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羽盯著寬大的西窗發(fā)呆。
西窗外,夕陽如火,給西方連綿不盡的雪峰披上了一件件淺血色的紗衣,好像在保護它們不被午后的暑熱侵蝕,其實想把雪峰曬化的正是它自己。它狠毒而狡猾,它的狠毒就藏在美麗的外相之下。天邊飄著一片云,也被夕陽燒成血色,怎么看怎么都像血流成河的錦繡大地。那抹血紅從窗戶涌進來,把滿堂的人和物全都浸泡在惶惶不安里,也給惱人的暑氣增添了狠狠發(fā)作的由頭,一個小禁士端著描金托盤把一杯葡萄酒呈到佛羽面前,佛羽只看了一眼紅色的酒液,揮手就把托盤和酒一起打翻,酒杯碎成星星灑滿小小的神堂,酒液如血一般在繪著錦繡全輿的地板上肆意流淌。而佛羽的心要比那只酒杯摔得更碎,并且也像落地的星星一樣灑滿整個錦繡,它們佛否成了他的眼鏡,把世界盡收眼底,它正在流血,這血就像那杯葡萄酒一樣,也是他親手灑出去的。
佛羽把皮龍派到南極嶺,通過它那雙會飛的眼睛,他親眼看到了南極絕壁倒塌的畫面,它并沒有崩散,而是整個向南傾倒,如一睹倒塌的墻拍向煙林。倒塌驚起的煙塵瞬間把煙林和北面的方丹林海吞沒,就像平地升隆起一座幾千米高的大山,至今依舊在向四方蔓延,邾夏小半國土被沙塵籠罩,死人的地方連皮龍都跑不過來。
飛扈子去了北洋,通過它的眼睛,佛羽得以見識白種智靈的樣子,它們比黑種的夜影智靈更美、更迷人、數(shù)量也更多。它們居住在額爾德克海角東北方幾百里外的一座白色島嶼上,也就是鳳凰曾經(jīng)提到過的玉塵洲,而白色智靈就是瑞葉智靈!玉塵洲很大,不管是仙人海上的金島還是鹿島亦或天堂海里的神護島和仙護島,都無法與之相比。該島幾乎全部被白雪和堅冰覆蓋,只有中央臺原聳立著一座火山,像一顆黑紅相間的寶石鑲嵌在白玉上,除此之外,幾乎看不到其它色彩。白色智靈生活在白色的莊園和城堡中,白色的田野上種著白色的莊稼,白色的樹上結(jié)著白色的果實。如鳳凰所說,這座冰雪島嶼一直隱藏在濃濃的海霧中,從未出現(xiàn)在凡人的視野中,九千年來,人類所有的圖書典籍傳說故事里都未曾出現(xiàn)過關(guān)于它的只言片語,在人類的世界里它不存在。如今海霧已經(jīng)散盡,它像一顆明珠一樣注定要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飛扈子跑得最遠,他先去了白海,證實了白海正在慢慢變藍之后又去了東洋和西洋,大海壑緩緩閉合的宏闊場面差點要了佛羽的老命,仿佛自己的心正遭受這海壑的擠壓。閉合的速度雖然緩慢,但海動激起的巨浪高達幾百丈,臨近的幾百里的洋面也被驚得波濤洶涌,好像煮沸了的湯水,無數(shù)浪頭起起伏伏,像一座座山峰隆起又坍塌,讓人不禁聯(lián)想出末日景象。閉合開始的那一刻不知道要吞噬多少條海船和多少人命!
多捷真者明明說過大海壑與“神障”無關(guān),它的謊言可真多!
返回時鵟獅們都去了楚亞,佛羽通過三雙眼睛見證了一個讓他幾近絕望的新麻煩——一種殺不死的人形怪物,跟著虛舟來的弘義魁士說那是“活死人”,全都是曲原土司傅余英松的祖先,他們死后葬在星塔地宮里,應(yīng)該是“原道”的力量把他們變成“活死人”的。區(qū)區(qū)上百數(shù),短短十幾天,這些“活死人”就把半個宋下藩變成死亡之地!凡人的刀劍傷不了它們,大火燒不死它們,就連鳳凰和夔牛的火也拿它們沒辦法。它們比夜影智靈和離原中的那些怪獸更可怕,也更迫切。弘義還說,以他對語石半生的研究來看,這些怪物就是對付五靈的力量,但必須得找到控制它們的手段,否則等不到白海變藍、海壑閉合、火林熄滅、“神障”徹底瓦解,人類就會先被“活死人”滅掉。
而這一切全都是佛羽一手造成的!
佛羽付出了自己的人生、忍受鵟獅血非人的折磨、花了十年心血、不惜發(fā)動一場世界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不惜把人變成怪獸、不惜將半個神都化為灰燼,終于聚齊了十一塊語石,如愿以償?shù)匕阉鼈兺哆M火中焚毀,本以為如此錦繡得救了,自己也有希望在夜影智靈的幫助下變回端木雨了??扇f萬沒想到的是,十二塊語石就是橫亙在錦繡和迷方兩個世界之間的那道“神障”的“原量”,毀掉語石就等于摧毀了“神障”!佛羽上當了,夜影智靈就是一群囚犯,它們對離原的守護是被迫的,以此來換取生存下去的機會。它們從未放棄重返錦繡,主宰世間的愿望和努力!多捷真者在與佛羽的最后一次“影聲同傳”中向他坦白了這一切。
那簡直就是一堂關(guān)于神明創(chuàng)造世界和生命的歷史課。
起初,神居住在大地上,即現(xiàn)在的錦繡和迷方。那時候大地比現(xiàn)在更美麗比現(xiàn)在更富饒也比現(xiàn)在更圣潔。但神并不滿意,他們認為作為萬物的主宰,不應(yīng)該跟其它低等生靈同處一方。于是他們就開始尋找更完美的世界。他們先營造了海洋世界,把荒涼的海洋改造成生命的樂園,但海洋里也有其它的生靈,且無法盡除。因此,他們又找上了天空,那里高高在上,超越四方,且空無一物,正好契合了他們超然萬物獨處一方的愿望。對天空的營造持續(xù)了幾百萬年,憑借近乎萬能的神力,他們硬是把虛無的天空建造成天界!但是,至今為止,除了神,沒有其它生靈見識過天界的樣子。
神陸續(xù)遷移至天界,把大地留給了草木和蟲獸等低級生靈,大地很快就被森林、草原和沙漠吞噬,神建造的華麗宮宇成了長滿各種荒草藤曼的廢墟、成了各色猛獸毒蟲的巢穴、甚至成了大地上的傷疤或毒瘤。神看在眼里,痛在心頭,不忍舊家園淪為獸巢,于是就有了五靈。
