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寫四肢癱瘓,眼下只有腦袋還受他控制,連吃飯都得佛羽喂!
為了捉到傷魂蛭,玉象醫(yī)師在自己的身上割了四條筷子一樣長的傷口,浸泡在南護城河的泥水中十幾個時辰,終于誘出了兩條!
在剛剛過去的十多天里,佛羽在醫(yī)師的指導下,試遍了他掌握的所有治療方案,依舊毫無起色。如果不是佛羽堅持,他本人早就打算放棄了。見佛羽又端著藥碗進來,他哭喪著臉抗議道:“我說老家伙,你能不能有點人性,我早說過沒用,別再拿這些苦東西來折磨我了好不好,讓我痛痛快快地死了吧。”
張三寫情緒一直起伏不定,對佛羽的態(tài)度也是時好時壞,有時一整天也說不出一句話,好不容易開口了又滿腔怨憤。但佛羽心里很清楚,他的怨憤多半都是沖自己的,他搞不懂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喪失死的勇氣!佛羽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原本一個一心心求死的人為什么會敗給癱瘓。有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或許這癱瘓就是其中之一吧。
佛羽并不理會醫(yī)師的怨罵,在床邊坐下,把藥碗強行伸到他的嘴邊,他乖乖的喝了下去。然后呲牙咧嘴地罵道:“該死,早知都我就該自己偷偷死掉,也省得整天看你這老家伙的臉色?!?p> 佛羽強作歡顏道:“那你就該祈禱這次的藥管用,不然你的整個余生都得忍受我這個老家伙?!?p> “你這是忘恩負義,我?guī)土四愕拇竺?,你就這么報答我?”醫(yī)師滿臉嫌惡。
“既然是幫忙就得幫到底吧。”
“該怎么做我都告訴你了,七八歲的娃娃都能干的事?!?p> 今天醫(yī)師的話明顯多了起來,竟然還有心思玩笑!這讓佛羽欣喜不已,便用耍賴的腔調說:“要是你的‘攝血法’失敗了,讓我變成石頭人,我上哪找你算賬去。”
“空界,我死之后肯定去空界?!贬t(yī)師的臉上再次掠過一絲惶遽。
佛羽明白,他又看到了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就趕緊用歡快的口氣大聲回道:“如果真失敗了,我得去天界呢。”
張三寫把嘴一撇,“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能上天界?”
“因為我們在拯救世界上的億萬生靈,我們是人間的英雄,神界的功臣?!?p> 醫(yī)師冷笑道:“那神為什么不派個有能耐的人來干這事?他們一定是瞎了眼,看上咱倆這對笨蛋。”
“少廢話,還是說點正事吧,已經(jīng)三天了,那兩個東西什么時候能死?”
“一般水蛭離開水活不了一天,但這傷魂蛭能在自己體內儲存水分,最多能掙扎六七天。這也是修魚族巫醫(yī)選用它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如果它們死得太快,怎么能充分吸收喝下去的血呢?你得有點耐心才行?!闭f話間,張三寫已經(jīng)恢復了往日的那份嚴肅。只要提到與醫(yī)有關的話題,他立刻就能從狂躁中冷靜,從沮喪中振作。這是他眾多優(yōu)點當中最突出的一個。
酒早就斷了,眼看著存糧也快耗盡,人不吃不喝可撐不了七天!“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狈鹩鸷斓鼗亓艘痪洹=?,他心中的焦躁越來越嚴重,這又導致鵟獅血頻繁發(fā)作,沒有了酒,他只能忍受它。一些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對鵟獅是否能來的信心也在逐日遞減,他已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這回輪到張三寫反過來勸他了,“我覺得它們一定還會來,今天你再去把血換一下,越是新鮮可能效果越好。”
“你不是不相信血的作用嗎?”
玉象醫(yī)師回道:“我相信的是仇恨,仇恨最終會指引它們找到你!”他的口氣不容置疑,眼神更是堅定如鐵。
“希望他們能把我恨到骨子里?!狈鹩鹂嘈α艘宦暋?p> “何止會恨道骨子里?他們一定是把你恨到靈魂里了,否則什么樣的憤怒能導致他們來毀掉一座已經(jīng)死掉的城市?”
“他們是獸,應該是獸性破壞欲在作祟。”
張三寫反問:“那他們的破壞欲又是什么催生的?你很清楚,它們不完全是獸?!?p> “仇恨?”佛羽不敢確定,不過他希望這就是真正的答案。
“你說過,有的是比死亡跟可怕的事。你把他們變成了野獸,這不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嗎?”
