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懿長公主歷經(jīng)三朝，早過了花甲之年，素日聽經(jīng)焚香，已不過問朝事多年，只一件孫兒的婚事掛在心頭，
偏偏清平世子自授課業(yè)滿那日起，一改往日勤勉作風(fēng)，開始結(jié)交些京中紈绔子弟，每日呼朋引伴的高調(diào)出入煙花之地，日子久了有了荒唐名聲，更不被當(dāng)今太后所喜，要不是長公主威名仍在，怕是早就被擠出了權(quán)謀中心。對此京中各家都持觀望態(tài)度。偶有幾個知道內(nèi)情的也只能嘆息一聲。
當(dāng)朝幾個王爺自然樂得看到這結(jié)果。明里暗里的沒少在太后面前給他上眼藥，不遺余力的想要阻撓他與權(quán)勢中心的人家結(jié)親，是以到如今，堂堂世子竟然一直沒有娶親，清平世子的地位也愈發(fā)微妙了起來。
年前隨著長公主身體每況愈下，時常傳出病重的消息，幾個王爺輪番去瞧了，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不久前一日突然在宮宴上暈倒，醒來竟將剛剛發(fā)生的事全都忘了個干凈，自此開始三不五時的胡鬧，有時候發(fā)作起來，性子就跟個孩子差不多。
請了無數(shù)名醫(yī)去瞧，都說是長公主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
因此聽到公主發(fā)病，季宴馬不停蹄的趕了回來。聽臥房門口伺候的老嬤嬤說長公主今日早起突然神思清明，想起自己還有個親親孫兒還沒有找對象。于是便催促他來。
瑞懿長公主已頭發(fā)花白，歲月不可避免的在其臉上留下了痕跡，只依稀可以見到年輕時的絕色之姿，此刻她半躺在床榻上，有些渾濁的眼神在見到季宴的瞬間神采奕奕。
她見到孫兒心中歡喜，又有些怨他不來看自己。遂佯裝責(zé)怪道?！澳阌卸嗑貌粊硪娢伊耍疫@把老骨頭了，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捱。”
素息在一旁笑道：“長公主是越大越小孩了，明明昨日您還和世子一塊用了午膳，世子還送了您一件烏絲國進貢的墨狐裘來著?！?p> 聞言。瑞懿長公主有些茫然。
見狀，季宴急忙上前賠罪。“老祖宗，您可是錯怪孫兒了。前些日子孫兒被委派了邊防使，這兩天才剛剛回來，孫兒可是時時記掛著您呢。”說罷變戲法一樣的拿出準(zhǔn)備好的糯米蓮子桂仁酥。
長公主年歲大了，開始喜歡吃甜的，這酥便是她素日最喜愛的吃食。
她見到這個不由十分開心。拍掌笑道：“咱祖孫倆真是想到一塊去了，要不是素息提醒我，我差點忘記了，來快來吃，這是我給你做的你最愛吃的糖藕?！?p> 季宴看了眼素息，后者點點頭。
長公主夾了一著，含笑放到季宴口中。說是糖藕卻有點咸味，他慢慢咀嚼著。粘稠的口感混合著未曾融化的鹽，帶著苦澀。然而他絲毫不顯，猶如吃到了珍饈美食一般的滿足。
長公主見他吃得香，又喂了幾塊，季宴盡數(shù)咽了。
一旁的素息見狀忍不住拿帕子偷偷抹了抹眼角。長公主今早突然想起要做糖藕，嘴里嘟囔著世子下學(xué)了回來要吃。等做好了，不知怎么，卻突然醒了過來，囑咐將世子盡快喊來，就說她身子突然不適。
“祖母還給孫兒做的跟小時候一樣的味道，下次一定多給我做點，我便帶在身上也可以隨時吃到了?！彼苌傧襁@樣說話，也許在自己親人面前總是難免升起濡慕之心，心也會變得柔軟。
“哪有這么大的人了，還一邊上朝一邊吃零食的，你若是還想吃就到祖母這兒來，祖母管夠，只是下次就讓素息她們?nèi)プ?。祖母老了，這活動不了多久就渾身疼?！遍L公主邊說邊捶著自己的腿。