神首先創(chuàng)造出了尼羅,它們四手四足,有別于一般四腳生靈的是它們擁有智力、語言,會制造和使用工具,它們甚至創(chuàng)造出粗陋的象形文字!它們憑借四手的便捷和力量,擊退了肆意蔓延的森林、草原和沙漠,馴服了幾乎所有其它非智情的低等生靈,讓野獸為它們勞作,成為它們的玩物和助手。但在神眼里它們只是一種更高級的野獸,它們雖然擁有智慧,但外表比最兇猛的野獸都要更加丑陋猙獰,他們性情野蠻暴戾,對大地只有破壞而毫無建設(shè),對創(chuàng)造了它們的神也毫無敬意。因此,它們被文馬代替。尼羅主宰大地不足一萬年。
文馬是神創(chuàng)造的第二代智慧生靈,它們比尼羅少了兩條胳膊,有一張相對好看的臉和相對溫和的性情。為了限制破壞力,神并沒有賦予文馬與尼羅相同的力量,結(jié)果導(dǎo)致它們連一些野獸都無法對付,在其主宰大地的一萬五千年里,文馬一直都在與各種強于自己的力量做斗爭,如過沒有神的護佑,恐怕它們連五千年都撐不了。它們就像永遠長不大的嬰兒,一旦撒手不管,立刻面臨夭亡。最后,神膩煩了這種永無休止的負擔(dān),就用閱叉代替了文馬。
閱叉雙手雙足,是神創(chuàng)造的第一種能直立行走的智慧生靈。但它們即沒有神的完美體態(tài)也不像人這般小巧精致。閱叉身形高大,體表有厚密的毛發(fā),頭上生有雙角,后面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神第一次嘗試在智慧生靈身上注入他們自己的神力,憑借神力,閱叉也像尼羅一樣成了大地上的真正主宰,沒有任何一種生靈能有與它們抗衡的力量,它們首次創(chuàng)造出了神文以外的真正的文字系統(tǒng),大地上再次出現(xiàn)了屋宇和城池,雖然與神建造的相差甚遠,但總算有了“文明”的味道。正當神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閱叉竟然像尼羅一樣對神毫無敬意,它們竟然自封為神,為自己塑造偶像,拒絕承認一切神意,就連神派下來的使者它們也敢隨意羞辱。最可怕的是它們竟然有弒神的能力!神只好再次毀掉自己的創(chuàng)造,用山鬼代替了閱叉。閱叉主宰大地的時間只有六千年。
神賦予了山鬼更優(yōu)美的身體,除了多了一條尾巴和矮小了些,它們就是神以自己的樣子為模板創(chuàng)造出來的。山鬼個個擁有美貌和智慧,但神沒再敢賦予它們神力,神希望它們用超群的智力去戰(zhàn)勝那些比它們強壯的非智情生靈。但伸這次又失敗了。山鬼第一次重現(xiàn)了神時代的大地,大地第一次獲得了“錦繡”這個代稱??沙叩闹腔圪x予了它們高傲的心,它們用智力征服大地之后就不再滿足于大地,它們把目光盯向了天空,它們也想上天看看,并為實現(xiàn)這一愿望而不斷努力,它們甚至能借助風(fēng)力飛翔,能駕馭飛鳥,還找到了天門的所在。神看到了威脅,只能忍痛,用智靈代替了山鬼。山鬼主宰大地長達五萬年。
智靈繼承了山鬼的體貌形象,但它們遺棄了尾巴,因此比山鬼更加完美。為了提高繁衍速度,神在智靈身上取消了性別之分,它們靠自身分化來繁衍后代。為了盡快消滅山鬼,神在降低智靈智慧的同時不得不增強他們的肢體力量,再次賦予它們神力。神首次在智靈身上加入了情感,希望能用情感來束縛它們的力量。但這一次神又錯了。
情感讓智靈異常團結(jié),它們只用了短短一千年就取代了統(tǒng)治大地長達五萬年的山鬼,它們又用了一千年就把滿目瘡痍的錦繡世界建造得比神時代還要美麗繁榮,它們也就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比神更加偉大了。在主宰大地滿五萬年之后,它們公然宣布要取代神,要求神讓出天界,與它們互換地位。于是人類應(yīng)運而生。
人類擁有智靈的體貌,但比它們更矮小更粗糙,人是倉促之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智慧生靈。為了限制繁衍,神恢復(fù)了他們的性別之分;為了防止他們過于強大,將智力減半,留下的力量少得可憐,甚至連一條狗都斗不過;為了讓他們團結(jié)起來對付智靈,神保留了他們的情感,只不過人類身上的情感經(jīng)過了改造,變得矛盾而混亂,他們會為了生存而緊密的團結(jié)在一起,但也會為了生存斗得你死我活,是團結(jié)還是互斗,決定權(quán)掌握在利益這個神新創(chuàng)造出來的脾性手中。為了利益,人類成了智靈的奴隸,當神不得不傾巢出動,對大地發(fā)動全面征討時,他們又轉(zhuǎn)投到神的陣營,反過來對付自己的老主人智靈。最終,經(jīng)過大約近十萬年的戰(zhàn)爭,智靈被徹底打敗。九千年前,大地正式迎來了人類時代。
但人類的大地要小得多,只有今天的錦繡,因為神把迷方留給了幸存下來的五靈,并在錦繡和迷方之間筑起了一道五靈無法跨越的防御工事以保護弱小的人類,也就是“神障”。但之所以留下智靈的目的也是為了防范已經(jīng)十分強大的人類,就像他們留下尼羅是為了對付文馬、留下文馬是為了防備閱叉過分強大、留下閱叉是出于對山鬼的不信任,留下山鬼是要提醒智靈。前四靈被封印在火林之南,把棄暗投明的夜影和瑞葉兩族智靈分別封印在離原和北洋的海島中。關(guān)于智靈的歸屬,這與鳳凰的描述完全相同,
