可見真是氣得狠了。
龍八姨手里的動作停頓住,有些許遲疑,表情也因此出現(xiàn)了松動。秋海郎便跟著悄悄松了口氣,認為自己像往常那般打動到了對方,可以躲掉接下來的懲罰,甚至有望讓事情繼續(xù)朝他原本所計劃的方向發(fā)展……
他被龍八姨養(yǎng)驕了,以至于偶爾會出現(xiàn)想當然的情況,不復從前的小心謹慎。
于是這一次他失算了。
某種因素促使龍八姨下了很大的決心,她以一種生怕自己反悔的、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訓斥道——
“閉嘴!”
隨著話音落下,一條黑漆透亮的游蛇如驚雷般從她的手心射出,劈裂了秋海郎的衣衫,劈在里面不慎泄露的一團雪白上,迅捷無比,沒有留給他絲毫的反應余地。他的肌膚本像是香噴噴燉成了奶白色的魚湯,滑溜溜潔凈的沒有一絲瑕疵,此時卻沾染了艷色的潮痕,不容拒絕地闖入眼簾,輕輕松松勾出人心底最深處的惡念。
要保養(yǎng)到這種程度得費多少工夫?龍八姨不心疼,程金喜卻不免替她可惜。
“快向貴客道歉!”龍八姨盯著他身上的傷,寒聲命令。
“我不……”
見他如此倔強,龍八姨不得不高高揚起手……
【啪——】
比剛才更響亮的一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秋海郎悶哼一聲,下唇都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來。
血線絲絲縷縷,繪成一幅雪綻梅花圖。
程金喜別開眼,有些于心不忍:“算了吧八姨,我的氣已經(jīng)消了,我看這教訓也足夠了……”
龍八姨淡淡地看她一眼,面上沒多少表情?!爸阈能?,但是不必替他求情。直到現(xiàn)在他仍然不思悔改,我輕拿輕放便等于縱容,下回他再惹出更大的禍事來,我可保不住他?!?p> 有那么嚴重嗎?不就是為了虛榮而說了幾句謊話嗎,年輕男孩子的通病罷了,沒必要大驚小怪吧……
程金喜并不贊同龍八姨的做法,但那是別人的家務事,總歸不好插手。她不愛欣賞這種懲罰場面,但她同時亦發(fā)覺周遭有不少人呼吸都變得粗重了起來,甚至壓過了皮鞭呼嘯割破皮膚的風聲。
這也難怪,秋海郎的樣貌雖然不算出色,但是他的身材卻很有看頭。此時此刻,那些被汗水濡濕的額發(fā)、和膚色一般潔白的里衣、沉悶的喘息聲、半露的貝齒、聳動的喉結……定力稍差的怎能不被蒸騰的面紅耳赤?
而鼓噪的情緒往往帶有某種煽動力,就像是香味霸道濃郁的烈酒一般,酒味經(jīng)過蔓延發(fā)酵以后,不喝酒的人站在那兒,光是聞一聞,也得醉上三分。
“妹妹,你臉紅了……”
耳邊忽然傳來低低一聲笑,程金喜嚇了一跳。這人走路怎么沒聲的?跟只鬼飄過來似的。
程立泱靠在她身邊說話,表面上瞧著是一本正經(jīng),可惜說的內(nèi)容卻不怎么正經(jīng):“瞧你這樣子,是憐香惜玉了嗎?說起來妹妹也到了可以納郎的年紀,倘若真有心的話,將他收入房中,便不怕別人欺負他了?!?p> 程金喜狠瞪他一眼,“開什么玩笑?”
“好吧,不開玩笑,那你還要在這里看到幾時?”程立泱聳聳肩,瞧著十分無趣地打了個呵欠。
就在這時,龍八姨停了下來,一把扔開手中緊握的長鞭,隨后解下自己的披風,板著臉一聲不吭地把男子瘦削的上半身連同腦袋整個兒包裹住,隔絕了眾人窺探的視線。
程金喜識趣地轉(zhuǎn)移開目光,但片刻之前秋海郎緊閉雙眼的姿態(tài)仍印刻在眼底揮之不去。
但凡見過秋海郎的人,就一定不會忘記他那雙傳神的眼睛;而且也絕對想象不出來,假如那兩只瑩瑩活潑的水滴珠變成了半開半闔琉璃珠時會是個什么樣的光景……不得不說好看的東西無論怎樣都會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以至于程金喜竟不知不覺滋生出一種念頭,一種希望他可以把那種脆弱的、凄美的像個易碎瓷娃娃般的狀態(tài)永遠保持下去的念頭,以便永久珍藏流傳……
“我們快走吧?!?p> 程金喜被突然冒出的可怕念頭嚇了一跳,匆匆扯了程立泱一把,也不管他的反應,自顧自轉(zhuǎn)身快步離開,幾乎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一邊走,她一邊暗自慶幸。幸好這時龍八姨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秋海郎的身上,無須再前去告辭,也不用擔心會被察覺出異樣。
但也因此,她同樣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程立泱接下來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