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主仆二人起早,梳妝用食后,乘車去往鄭府。馬車剛在便門停下,便有丫鬟上來問好帶路。
鄭家的女眷學(xué)堂設(shè)置在府內(nèi)南門的一處庭院內(nèi),因其遠離正屋廂房,僅一條苔蘚斑駁的曲徑通往,加之四周綠木蔥蘢、翠竹遮映,故又名竹軒。學(xué)堂是一間頂大的青磚紅瓦屋,寬敞透亮,窗明幾凈,輕白色的窗幔隨風(fēng)輕擺,四圍立有紅木書架,上面齊齊整整地擺滿了大小卷軸。
學(xué)堂來了7、8個女學(xué)生,都是未出閣的宗族女子,皆是富貴人家裝扮,錦衣華服,珠光寶氣,個個光彩照人,她們坐在座位上瞧著新來的九夏和茗湘。屋子正前中央擺著一張寬大的長案,案頭邊坐著位約莫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一身青藍色宮綢裳顯得矮小精干。領(lǐng)路的丫鬟說這就是教習(xí)女官——周先生。
九夏先去給周先生問候作揖,通報姓名,回到座位,茗湘已經(jīng)擺好了筆硯,正在磨墨。幾案上擺著一本書卷,隨手翻了翻,果然是東漢班昭的《女誡》。
九夏平日不練字,茗湘自然也不會研磨墨汁,她握著墨錠生疏而賣力地沿著圓硯邊壁來回攪動。“你的墨汁太濃了,須得加清水?!迸宰稽S衣小娘子提醒道,茗湘依照加了清水。
“墨錠講究手法,一定要豎直打圈,不可斜磨或直推?!秉S衣娘子又說。茗湘見墨汁總是磨不好,而自己的臂腕也酸得很,于是住了手,投去求助的目光:“小娘子,我實在做不來,請你教教我?!?p> 黃衣女子挽起袖口,藕白的皓腕上露出一只溫潤剔透的碧玉鐲子,她一邊示范研墨,一邊教說:“方法是重按慢磨,不能圖快,墨汁太濃或太淡也不行,輕重得有度。你這是祖敏墨,倒是不費勁?!?p> “難怪讀書人說磨墨如磨心,要出一硯好墨,還真得下些功夫?!本畔囊婞S衣女子長得清眉鳳目,容貌娟秀,說話待人又極是溫柔,磨墨手法更是極其熟練,心內(nèi)很是喜歡。
“是這個理,非是人磨墨而是墨磨人?!秉S衣女子見墨汁如漆,濃淡適宜,知是磨好了,又用綢布揩拭墨錠的浸水部分,說:“水分一定要揩掉,否則墨錠會因為浸了水而酥松掉墨粒?!?p> “多謝小娘子,我自己來好了?!避娌缓迷僮寣Ψ綆椭謇恚恿诉^來,一個不小心卻將墨錠擦到黃衣女子的衣裳上?!皩Σ黄?,對不起”她忙不迭地道歉。
九夏也幫著清拭,目光敏銳的她注意到黃衣女子的服飾穿戴有些異樣。衣裳側(cè)肩有用針線縫制過的折皺,錦帶在腰間束了好幾束,袖口也是二次剪裁過,這些細微處理,若不是在行人,決計看不出。顯然,黃衣女子穿了件不合身宜的裙裳,而且九夏還看出這衣服有洗過多次的痕跡。
黃衣娘子似乎覺察出,不好意思地垂低了頭。九夏意識到自己的失儀,忙找了個話說:“這只碧玉手鐲水頭極好,瞧著很是珍稀,有些年頭了吧?!?p> “她啊,就這只鐲子看得過眼?!闭f話的姑娘叫杜如溪,是鄭家長夫人杜氏的親侄女,九夏拜訪之日,她也在場,二人是見過面的。杜如溪穿戴一向華貴,在眾多小娘子里如明珠美玉般出挑,黃衣女子也不言語,臉蛋微紅的回到自己座位。
杜如溪隨手拿起九夏幾案上擺放的毫筆和水晶鎮(zhèn)紙,摩挲了幾下,說:“東西不錯,都是好貨?!本畔牟蛔栽谟诙湃缦氖饬枞耍捎值K于宗親關(guān)系,還得在同一屋檐下念學(xué),抬眼笑了笑,也沒再說什么。
“這是什么繡鍛?”她又指著九夏的衣裳,問。
“蜀錦”不好再不回答。
“這種織法倒還是第一次見,是宮里的新手法?”