最后,多捷真者告誡全人類:“神已經(jīng)拋棄的大地,因為他們對天界的營造業(yè)已結(jié)束,他們甚至把天門封閉,永遠也不會向大地再多看一眼。沒有神的幫助,人類在智靈面前就是一群蟲子,臣服吧,只有臣服才能換取生存的機會?!?p> 多捷的威脅言猶在耳,那張漂亮黑臉上的狂傲仿佛還在眼前。它講的故事、它的警告以及他那張臉,在座的全都親耳聽到了,親眼見到了。這些人要么是錦繡世界最有權(quán)勢的、要么就是最有智慧的,但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接住多捷的狂妄,他們有的被神奇的“影聲同傳”驚得目瞪口呆,有的被故事嚇住,有的為智靈的美貌癡迷。此時,他們能拿出來的只有沉默,無用的沉默,也讓佛羽惱火的沉默。
丹丘子法王沒來,他被鵟獅和圖騰們嚇掉了半條命,已經(jīng)是臥床不起,聽說連吃飯都成問題,每天都由幾個年輕善女用嘴喂給他,才能吃下去。十二靈道只缺一位上果,此刻他應(yīng)該正陪同神冊天王馬不停蹄地往神都趕。虛舟魁士離佛羽最近,正在把玩從金閣下面弄出來的那顆隕石,肇甬庭則把自己豎在小神堂門口,他總是劍不離手,真是多此一舉。
最后,佛羽把目光釘在了虛舟魁士的臉上,他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慌忙把那顆隕石放下,稍稍坐直了身子,但還是沒有一句話。
“看出什么門道了嗎?”佛羽只好主動發(fā)問。
虛舟先嗽了嗽嗓子,回道:“這東西的質(zhì)地跟語石一樣,就是顏色不同。”
這我知道,我有眼睛,不用你告訴我。“所以呢?”佛羽強壓心中的不快,竭力壓制蠢蠢欲動的鵟獅血。失去了智靈的幫助,他體內(nèi)的鵟獅血也失去了控制,它正在繼續(xù)改造他,肆無忌憚地蠶食他的精、氣、神、魂。他變得也越來越暴躁,又蒼老了一百年似的,不管外貌還是性情,他已是另外一個人了。
虛舟魁士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我們是否再請神另造出十二塊語石來,他們一定有辦法修復(fù)‘神障’……”佛羽直接用目光把他的廢話斬斷。
“‘神障’還能支撐個三二十年,現(xiàn)在的燃眉之急是如何對付那些‘活死人’,我的時間不多了,請諸位不要浪費?!?p> 虛舟的臉紅成了落日,不知所措似的重新拿起隕石,舉到眼前,好像要用它還遮羞。他又看了半晌后,回道:“既然這東西藏在天象里,是否意味著和神有關(guān)呢?想必在座的大都清楚乾元靈道對我教的貢獻,他在營造上元宮的同時建造了那座金閣,還選在了千亭那么偏遠的濱海之地,為什么?”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放下隕石,自答道,“我覺得他是想把這東西藏在遠離神都的地方,他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了,這是一件瀆神之物,至于為什么,我想在經(jīng)典里一定能找到。”
這聽起來仍然像一句廢話,但佛羽無從反駁,因為這也是他的想法。金閣建于一千三百年前,當時正值元教大肆擴張之際,大半個錦繡都被戰(zhàn)火烽煙所籠罩,一位靈道卻在這個艱難時期耗費巨大的人力財力去建造一座銅宮,這與時局和乾元的品行操守全都不符,也不可能得到必要的支持,除非他發(fā)現(xiàn)這塊隕石的可怕之處并說服了當時的龍襄子法王!什么樣的威脅能嚇壞一位法王呢?當時他一定遇到不少阻力吧!另外那金閣竟能經(jīng)受住鳳凰火,是夔牛和鳳凰合力才把它融掉的,這差點就要了鳳凰和夔牛的命,它的建筑材料雖然是普通的黃銅,但一定經(jīng)過了某種密術(shù)的加持!
這時,那個弘義魁士起身走到虛舟面前,說:“能否把它給我看看?”
得到佛羽的首肯,虛舟才把隕石遞了過去。弘義魁士小心翼翼地捧著隕石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副謹慎和莊重就像手里捧著的是法王的轉(zhuǎn)世靈童。他看得更仔細,那架勢,恨不得要把隕石塞進自己的眼睛里。他看著看著,不自覺的起身在神堂中踱起步子來,似乎已經(jīng)把其它人都忘了。
突然,他在昆揚靈道跟前停下來,側(cè)著臉,把隕石緊緊貼在右耳上,像在聆聽蛋殼里是否已經(jīng)孵出了小雞雛。他聽了很久,久到眾人已經(jīng)開始顯出厭惡,久到佛羽已經(jīng)開始琢磨是否要把他趕出神堂。他只是個魁士,又是個新人,根本就沒資格參加這個集議,他能來是虛舟極力保薦的結(jié)果。
“這根本不是隕石!”佛羽正要開口,弘義突然用這聲驚呼把他的嘴堵住?!斑@也不是石頭,這是一顆偽裝成石頭的心!一顆還在跳動的心!”他捧著他所說的那顆“心”沖到佛羽跟前,“主師,您聽聽?!彼脑捯粝袷^一樣重,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驚還是喜,很亂,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都快容不下它們了。
一顆心,還是一顆跳動的心!佛羽還沒品咂出個中意味,就已經(jīng)把它接在手里,貼在耳朵上,他確實聽得了咚咚響的心跳聲,細微而堅定,彷佛極遠處傳來的隆隆鼙鼓聲。這心跳聲擊中了他的心,他的心也跟著它的頻率跳動起來。
“這是什么?!”佛羽驚得只能問出這句話,這東西在他手上已將近兩個月,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它是個活物!它看上去就是一顆碗大的石塊,殷紅如血冰寒如似鐵,怎么可能是一顆心???什么東西的心能離開身體獨自存活?什么心能在地下埋藏一千三百年不死?!