季宴急忙上前，雙掌輕握緩緩的敲下去，不輕不重。仰頭笑道?！霸趯O兒這里，祖母永遠(yuǎn)都春秋鼎盛，又是什么爛槽子的人嚼的舌根?！?p> 長公主拿指尖點著他的額頭，笑罵道“你啊就知道哄我開心，要真是想讓祖母開心就趕緊娶個主母放在府里，快點讓祖母抱上重孫?！?p> 頓了頓。長公主終于想起自己今天的重點?！皷|麟侯府的嫡三女將過及笄，性格溫柔合順懂得照顧人，你若是有意，我便即刻差人去府上提親?！?p> 季宴頭大，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想著祖母好不容易醒來一回，便哄著?！昂荷袩o成親的想法，祖母還是過幾年再給孩兒物色吧。此時諸事待定，若是平白娶個人進家來，怕是耽誤了人家終身?！?p> 長公主焉能不知他話里的意思，表情難得的凝重，嘆一口氣，繼續(xù)道:“我早上聽素息說那位想要在宮里舉行賞花節(jié)，明里是讓各家貴子相看，只怕是想要通過各家聯(lián)姻來鞏固皇家勢力，你若是不允祖母，便也去席上露一回臉，若是你得了她指婚也算是正當(dāng)?！?p> 如今幾個王爺都有了家世相當(dāng)?shù)恼?，不論是平西將軍家的幼女還是中書令家的嫡次女，都相當(dāng)于在朝堂上有了強有力的靠山。也是朝臣站隊的手段。
季宴沉默。卻也應(yīng)了?！凹热蛔婺高@樣說，孫兒自是會去的?！?p> 一朝骨肉殘，半點不由人。
當(dāng)年祖母告知他沉痛真相。恰如驚雷柞起，炸的他前半生支零破碎。從此風(fēng)云日光皆不復(fù)往日顏色。他若只是長公主的孫兒，王府的世子，便是與這大浪淘沙般的皇權(quán)傾軋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奈何命運從一開始就標(biāo)注好了籌碼，每個人都是命運翻云覆雨下的棋子，注定要被卷入這陰私詭譎戰(zhàn)場。
長公主輕撫上他的肩膀，滿目慈愛，輕咳一聲。
“你的身體也是要緊，自小落下的病根，寒疾難愈，即使已近三月了，這倒春寒也了不得，該添置的衣物都要備好了，若是多個人照顧，我也就放心些，”
季宴恭敬答是。隨手將腳踏上織錦鑲狐毛披風(fēng)拿過來蓋在長公主腿上?！笆呛翰恍?，竟讓祖母為我操心至此，我這次出門為祖母遍尋名醫(yī)，也尋到幾個杏林圣手，待教完了規(guī)矩便送到府上來，為祖母調(diào)養(yǎng)身體?！?p> 長公主點點頭。“你辦事向來妥帖，我自然放心，你的心思祖母未必不知，只是你若是真要走那條路，怕是要受無數(shù)苦楚?！?p> 季宴心里有愧疚又不安，拜倒在地。“祖母，很多事我若不去做，別人也會逼著我做，倘若真不做，孫兒此生難安?！?p> 見他主意已定，長公主知道自己已然不能改變什么，扯開身側(cè)的帷幔，從雕花牡丹八仙駕云大紅木床下輕輕一扭，只見一個暗格豁的彈出來，季宴忙定睛看去，里面是個上了鎖的小木匣，設(shè)置了兩到機關(guān)鎖，一一打開來赫然平躺著一件小小的黑色的物什。
“虎符，“
她的神情恍惚，聲音變得悠遠(yuǎn)，似乎一下子回到了當(dāng)年?！跋鹊叟R終前曾密調(diào)我入宮，那時候他已是強弩之末，身邊的暗衛(wèi)也所剩無幾，拼著最后一口氣將這虎符送了出來，先帝跟我說，這虎符可調(diào)動邊防營五萬精兵，只要有此虎符在手，你圖謀的任何事都會成功。十幾年了，她不是沒有懷疑過虎符在我手上，也派人來試探過，總歸是沒有得逞罷了?！?p> 她的身體突然頹敗至此，只怕也有那人的手筆，如今已到了不得不動的時候。
季宴珍重接下。握在手心。也握住了祖母十幾年如珠如寶的愛護和傾盡所有的支持。有些情意早已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血緣，到如今，若不是苦苦相逼，何至于此。
看著祖母偶爾迷茫偶爾清明的眼神，他的胸膛里鈍鈍的疼，這番疼痛蔓延至他額角，叫他新生幾絲煩躁，他也再不能心軟。
二人又閑話了些家常，待到長公主神思略顯困倦，季宴便恭敬退了出來。對著送出來的素息嬤嬤點點頭。嬤嬤便行了禮轉(zhuǎn)身回去了。
此時天已經(jīng)有些陰沉，眼瞅著今晚怕是又要下雨，灰蒙蒙的灑下暗淡的光。將這無法言說的天地照亮了一瞬，卻照不亮這陰詭的世間。
他獨自站在殿前臺階上，遙遙看向?qū)m門府墻，心頭壓了些霧霾霾的霜。
大風(fēng)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