佛羽弱弱地反駁說:“能變成那么美麗的野獸,興許是一件好事呢?!?p> 醫(yī)師冷笑道:“都說天界好,你何曾見過有人為了上天界而自尋死路?從一位醫(yī)師的視角來看,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生靈是比人類更完美的。我們身體的構造的合理性優(yōu)于任何動物,我們的消化系統(tǒng)是為世界上最高級的食物準備的,我們的行走姿勢最能體現(xiàn)尊嚴……”
那是你沒見過智靈。佛羽反駁道:“這能說明什么?尋死覓活的人多的是。”話一出口他即后悔了。
醫(yī)師趕緊接住話茬,“沒錯,比如我。一個癱子其實就是頭野獸。一想到要終身與床為伴,這的確比死可怕十倍百倍。人生充滿痛苦,如果沒有尊嚴和希望支撐著,這個世界興許早就空了。那四頭鵟獅失去的只是希望,所以心里能產(chǎn)生的只有憤怒,只要你能讓他們看到希望,咱們的事就算成了。”
佛羽意識道醫(yī)師的情緒已經(jīng)起了波動,于是趕緊說:“你好好養(yǎng)著,我去換血。”話音落地,人已經(jīng)逃出了門。
天氣很好,天空碧藍如洗,一些云朵點綴天邊,如棉似雪,剛剛爬上青魚門的太陽紅如鮮血,它尚未亮出自己的熱情,迎面吹來的風還沒有受到它的影響,依舊涼爽宜人。就連一路上看進眼里的廢墟似乎也變得不那么丑陋了。風和雨早已把浮塵清理干凈,剩下的全都是被沖洗得纖塵不染的碎磚爛瓦殘垣斷壁,這些東西本身就無所謂美丑的,宮閣樓宇只是它們的另一種規(guī)整形式地呈現(xiàn)。誰說凌亂就一定是丑陋的?佛羽很快就在侯府附近一個被雨水澆透后凝結成一塊的泥土堆上發(fā)現(xiàn)了一片茂密的鵝黃色新芽,恰如洇開的一滴顏料般新鮮明麗。他忍不住翻身下馬,像欣賞一副杰出的畫作一樣久久不舍離開。他想起自己在方丹林海的日子,那里的綠色對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因為它把本該五顏六色的世界全部霸占,超過了自己存在的價值。而眼前的這一片纖弱的新綠卻把千亭世界從灰色中拯救出來,僅僅就是這一抹新綠,就讓強大的死神落荒而逃。原來拯救之力才是世間至美!
佛羽神清氣爽,快馬加鞭,不多時就來到了最北邊的翠鳥門下。他登上城樓才發(fā)現(xiàn),原來城外早已是一片生機盎然。護城河兩岸有一半三葉柳都已重新煥發(fā)生命,田野像綠色的薄毯,一直鋪到天邊的紅日之下。向北遙望,晨曦中的云河波光瀲滟,光影里透著淺淺的玫瑰色,多日前的那場大雨讓它的身子又顯得粗壯了不少,此時正如一條初醒的迷龍一般在空曠的原野上撒歡,呼嘯著朝看不見的仙人??癖级?。
這片死亡之地已經(jīng)開始復活!
佛羽心中的煩憂一掃而光,他很快就把東城墻上的三處血全部換完,隨即,馬不停蹄的往西城趕,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等著把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分享給張三寫了,他要讓醫(yī)師看到希望,起死回生的希望!