這也是神堂里所有人的心聲,十幾雙眼睛把幾十道目光射到弘義臉色,把他的臉照得比窗外的霞光更紅。他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再次張開那兩片干癟的薄唇。“這是一顆神的心,廣目臻鳴的心!”他的聲音抖得像狂風(fēng)中的小樹,簡直就是從喉嚨里驚慌失措地逃出來的。
弘義魁士的回答絕對是佛羽聽到過最荒唐的,同時也是最大膽最有想象力的說法,無疑也是最大逆不道的異端邪說。它立刻招來了猛烈的攻擊。
昆揚靈道首先發(fā)難:“你的意思是說廣目臻鳴是神嘍,這是瀆神!請你立即去平等院領(lǐng)罪,神都之內(nèi)不崇尚武力?!?p> 沒錯,鳳凰早說過。佛羽很想替弘義回答,這個背叛了傅余英松的老僧果然不同凡響,怪不得虛舟極力推薦。
“沒錯,他就是神,”弘義從容駁道:“一個為了我們凡人主動放棄神性的神,大家都知道語石是神與智靈的誓言石,可為什么會留在錦繡?他是廣目臻鳴從天界偷出來的。神藏有私心,留下了五靈,也給凡人留下了巨大的隱患,廣目臻鳴為了幫助凡人清除這些隱患,不惜與神翻臉,放棄神性,就算他是肉體凡胎的凡人,也配得上神的稱謂!天界的那些神從來不在乎凡人的褻瀆,正如那個黑智靈說的,神連看都不愿意看我們一眼!收起你那套發(fā)霉的說教吧,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神獸滿天飛了,靈道先生?!彼廊缓芗?,口氣冷冽得像冰凌,很傷人。
昆揚靈道被這話咽得啞口無言,只剩下瞪眼的能耐。
緊挨著他的巨齋靈道長身而起,把話茬搶到了手?!澳阌惺裁锤鶕?jù)?那個廣目臻鳴就是個傳說,六千年來沒有一個證據(jù)能證明確有其人。就算他是真的,世人都知道他去了迷方,而且一去不返,那么他的心為什么會在四千年之后又出現(xiàn)在錦繡?”巨齋是個溫文爾雅的老學(xué)究,態(tài)度和氣,但語速實在讓人著急。在他質(zhì)問弘義的這段時間里,那顆所謂的“神心”已經(jīng)傳遍了其它所有人的手,包括守門的肇甬庭,并一一將他們說服。
“神心”重新回到弘義手里,他就把它遞給了巨齋靈道?!斑@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他走到神堂當間說。“此前我一直拿不準廣目臻鳴去迷方的目的,可我堅信跟‘原道’有關(guān),想來無非兩種可能:尋找控制或摧毀‘原道’的方法?,F(xiàn)在這顆心給了我答案,他一定是去尋找摧毀‘原道’的方法!因為‘原道’的控制力就在他本身!”他停下來,似乎在等著人提問。
沒人說話,大家都等著他。
弘義繼續(xù)道:“‘原道’是神建造的,廣目臻鳴就是執(zhí)行者和主持者,他的助手是人類,應(yīng)該就是守護語石的漢凌人、貝義奇人和那個神秘的柳下家族。如今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原道’的邪惡之處了,它能造出無堅不摧且人類不可戰(zhàn)勝的‘活死人’。毀掉它就是為錦繡世界清除一個巨大的隱患?!彼俅瓮O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口氣灌了兩大杯冰鎮(zhèn)紅玉粒。
終于有人開口提問了,還是那個昆揚靈道。“神為什么要造出這么個可怕的東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滿口都是不服氣,雖然他肯定已經(jīng)相信了那塊石頭是一顆心這一事實。這老東西就個杠精。
“問得好,”弘義魁士道,“我先回答你第二個問題。這些東西都在十二塊語石上寫著,雖然不是明文,但只要肯費腦筋有腦筋,就能挖出許多有趣的東西??吹教一M枝頭,也能知道杏花已飄香。我用半生研究語石,今天終于有了回報!”
一個小小曲原道里竟也有語石研究者,一個魁士根本不可能接觸到語石,又拿什么研究?佛羽向弘義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弘義魁士回答:“我的老師就是那位盜走楓葉語石的法賢靈宗,我認為他是迄今為止語石研究的最權(quán)威者!”
弘義的回答像一條舒緩的溪流流進佛羽心中,讓他煩躁的心倏然平靜下來,對弘義的看法也驟然改變,聲出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他立刻就被說服了。“這么說你記下了語石上所有的銘文?”
“不,像我這種低位階的根本沒機會接觸語石,我的研究全部基于尚云靈宗的手記。”
尚云的手記一直都沒找到,或許它真得已經(jīng)被毀了?,F(xiàn)在看來,關(guān)于尚鳴靈師留有副本的說法應(yīng)該是個謠傳,不然不會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佛羽幾乎把千亭城都找了個遍的!莫非這個弘義留有抄本?“它還在你手上?”他欣喜若狂地問。
“沒有,我只記下了自己認為最重要的部分,即語石符文的譯文?!焙肓x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佛羽失望極了,“那你見過手記原本?它真的被毀了?”
弘義點了點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回道:“那東西,誰看了都會嚇破膽子的,遲早是要毀掉的,毀掉就對了。”但他的語氣里全是惋惜。
佛羽也一樣,真想看看那上面到底記載了什么東西,相知道會不會是對這個世界的另一種解釋。
這時,昆揚靈道大聲催促弘義,回答他的第一個問題。
弘義嚴肅起來,“建‘原道’就是為了讓死人變成‘活死人’,用它們對付智靈,不然僅憑神和人類的力量是不可能戰(zhàn)勝智靈的。智靈除了不能永生,無法騰云駕霧,沒有神的身形高大之外,其它方面幾乎都與神相同?!馈秃髞淼摹裾稀粯?,都是用來保護錦繡世界和人類的?!?p> “那為什么廣目臻鳴還要毀掉它?”巨齋靈道插嘴問。
出人意料的是,回答這個問題的竟然是虛舟魁士!虛舟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原道’應(yīng)該存在漏洞,在不啟動它的情況下也能造出‘活死人’。這就是為什么傅余家要把死去的族長葬入星塔地宮的原因,他們想要獲得一支‘活死人’軍團,復(fù)興他們的古維寧國,并把整個錦繡置于他們的統(tǒng)治之下?!彼难劬Ψ浩鸸鉂?,興奮之色在臉上肆意馳騁。困擾他多年的疑問終于有了答案!
“完全正確,”弘義魁士贊許道,“所以五靈根本不足為懼?!?p> “可‘活死人’現(xiàn)在是我們的敵人?!弊谑鬃膱A鎮(zhèn)靈道插了一句,他是靈道之首,但是個話不多的冷面老朽。
“所以我們必須找到控制它們的手段?!焙肓x魁士走到巨齋跟前,把“神心”接到自己手里?!拔腋铱隙?,這就是控制‘活死人’的令符,廣目臻鳴擔(dān)心他無法返回錦繡,就把自己的心留了下來,以便我們?nèi)祟愒趯Ω犊赡馨l(fā)生的意外時繼續(xù)讓‘原道’發(fā)揮作用?,F(xiàn)在,他的擔(dān)心成真了,而他的深謀遠慮也成了我們的希望,剩下的就是找到這顆心的使用方法了。我想這并不難?!彼蚍鹩鹱邅?,登上丹墀,恭恭敬敬地跪下,把“神心”雙手奉上?!爸鲙?,錦繡還得您來救,您是第一個力量可以比肩廣目臻鳴的凡人?!?p> 這話對于佛羽來說即刺耳又鉆心,就像在說:禍是你惹的當然由你來收拾。他把“神心”接在手里,它好像突然有了溫度似的,也變重了,重得他無法托住,大概是因為錦繡世界和億萬生靈都裝在這顆心里!它們從此也必將壓在自己的心頭!