茗湘抿嘴偷笑:“這身衣裳是我家小姐前年做的,都穿過兩回了,怎么可能是新織法?!?p> 被一個小丫鬟取笑,杜如溪覺得面子掛不住。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可以說她不在行;可胭脂珠寶、綾羅綢緞,皆是所好,沒幾個人有她這么專研,頓時拔高語調(diào):“你是說我沒見過世面?這長安和洛陽只要織錦坊有貢賦,都少不了京兆杜家一份,更別說府里放匹料的屋子比這學(xué)堂還大。綿州的雙釧,越州的吳綾,恒州的春羅,郎州的重蓮綾,兗州的鏡花綾,河南道的方紋綾……有的你只怕聽都沒聽過?!?p> 九夏見杜如溪動了怒,賠笑道:“我這衣裳是自家工坊的剩料改制,小娘子真是好眼力,一下就瞧出了不同?!?p> “對哦——我差點忘記,你們貨殖人家,織染署的綢錦自然是享用不得?!倍湃缦叩骄畔母?,拿眼在她身上瞥了瞥,倨傲道:“小作小坊的東西,我沒見過也不為奇。”茗湘瞧著自己小姐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紅著臉也不敢作聲。
“啪啪—”周女官敲了敲戒尺,屋子頓時安靜下來,那些看著熱鬧小聲交談的女子們都回到了各自座位。
陽光透過參差的綠樹灑落在青石地面,映得滿地如碎金般晃眼。周先生悠然自恃地搖晃身子念著書卷,九夏漸漸的無精打采,在她看來,這些女德規(guī)諫都不如做一筆買賣來得真切熱烈。接下來的字畫課,九夏的眼皮再也撐不住了,昏昏欲睡中忽覺有人在輕拉她袖口,頓時驚醒過來——是黃衣小娘子,順著她的視角望去,周先生雙目正瞪著自己。九夏連忙端正了坐姿,提筆濡墨,在宣紙上飛快地描畫起來。
下學(xué)后,來接的馬車早已候在便門,小娘子們?nèi)齼蓛缮狭烁髯缘能?。九夏見茗湘一副沒好氣模樣,碰碰她胳膊,問:“吃棗花酥嗎?前面路口有家,老遠就聞到香味兒。”
“我不吃?!避孀约合壬狭笋R車,九夏跟上來,笑呵呵地瞧著她:“你不最喜歡吃的嗎?”
“小姐!”茗湘撅嘴,極是不滿的說:“薛小娘子說咱們徐家是小作坊,可那些官營的織錦坊有幾個能比過咱們在益州的作坊?!彼揪湍懶〔欢嗍拢墒蔷畔牡男宰訁s不該忍著。
“連我們茗湘都知道的事理,她一個千金小姐卻不懂,你說是誰的見識大呢?”九夏對剛才薛如溪的嘲諷,似乎很不放在心上,輕描淡寫地說:“跟這樣的人爭理,那就是秀才遇見兵,說不清的?!?p> “可她那眼神,分明是瞧不起咱們徐家。”
“放心吧,你家小姐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平白無故吃悶虧,只不過第一日犯不著往刀口撞,鬧得不愉快,辜負了太夫人的好意,爹娘豈不扒我九層皮?!痹挳叄D(zhuǎn)了個語調(diào),寬慰道:“這個世道本就如此,看不起我們商戶的人多了,可我們賺得盆滿缽滿啊,他們嫌隙幾句又何妨,憑能力把銀子賺到自家口袋才是正理。”
茗湘似懂非懂,瞅著九夏,眉頭蹙得更緊了,諾道:“小姐,你后面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你看我像那么沒頭腦的人嗎?”九夏好氣又好笑的在她頭頂一敲,茗湘自己也跟著失笑起來。主仆二人說鬧一番,各自安靜地休憩,茗湘著實累了,不會兒就打起盹。九夏撩開車帷朝窗外望去,人群中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學(xué)堂那位黃衣小娘子,她抱著書袋獨自走著。茗湘說她沒有陪學(xué)婢女,照此看來是連乘坐的馬車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