他先到了舊王宮,沒有張三寫這位六十多歲的年輕人的幫助,水鐘和鐘樓讓他吃了一些苦頭,換完鐘樓上的血時已經(jīng)沒有了下去的力氣,他只能暫時停下來休息,待體力恢復之后再去春草門附近的望樓。
他正打算坐下,突然看見南方有兩個黑點正朝千亭這邊移動,雖然陽光已經(jīng)十分強烈,距離也相當遙遠,但還是能看請那是兩個騎著馬的人!“流匪”二字立刻就閃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如果真是這些人,那他和張三寫就只有死路一條,他可沒信心再遇到一個像米歡那樣獨特的匪首。
恐懼也是一股力量,他迅速下了鐘樓,馬不停蹄地返回靈道寺,將金閣的千金閘門放下,一口氣爬上三樓,進門就沖玉象醫(yī)師嚷道:“這回你算是要如愿以償了,流匪來了?!?p> 張三寫臉上頓時汪出了洶涌的驚慌,“那怎么成,我們的事還沒辦成呢,你快把藥帶上躲到地下室去,我來對付他們?!?p> 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把地下室給忘了。佛羽趕緊把窗臺上那兩只傷魂蛭收到張三寫的藥箱里,挎在肩上,然后就去扶他起來?!拔覀兊每禳c,他們現(xiàn)在離得還很遠,不過都騎著馬。我速度快點應該還來得及?!彼麤]力氣抱起張三寫,只能用背的,當初從護城河把他弄回來,又背上樓,足足花了一個半時辰呢。那晚還被鵟獅血折磨了大半夜。
“你干什么?快放開我?!睆埲龑懘舐暱棺h道,“全世界的人誰都知道金閣有地下室,我得留下來對付他們,不然咱們倆都活不了?!?p> “你怎么對付他們?靠嘴嗎?你還指望能再碰到一個米歡那樣的匪首嗎?”佛羽強行把張三寫的雙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用盡渾身力氣才站起來!結果發(fā)現(xiàn)下樓比上樓更費勁,每下一個臺階都有搖搖欲墜之感,就像行走在萬丈懸崖的邊緣一樣心驚肉跳。
醫(yī)師火了,“老家伙,你知道我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自殺的勇氣,所以一直在看我的笑話對嗎?你還沒看夠?算我求你,把我丟給他們吧,讓他們來替我完成我不敢做的事,我受夠了?!彼蟪炒笕拢炀驮诜鹩鸲?。
“給我閉嘴,老鬼!”佛羽以同樣的嗓門回敬道,“想死沒那么容易,你放心,如果你的‘攝血法’不靈,在我變成石頭之前會親手宰了你報仇,你急什么!”
“休要蒙我,你一個要當救世主的人會殺人?”
“當然,這千亭城的幾十萬人就是死在我的手上,臟血病也是因我而起,它奪走的人命更多,我還是這場規(guī)??涨暗膽?zhàn)爭的發(fā)起人之一,我才是當之無愧的殺人魔王,跟我比,你手上的那兩百一十六條人命算什么?!要死還輪不到你呢!”
兩人突然全都安靜了下來。佛羽只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鵟獅血在體內洶涌澎湃,他被自己的話嚇到了!這些話是脫口而出的,它一直深深的埋在心底,始終都不敢碰觸。它就像一個詛咒,一旦出現(xiàn),擊垮的將是他的意志!為了拯救多數(shù)人,就可以犧牲少數(shù)人?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種說法!沒錯,我就是殺人魔王!所以該死的是我!他感到一陣眩暈,狂躁的鵟獅血帶來的寒冷和劇痛讓渾身顫抖難遏,一個不留神,摔了一跤,幸好不是在樓梯上,否則他們這倆加起來快兩百歲的老家伙也就沒有躲藏的必要了。
兩人進入地下室,把閘門落下之后,沉默才被張三寫打破,“如果他們人手足夠多的話,這閘門并不是絕對安全的,你得祈禱他們對地下室不感興趣。”
“就兩個人?!狈鹩鸷鼗氐溃斡声\獅血肆意侵入意識,利用它來驅逐惶惑和悲哀,他當然害怕自己的意志崩塌,它不僅支撐著自己的生命,還關系著錦繡的安危!
“我可沒見過這么有種的流匪?!睆埲龑懾W脏洁熘耙卟^(qū)就是地獄,里面的人也全都是魔鬼,孤鬼根本無法生存,兩個人絕對不敢進城來,你應該出去看看,很有可能不是流匪。”
佛羽強忍這劇痛問:“你肯定?”
醫(yī)師略作思索后堅定地說:“我肯定,就算他們真是流匪的探子,在沒有摸清這里的情況之前也不敢進來。米歡的哥哥米樂也是個匪首,他上次來帶了四五百人在城外轉悠了三四天才敢發(fā)動進攻!”
佛羽將信將疑,反問道:“如果他們知道米歡的人已經(jīng)從這里撤走了怎么辦?畢竟那是兩百多人,相當惹人注意?!冰\獅血似乎已經(jīng)安靜了一些。
醫(yī)師鄙夷道:“流匪可不會像咱們倆這么傻,指望著能在這大廢墟里找到寶貝,他們只會對有人的地方感興趣?!?p> 有理!但為了以防萬一,佛羽還是把張三寫安頓在碟云地女廳里。
他返回三樓,緊張地向南方張望,生怕那兩人已經(jīng)變成了兩百人。兩人還是兩人,騎著一黑一白兩匹馬,他們已經(jīng)到了護城河邊,正沿著河堤外沿的大道往芷雪門大橋狂奔。他們竟然真的敢進城?!