可它怎么用?“原道”既然是廣目臻鳴主持修筑的,那它就應(yīng)該受他控制,他留下自己的心,莫非“活死人”會臣服于這顆心?他把自己的猜測說給眾人聽。
弘義魁士笑道:“試試吧,只有試試才知道。我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好在廣目臻鳴給我們留下了這塊‘石頭’?!彼樕系男o他的回答增添了無限說服力。
佛羽心中亦明亮起來,起身對眾人說:“楚亞正在被‘活死人’屠戮,事不宜遲,我現(xiàn)在就出發(fā)?!?p> 圓鎮(zhèn)靈道起身阻道:“您走了,神都怎么辦,眼看法王時日無多,尋找轉(zhuǎn)世靈童的大事還得由您主持呢,每每這個時期都是圣廷最脆弱的時候。這里需要您,您看能不能派其它人去楚亞。”
鵟獅、圖騰和“活死人”的出現(xiàn)動搖了元教信仰,如今的元境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沸湯。聽說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拆毀寺院殺害僧人的嚴重事件,就連神都周圍也聚集了多達十幾萬聲討者,他們自稱“質(zhì)疑派”,把圣廷稱作“騙子窩”,法王成了“媒子王”。圓鎮(zhèn)靈道真正害怕的是他們!
佛羽走下丹墀,來到圓鎮(zhèn)靈道跟前,婉聲道:“我只是個靈宗,沒資格主持這么大的事,還是您來吧,我會把雷楊和夔牛留下,有它們在,神都不會有事?!?p> 對于神都,佛羽心里是充滿愧疚的。他即沒想毀壞它更不想控制它,但為了語石,他不得不下令,讓鳳凰和夔牛放了些火,嚇唬嚇唬法王和靈道們,結(jié)果這倆混球竟把半個神都燒成灰燼。付出如此巨大代價之后,丹丘子法王和靈道會才相信佛羽,將白桑、銀杏、梧桐和白樺四塊語石交了出來??山Y(jié)果卻讓人大跌眼鏡,錯的竟然是佛羽自己,錯誤借助無與倫比的力量戰(zhàn)勝了正確,如果錦繡真被五靈征服,他就是十萬年來人類最大的罪人!
為了安撫喪亂的人心,挽回信民心中的信仰,阻止元境的分裂,佛羽決定借著救援楚亞的機會來一次空中大大巡游。不把民心穩(wěn)住,就算消滅那一百多個“活死人”,世界也會陷入大混亂。一個混亂的人類世界即便得到神的幫助,恐怕也無法戰(zhàn)勝五靈,弄不好又要回到九千年前的黑暗時代,人類是否還會選擇再次淪為智靈的奴隸?以人類的秉性,這不是不可能。
佛羽先派靈烏和畢方直接前往楚亞,竭力控制“活死人”的擴張速度,自己將率領(lǐng)一個由法王親自任命的圣使團圍著整個元境繞上一圈。
佛羽和肇甬庭乘坐飛扈子,虛舟和弘義兩位魁士則由皮龍馱著,加上鳳凰和孔雀兩頭會飛的圖騰,這就是這支史無前例的神奇圣使團的全部成員。他們將打著元教的旗號,要讓億萬信民親眼見證,元教的神明派來神獸拯救他的子民了!
一出神都,他們向西飛行,先去了舒代,這個楚亞的鄰居最先受到“活死人”的影響,整個國家都已經(jīng)處于分裂的邊緣,虔誠派和質(zhì)疑派大打出手,許多城市都在流血。圣使團在香儂城降落,謁見過國王之后,隨即召開了一個有幾十萬人參加的安民大法會。佛羽把鵟獅和圖騰介紹給舒代人,讓他們知道這些都是神獸,是天皇上帝派來對付“活死人”的,還讓鳳凰表演了噴火神技。他們是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離開舒代的。
他們向北去了薛陀,但沒有去國都上野城,而是選擇了位于驚雷河口的臥馬亭城舉行安民大法會。佛羽早已煩透了迎來送往,只想盡量遠離國王和朝廷。
往東進入高羅,他們?nèi)サ氖庆`翁城。因為信仰,這座城也發(fā)生了暴亂,虔誠派和質(zhì)疑派打得不可開交,所有的寺院都成了廢墟,血把河流污染,整座城市籠罩在腐臭的恐懼之中。佛羽的到來讓這座山岳之城重現(xiàn)光明,鳳凰用火清除了山一樣的尸體,也清除了靈翁人心中的迷茫。
他們也避開了安丹的雪甌城。安丹是此次巡游的重中之重,因為這里是信民逃往布賀的主要通道,佛羽的確在邊境遇到了大批被邊軍阻止的游民,游民們數(shù)量十數(shù)倍于邊軍,如果打起來,那將是大水淹城之勢。而對面布賀的軍隊亦虎視眈眈,他們好像也不樂意元教徒闖進自己的家園。天使團的出現(xiàn)算是同時為安丹和布賀的邊軍解了圍。游民們見識了圖騰們的神技之后紛紛調(diào)頭,十幾萬人,大水一般跟著圣使團的飛行路線一路向南流動,直到再也看不見時還能聽到他們整齊的誦經(jīng)聲!還真有點狂風(fēng)和大海和鳴的意思。
掠過云然,圣使團進入易固,這是個相對安寧的國度,基本沒有碰到大的騷亂。易固人的生活一如既往,對鵟獅和圖騰的熱情也遠低于其它國家,他們崇尚財富,從利益的角度講,信仰對于易固人來說也是一筆生意,拜神是為了獲取神的保護。他們用一場場豐盛的宴會接待圣使和神獸,而不是跪拜和誦讀經(jīng)文。
籠罩半個邾夏的煙塵已經(jīng)散盡,但靈河——白河以南的國土卻成了無人區(qū)??粗粔m沙掩埋的田野、村鎮(zhèn)、城市,山岳和累累尸骨,佛羽險些被鵟獅血奪去性命,他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痛苦萬分。
當他見到查鄰的卓溫酋長時,更是落下了激動的淚水。絕壁坍塌時,卓溫人在號角城,方丹林海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為查鄰人擋住了大量煙塵,減少了他們的傷亡,首先搬遷進來的三萬人目下還有一萬兩千人建在,大部分都死在絕壁上,光修筑風(fēng)馬關(guān)就動用了一萬人,他們與絕壁一同倒下。
卓溫酋長淚眼朦朧地向佛羽哭訴:“我的闊戈,您是沒看到,整個世界都黑了,太陽一個月未曾升起,白天遲遲不肯到來,那會兒我真以為是我觸怒了神明,神明將災(zāi)難降臨到查鄰人的頭上……”
我怎么還配得上“闊戈”的稱號?我就是這個世界的災(zāi)難!早在十年前我就該效仿法賢靈宗結(jié)果自己的生命!我的貪生怕死被狡詐的智靈利用,成了他們反攻錦繡的先鋒軍!我是人類最大的叛徒!佛羽無地自容,只得匆匆別過。
百般糾結(jié)之后,佛羽還是決定去絕壁看看。雖說“神障”至少話要二三十年才能消失,但煙林中的一些猛獸無疑是不受“神障”束縛的,他永遠也忘不了奪走華溫和松莫兩人性命的那條蝎尾狐蛇。不管是劍齒虎還是千足蚺,哪一種都不是錦繡人類能輕松應(yīng)對的,人類恐怕連一條美面犬都斗不過。佛羽設(shè)想讓圖騰來彌補絕壁倒塌留下的缺口,可是到現(xiàn)在連十二天族的十二大圖騰還缺迷龍,他派出朱鹮和英招四處聯(lián)絡(luò),但至今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
在原先風(fēng)馬關(guān)的位置,佛羽見到了負責(zé)守衛(wèi)這里的麒麟,通過飛扈子,他們進行了一次簡短的對話。
“有東西進來嗎?”