佛羽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兩人兩馬,他們很快過了橋,艱難的翻過荒丘一樣高大的城門廢墟之后,沿舊天街一路向北,拐閶門街,之后又進了紫苑街,直奔護國靈道寺而來。他們的速度很快,能避開所有無法通過的近路,似乎對千亭的街道十分熟悉。
莫非這兩位是大水戰(zhàn)中幸存下來的千亭人,重返家園?佛羽不敢掉以輕心,他死盯著來人,目光隨他們快速移動,默禱他們的目標最好別是金閣。
可是事實總喜歡和愿望對著干!
展眼間,那兩人就到了護國靈道寺!待佛羽看請騎白馬的年輕人的臉時,涌上心頭的喜悅和輕松立刻就讓鵟獅血偃旗息鼓了。那是莊易清啊!他一定是不放心自己,把曹公鳴那些人送出疫病區(qū)之后又折返回來。真是個讓人感動的小伙子!
騎黑馬的那個上年紀的又是誰?他看上去很眼熟,仿佛上輩子是自己的朋友一般。
莊易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佛羽,朝他揮著手喊:“先生,我是莊易清,我真怕您……!”
“你怎么又回來啦?”佛羽嗔怪著,忍不住打量著上年紀的那個,他越看越覺得眼熟。對方也在打量他。
“我們在漢丘遇見了米歡的哥哥米樂,他們把那些婦人都劫走了?!鼻f易清的頭慢慢低下來,聲調也越來越低沉,“我是被這位俠士救下的,不然也沒機會再見到先生了?!?p> 佛羽聽不得這樣的消息,心中的那點愉悅頓時消失得涓滴不剩,“怎么會這樣呢?你們有六七十號人呢!”
莊易清咬牙切齒地說:“見對方人多,曹公鳴這混賬帶著一大半人投降了米樂,反過來對付我們,扈清和顧玉娘戰(zhàn)死,剩下的人多半都逃了。這些土匪靠不住……”
“曹公鳴……”佛羽小聲咕噥了一句,悲哀地想:希望終究還是沒能戰(zhàn)勝這個惡魔心中的魔性!他這才發(fā)現(xiàn)莊易清的衣襟里露出的帶血的繃帶,臉色也是病態(tài)的。
莊易清不無焦急地說:“先生,您得跟我們離開這里,曹公鳴一定會出賣咱們,米樂是個比他更狠的角色,他專殺元僧……怎么不見張醫(yī)師?”
走?鵟獅還沒來,現(xiàn)在離開就等于盡棄前功??扇绻蛔?,很有可能再次落入曹公鳴之手?!八阍诘叵率?,我以為你們是流匪。”他含混地回答著,一時竟拿不定主意。
“我現(xiàn)在去叫他出來,您先收拾一下?!鼻f易清邊說邊往外走。
佛羽把他叫住,問道:“你有沒有試著說服那個米樂跟你一起出去?”
莊易清道:“他不接受,他知道自己出去會有什么下場,這混蛋比曹公鳴聰明,也更頑固更陰狠?!?p> “東西還沒找到,我還不能走,有什么辦法對付他們嗎?”
“據(jù)說米樂手下共有一千多人,除非我們說服居承鳴將軍派軍隊進來,但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p> 我還不能暴露,否則神冊天王會有大麻煩。佛羽思之再三,吩咐道:“你們把醫(yī)師帶上,趕緊離開,我必須等鵟獅來?!比绻夷茉诿讟返姆藥偷絹碇榜Z服鵟獅,縱使千軍萬馬又有何懼!
這時,年長者插話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的,哪能就這么離開,這事你還是讓莊大人辦吧,我留下來。相信我,我能幫上您點小忙。”
佛羽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趕緊向對方表示歡迎和感謝。他強作歡顏道:“我在這里的事很簡單,張醫(yī)師是個癱瘓病人,他更需要幫助,如果可以,你們就把他送到易固的幽山,交給修魚族人,或許巫醫(yī)可以治好他?!?p> 莊易清插嘴問道:“張醫(yī)師怎么啦,我們走后有人來過嗎?”
佛羽就把‘攝血法’說了出來。
“那我也不走了!”莊易清興奮地嚷起來,“我就知道有辦法制服它們,我要親眼見證這個神奇的時刻?!?p> “可我們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能來?!狈鹩鹫f,“如果米樂先到一步,一切就都結束了。你必須得活著,告訴陛下,即便少了任何一個人,原定計劃也不能停止。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那個年長者又插嘴了,“那我們就陪著您賭一把,主師先生?!?p> 佛羽倍感吃驚,主師這個稱呼知道的人可不多,他猛然想起追風,立刻提高了警惕,再次打量起對方。他須發(fā)盡皆花白,臉上皺紋也已竟相當密厚,但是那雙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卻銳利異常,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也讓這張本以蒼老的臉顯出強烈的英銳矍鑠之氣韻?!澳闶钦l?”
“您真不記得我啦?”對方反問。
佛羽思索半晌,說:“我們見過嗎?”即便真的見過,一定也是上輩子的事。
“骷髏谷您總能記得吧,”對方主動介紹說,“鬼會肇甬庭,是我送您下山的?!?p> 佛羽努力開動腦筋,費了好大功夫,終于在紛亂的記憶中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小天宮之旅并沒有在那次“凱歌城獸變”中被鵟獅血抹去!“您是那位送我出谷的鬼獵人!?。≡趺磿悄??”他熱情地喊出這句話之后,立刻又被深深的疑惑攫住了心,這個當初放我一馬的鬼獵人為什么會找到這疫病區(qū)來?莫非我已經(jīng)上了某個鬼耗子的追魂譜?
肇甬庭不答,從懷中掏出一個反絨皮袋遞了過來,“我是受虛舟先生之托,來給您送一樣東西。”
打開皮袋,佛羽的眼和心頃刻間被里面的東西照亮!“秋海棠語石!琴靖真的做到了,我還以為……”興奮之余,他不禁想到了那對漂亮的姊妹花。
聽完肇甬庭的詳細敘述之后,佛羽也陷入沉思,十年歷程一股腦全都涌現(xiàn)出來。那些犧牲的明者一個個從他眼前走過,琴靖和穆瑾臉上的義無反顧讓他動容,他相信,即便沒有鵟獅骨戒的控制,這些人也會為了錦繡挺身而出,舍生取義的精神就是凡人優(yōu)于智靈的一項優(yōu)秀品質。多捷真者,你們小看了凡人!他激動難抑,鵟獅血蠢蠢欲動。同時,一股悲壯之感在心中澎湃,似乎要和鵟獅血一較高下!
“我答應你們,我相信鵟獅很快就會到來!”最后他動情地說,“我已經(jīng)感覺到它們了!”
當晚,佛羽失眠了,沒有了酒,他只能放棄讓自己入睡的努力,一個人來到地下室,在那幅全輿圖上踱步,最后坐在南極絕壁上對著整個錦繡世界發(fā)呆。
他每天都會來這里待上兩三個時辰。有時就這么靜靜的坐著,有時會沿著海岸線漫步,他會像第一次那樣不放過每一座山峰,每一個湖泊,他甚至統(tǒng)計出了海島和河流的總數(shù)??善駷橹?,他只得到了一個推斷:隱藏在天象背后的絕不是尚云靈宗的手記!因為金閣修建于一千三年前,除非法賢靈宗擁有法術。
此時,佛羽把目光釘在了號角城所在的位置,思緒卻飛回了現(xiàn)實中的風馬關上。離開那里已經(jīng)兩個多月,他想看看查鄰人是否已經(jīng)把它重新修筑起來。封鎖絕壁是迫在眉睫的緊要措施,此時此刻還不知道有多少無知的人正胸懷萬丈豪情,沿著天梯昂首闊步地走向必死之地!天梯就像兩根刺一樣插在他的心里。
他不自覺的扭轉身體,把目光移到子午關的位置,那里緊鄰歌峽,西天梯就沿著海岸而建。歌峽是白海東部一個呈東西走向的狹長海灣,南北兩岸均是陡峭的懸崖,北岸的長城修筑在崖下,擋住了白海水對北岸崖壁的侵蝕??砂缀K畬μ焯莺湍习兜难卤趨s無絲毫損傷。多捷真者說那是“神障”的緣故。不過,他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神障”為什么不連北岸一起保護?真神到底玩的什么把戲?