麒麟抱怨道:“當然有,我根本沒覺可睡,但都是些蛇蝎狐猿之類的小東西,我覺得沒必要阻攔它們,把我們放在這是小才大用了?!?p> 望著眼前已成碎石陣的絕壁,佛羽只能忍受麒麟的抱怨,他耐心地解釋說:“這些東西雖小,但十分狠毒,如果聽任它們進入錦繡,會引起大恐慌,人類對稀奇古怪的東西總是充滿恐懼?!?p> “還有好奇?!摈梓氲目跉庖琅f很不客氣。
“沒錯,不過好奇比恐懼跟危險,對迷方的探索就是出于好奇,事實證明那只會給我們遭災(zāi)惹禍?!?p> 麒麟畢竟是神獸,大概是被佛羽的誠懇打動了,態(tài)度緩軟了些,“暫時可以放心,‘神障’依舊在發(fā)揮作用,像大象和鵟獅這樣的東西沒法進來,企圖者天天都有,但總是被神光擊落?!?p> 佛羽這才放心地離開絕壁。
圣使團又到了舟南城,佛羽終于又見到了傅余英洪,長城一切安好,只是白海變了樣子,海水不再是無色的,而是泛著不易察覺的微藍光暈,它也不再平靜,水面起了褶皺,就像一塊被揉皺的白帛,但他對長城城墻的侵蝕似乎還沒有明顯減弱的跡象。這多少能讓佛羽感到安心。
兩人登上日月塔,傅余英洪向佛羽做了簡短的匯報?!昂K焯於加凶兓贿^很緩慢,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陌生古怪的東西越海過來。這能撐多久?主師?”最后他問。
“三十年,或者更短?!狈鹩鹬坏萌鐚嵒卮?。
“三十年,”長城統(tǒng)領(lǐng)跟著他重復(fù)了一遍,“那我們能做什么?”
佛羽安慰道:“我們能再造出一道‘神障’,我們?nèi)祟愖约旱纳裾?。”說話時,他不自覺的抹了抹腰囊里的“神心”。
“我的家人是不是已經(jīng)……”傅余英洪突然問,哽咽填滿喉嚨。
這回佛羽只能實話實說:“聽說曲原城沒有活口留下來,宋下倒是有少數(shù)人離開……”在這件事上,他同樣愧疚難當,因為他從未真正把傅余英洪的任何一個請求放在心上。
“聽說是有人炸開了星塔地宮,放出了‘活死人’?”
佛羽只點了點頭,沒敢多說什么。
“我就知道他會有這樣的選擇,他是我見過的最狠毒的人,我真不該把他們娘仨留在曲原……”傅余英洪掩面而泣。
佛羽默默聽著,在心里流下屬于自己的淚水,一顆變得異常暴躁的心同時也會變得無比脆弱,他見不得悲慘見不得淚水,一個孩子的嚶嚶啼哭也能讓他肝腸寸斷。畢竟這一切都是我的愚蠢造成的,他望著浩淼詭異的白海海面悲哀地想。
長城統(tǒng)領(lǐng)收拾好自己的臉和心,向佛羽請示:“接下來該長城軍該做什么?”
“一切照舊,別讓怪東西飄到岸上來,盡量對士兵和奴工保密。”
圣使團離開舟南城去了長黎國都美瑭,佛羽向長黎王空相思然打聽了神冊天王的情況。獲悉“活死人”的消息之后,上果靈道曾打算放天王回國,但反倒被他拒絕,他表示邾夏不能出現(xiàn)一位當過俘虜?shù)膰?,他把本來打算到神都才會公布的遜位詔書提前公布,鐵了心要去神都與法王會面,聲稱要親口問問法王到底是不是天皇上帝的第十三化生相。
對此,佛羽有自己的理解,酈鞅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他宵衣旰食一心為國,可到頭來卻被自己的臣子背叛,以至淪為敵人的俘虜,他的心被傷到了。同時他也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恥辱,已經(jīng)敗在自己的臣子手里,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接受敵人的特赦,更無顏回國面對自己的臣民。
佛羽的心為天王而悲涼,但長黎人對圣使團的熱情撫慰了他。
長黎朝野和百姓依舊沉浸在俘獲邾夏天王的喜悅之中,絕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絕壁倒塌這件事,知道的也不明白它意味著什么,“活死人”還遠在幾千里之外,所以長黎和易固一樣依舊一派歌舞升平氣象。這是個崇尚享樂的國度,對威脅一點都不敏感。當然,長黎也并非一片太平,從邾夏涌進來的大批難民讓東部幾個藩領(lǐng)陷入混亂,戰(zhàn)爭業(yè)已結(jié)束但戰(zhàn)斗并未真正停止。難民要求安置,可長黎卻無力接收,于是難民就變成了流匪,他們成股成勢,燒殺搶掠,占山據(jù)城,連邾夏朝廷的詔令都毫不理會。
長黎王請圣使團出馬,邾夏人終于拜倒在他們的圖騰鳳凰腳下!
雍洛大致也是一片祥和,騷亂主要集中在靠近北方邊境的五六個土司道,最嚴重者發(fā)生在華夢道,質(zhì)疑派把三生觀住持的頭割下來,為他新?lián)Q上一條康町沙漠犬的腦袋,從而引發(fā)了一場虔誠派與質(zhì)疑派之間的大混戰(zhàn),結(jié)果海相藩軍把這兩伙人一并當亂民收拾了!其它地方的騷亂也隨之偃旗息鼓。
與楚亞接壤的康町就跟它的北方鄰居舒代一樣,亂成了一鍋沸湯。佛羽在圣女湖親眼見到了被砸碎的歌風(fēng)圣女像,圣女曾經(jīng)居住過的沙窟也被填平。附近的公主堡更是成了一座死城,這顆沙漠上的明珠失去了昔日的光芒,不久就將被沙漠同化。
鮮零上師院被質(zhì)疑派放火焚毀,王宮也被圍住,軍隊大打出手,結(jié)果被質(zhì)疑派打得一敗涂地,丟盔棄甲地逃出京城。直到圣使團降臨,鮮零城的血和火才停止增添新意。佛羽坐在飛扈子的頭上,飛扈子站在王宮的南大門城樓上,接受了十幾萬質(zhì)疑派的懺悔。
當晚,佛羽就住在王宮里,康町國王游水未央陪著他喝酒到深夜子時。
國王前腳走,肇甬庭就提著劍進來了,他竟然是來殺佛羽的!
“你想得到‘神心’?”佛羽一點都不驚慌,死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有了“神心”,世界根本不再需要他。
“不,鬼獵人對財富和權(quán)勢毫無興趣,也從不受制于立場?!闭仞ポp描淡寫地回答?!澳阕屛矣X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罪人,十年前我就該殺了你!”
“為什么現(xiàn)在才動手?”佛羽好奇。
“那些怪物跟你形影不離,可它們今天沒辦法進王宮,我勸你省省心思,就算它們飛得再快也快不過我手里的這把劍。”
“那就快動手吧。”佛羽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肇甬庭的那個徒弟楚恩農(nóng),他用高山櫟語石換一個自由之身,為了擺脫日月指環(huán)甘愿犧牲一根手指,而今這個肇甬庭又要殺自己,是明派已失去了凝心力還是鬼獵人不可馴服?
肇甬庭并未立刻動手?!拔业米屇闼赖妹靼?,你陷我于不義,,但鬼獵人從來不為私仇殺人,我今天殺你是為了這個世界!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你說一個人的力量如果大到不需要合作就能維持絕對權(quán)力,那他也就擺脫了道義、道德和信念的舒服?,F(xiàn)在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人,你能控制鵟獅和圖騰,圣廷臣服于你,你一出現(xiàn),一個混亂的國家立刻就能恢復(fù)和平,你的力量幾乎不受任何牽制,這樣的力量就是對世界的一種威脅。我雖然失去了鬼獵人的身份,可從來沒有背叛自己的誓言,你給世界帶來的災(zāi)難足夠把你送上鬼會的追魂普幾百次了。”
佛羽睜開了眼,“殺了我你怎么脫身?”
“有‘神心’,它能保我一命,你放心,我會把它交給圣廷的?!?p> 佛羽點了點頭,重新閉上眼睛,但很快又被一聲箭嘯挑開。只見肇甬庭手里的劍停在自己胸前兩三寸遠的地方,他的心卻被一支箭穿透,臉上閃出的驚愕很快僵住,人也很快側(cè)倒在地上,兩條血蛇從前后兩處傷口爬出來,在地毯上變成血汪。
康町王手把著一張華麗的長弓,大聲嚷著從門里走進來?!拔覐膩聿幌嘈殴慝C人,不為利益活著的人都很可怕,得時刻提防?!彼砗筮€跟著幾十個御林軍。
佛羽盯著肇甬庭死去的臉,努力回想這個人和自己的交集,但能想起來的只有十年前骷髏谷一別,他真希望那時就死在這個鬼獵人手里。
游水未央來到佛羽跟前說:“主師,這下你肯定睡不著了,我們再喝點?”
“那就喝點。”佛羽想收拾一下凌亂的心,只好盡量遠離安靜。
他們換到了康町王的寢宮,兩個人一直喝到天色微明。佛羽即無醉意也無睡意,于是他決定立刻出發(fā)前往楚亞。
靈烏和畢方根本阻止不了“活死人”,眼下它們已經(jīng)把整個宋下藩變成了人間地獄。十幾里外都能聞到被風(fēng)刮過來的尸臭味,大地完全被黑霧籠罩,但那并不是真正的霧,而是烏鴉、豬嘴鳥還有少數(shù)血雀組成的掠食團,它們被鵟獅和圖騰驚散,但并不愿意走遠,在周圍不停的盤旋,簡直就像一圈黑色圍墻。
地上則只有已經(jīng)腐爛的尸體,如山似丘,也不全都是人,只要是個活物“活死人”都不放過,佛羽還看到了一副獨角山妖的龐大骨架。
佛羽在回河城追上了“活死人”,它們的樣子竟然變了,最明顯的就是那雙眼睛,不再是他通過鵟獅看到的那種鐵灰色,而是紅色,就像鑲嵌在灰白石像臉上的紅晶!它們的行動速度果真很慢,即便跑起來也追不上一個三歲的孩子,但它們卻能在短短的一個月里殺遍整個宋下藩,這些死去的人和獸難道都是不知道逃跑為何物的傻瓜蠢蛋?當然不是,飛扈子和弘義魁士都說過,“活死人”靠聲音來殺戮!喊一嗓子就能消滅一支軍隊!如不親眼所見,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
弘義魁士說它們總共有一百一十一個,只會集體行動。此刻它們正圍著一座山丘攻擊一群狼,狼有幾百頭之多,佛羽還是第一見識惶恐不安的狼群。狼群被逼上光禿禿的山頂后,屠殺才算真正開始?!盎钏廊恕边h遠圍成一個大圈,當奪命呼號聲響起時,那些狼先是跟著它們一起嚎叫,似乎是在抵抗,但這是徒勞,“活死人”發(fā)出的呼號是一種能夠刺穿靈魂的嘶嘶聲,先迷亂聽者心智,然后再虜走人的靈魂。
就連無自主意識的飛扈子和皮龍都被驚到了,鳳凰和孔雀當然也逃不掉,四者紛紛振翅,向聲音之外的地方逃去。佛羽沒來得及堵上耳朵,也中了招,只覺得腦袋里像鉆進去一窩蜂,不但嗡嗡叫,好像還會用它們劇毒的蜂針胡叮亂咬,被帶到高空時才安靜下來,恢復(fù)思考能力和視覺?!盀槭裁床还苡茫俊彼e著“神心”大聲問皮龍身上的弘義。
弘義大聲地回答:“我想它們已經(jīng)感應(yīng)到了,不然眼睛為什么會有變化。”
這算什么答案?“我們不能無功而返?!狈鹩鸢脨赖恼f,如果解決不了這些“活死人”,我該以什么身份回神都?
“我們想辦法靠近些……”弘義不確定地說。
他前面的虛舟立刻反駁道:“不行,沒等靠近就沒命啦。”
如果“神心”對它們有用,還用得著非要拿到它們鼻子跟前嗎?佛羽悲憤地想。可事到如今還能怎么辦?“神心”就是最后的希望,如果失敗,死就是我的唯一歸宿。他把心一橫,命令飛扈子準備向下俯沖。拉上飛扈子一塊冒險還真有點讓他于心不忍。
飛扈子剛剛調(diào)整好身姿,還沒來得及下沖,就被一聲驚雷般高亢的鳴嘯聲鎮(zhèn)住,佛羽趕緊循著聲源觀瞧,只見一條白色巨龍像一道閃電般從北方快速飛來,一眨眼功夫就到了近前,它先是圍著他們盤旋飛舞,身姿優(yōu)美如舞娘的彩練。迷龍渾身披著銀亮的鱗甲,有電光閃耀,也有云翳纏身。當它在飛扈子面前停下時,云和電才消失不見。
通過飛扈子,佛羽聽懂了迷龍的鳴嘯。
迷龍說:“‘原道’不啟動,‘神心’對‘活死人’毫無用處。”
“你怎么才來?”佛羽被迷龍優(yōu)美的外形迷住了,他覺得在以露面的圖騰里只有鳳凰能與之媲美。
迷龍回答:“我在為這些‘活死人’準備牢房。”
“你怎么知道‘活死人’會出現(xiàn)?”鳳凰插了一句嘴,也替佛羽說出了心里的疑惑,他被迷龍的話驚得僵住了舌頭。
“不久前我已來過這里一趟,”它對鳳凰說,“發(fā)現(xiàn)它們不可戰(zhàn)勝,所以又折返回深峽,我需要你的幫助。”
鳳凰道:“我能幫助上什么忙?它們連我的火都不怕?!?p> “我的電加上你的火,無堅不摧?!?p> 鳳凰有些不信,“這我怎么不知道?!?p> 迷龍道:“我知道的事有很多你都不知道,不然怎么體現(xiàn)出圖騰之首的特殊性?”
一旁的孔雀搶道:“誰封你做圖騰之首了?!?p> “廣目臻鳴,他臨走之前把他的心和‘原道’托付給我,也就等于把整個錦繡托付給我。”
佛羽搶道:“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出來幫忙?”
迷龍怒了,“因為那該死的廣目臻鳴根本不信任我們圖騰,竟然把我也封印在深峽,只有毀掉十二語石我才能脫身!”
弘義大吼著打斷他們,“你們嗡嗡隆隆在吵什么,這條迷龍是不是有辦法對付‘活死人’?”
佛羽只向弘義和虛舟點了點頭,然后問迷龍:“為什么還要準備監(jiān)獄,你沒辦法徹底將它們消滅嗎?”
“不能,”迷龍說,“神都做不到?!?p> 鳳凰問:“那該拿它們怎么辦?你說的監(jiān)獄是什么?”
迷龍道:“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我們倆的確一同降生的,我的電和你的火加到一起,只有神才能經(jīng)得住?!彼nD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變得低沉了許多,“但這要我們犧牲彼此,你是否愿意?”
鳳凰迷茫地問:“什么意思?”
迷龍鄭重地說:“我們兩個合二為一,我不再是迷龍你也不再是鳳凰?!?p> 它的話讓所有能聽懂的人和獸全都驚呆了,誰曾聽說過兩個生命體可以合二為一?
鳳凰毫不遲疑地說:“你愿意,我當然不介意,雖然我很討厭你那一身鱗片,看著就渾身發(fā)癢。”
迷龍回敬道:“你那身羽毛更討厭,看著就渾身冒汗?!?p> 兩個圖騰對視良久,隨即發(fā)出了類似笑聲的鳴叫,但那不根本不是喜悅,佛羽能清晰地從中體會出一股悲涼來,雖然他不知道迷龍鳳凰合二為一是否意味著個體的死亡,但那一定不是什么美妙的體驗。就像自己和鵟獅血!
迷龍走進鳳凰,鳳凰走進迷龍,它們在耀眼的光芒中合成一頭渾身披著藍色羽毛的巨獸,它擁有四肢,生著雙翼,拖著長長的尾巴,它的頭即不像原來的迷龍也沒有鳳凰的優(yōu)美,但一點也不丑陋,它擁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不禁讓人想起清澈的湖水。
它飛向“活死人”,口中噴出白色的光柱,比正午的太陽還要耀眼,光柱直接把那座小山切開,移到山頂時,光柱突然散開,把聚攏成堆,正在享受狼肉大餐的“活死人”們一網(wǎng)打盡,它們瞬間在白光里憑空消失。
收住陣勢,迷龍鳳凰的合體飛回佛羽跟前,孔雀迫不及待地問:“它們被消滅了?”
“沒有?!本瞢F說,“我們暫時把他們困在我們的心里,但這支撐不了多久,我們得趕快回深峽,把它們關(guān)起來,不然它們就會把我的的心撕碎。希望你們能盡快開啟‘原道’,否則我們就得永遠守著這些家伙。”
說完,它就飛走了。
直到它那美麗的身影消失在蔚藍天際,佛羽仍舊沉浸在一種難以名狀的奇妙體驗里。它稱自己是“我們”,依舊承認自己是兩個生命,但又以一個個體存在于世!生命竟然奇妙到這個地步!迷龍和鳳凰的合體讓他想起自己體內(nèi)的鵟獅血,不知道自己和鵟獅算不算另一種方式的合體?鵟獅血讓端木雨變成了佛羽,那么迷龍和鳳凰合體之后又該稱作什么呢?是龍還是鳳?或者合稱為龍鳳?
第一部終。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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