歌峽因終年不止的風聲得名。大風從西方吹來,向東吹過狹長的海灣,兩岸高拔的崖壁限制了風的肆意妄行,于是風就像吹入一個龐大的管笛之中,奏出一支亙古不息的曲子,曲調韻味會隨著風的大小而變化,有時雄渾有時哀婉。
佛羽站起身,想到子午關的位置看看長城和絕壁的銜接處,突然傳來一陣模糊的嘯叫,有狼嚎的悠長又有白梟的陰毒,聲量不高卻刺耳錐心!“鵟獅”二字立刻驚現(xiàn)于腦海。他奪門而出,三兩步攀上樓梯,急匆匆搶出金閣。
夜黑如墨,將圓月和所有的星辰通通隱沒,大風像瘋了一樣歇斯底里地吼著,把屋檐下的眾多風鈴也嚇得叮鈴鈴亂叫。佛羽記得自己下樓時還是星光燦爛,這會兒怎么就陰成了這樣?莫非這就是怪獸到來的先兆?如果他們現(xiàn)在來,一切都完了,那兩只傷魂蛭還活著呢!
佛羽側耳傾聽,企圖從風聲中分辨出剛才那一聲嘯叫,但風聲里除了風鈴的啼哭之外什么也沒有。他只聽過鳳凰的叫聲,還不清楚鵟獅的聲音是什么樣。他倚在門柱上,久久不愿離去,生怕他一轉身鵟獅就會從背后對他發(fā)起之名攻擊!
直到狂風將他身上的斗篷和長袍刺透,才不得不向刺骨的寒冷屈服。
他悄悄上了三樓,張三寫鼾聲大作,與屋外的風吼呼應,彼此唱和,十分和諧。他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被窩里,好長一段時間里依舊覺得自己仍置身室外。
當雨聲響起時,風聲息止,嘩啦啦的雨聲總算為他帶來了些許睡意。
佛羽醒來時天已大亮,雨停了,雨后的太陽分外熱情,從窗戶里傾瀉而去,潑在身上十分溫暖,屋里只有肇甬庭和張三寫在,兩人離得很近,但都待在各自的沉默里?!扒f大人呢?”佛羽問了一句,將他們從沉默里逼了出來。
肇甬庭回道:“他去了摩吉鎮(zhèn),莊大人打算去那里找些酒回來喝?!?p> 他哪是自己要喝,佛羽感到一陣難受,這個孩子連這種事都替自己想到了?!澳阍摂r住他,摩吉鎮(zhèn)的人現(xiàn)在是一群困獸,會殺了他的?!?p> “那里和這里一樣,已經(jīng)是廢墟了?!?p> 佛羽大驚,“怎么回事,你也去過那里?”
肇甬庭說:“我們來時從那里經(jīng)過,莊大人說是鳳凰或者鵟獅干的?!?p> “那里的人呢?”佛羽邊問邊猜想摩吉鎮(zhèn)到底有多少人。
“已經(jīng)沒有活人了?!闭仞ヮD了頓繼續(xù)說:“既然那幾頭鵟獅是人變成的,我想不至于吃人吧?”
張三寫冷不丁插嘴道:“人本身就是野獸,要吃人根本不需要變成其它野獸的樣子?!?p> 佛羽回道:“他們的體型龐大,食量一定也很大,我也希望鵟獅是食草動物……”
肇甬庭面色凝重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摩吉鎮(zhèn)就沒有人活下來。”
醫(yī)師問肇甬庭摩吉鎮(zhèn)的死尸是否已經(jīng)腐爛。佛羽立刻恍悟,從對摩吉鎮(zhèn)人的哀悼中掙扎出來,也趕緊問道:“你們什么時候去的?”
肇甬庭一并回答:“昨天傍晚,這樣的天氣,人死兩天就開始爛了,那里還有沒被吃掉或者完全爛掉的尸體。應該不超過七天。”
這么說七天前,鵟獅近在咫尺!佛羽難掩激動,趕緊去看藥箱里的傷魂蛭。他驚喜的發(fā)現(xiàn)那兩團肉乎乎的東西身上的黃色花紋終于變了顏色,它們餓死了!“張三寫,它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該怎么做?!?p> “快,把他們拿到太陽底下曬,這種天氣,兩天就能用啦!”玉象醫(yī)師興奮地吩咐道。
兩天太慢了!佛羽問:“有更快的方法嗎?鵟獅已經(jīng)在周圍了?!?p> 張三寫想了一會兒說:“不知道焙干會不會影響效果呢!”
“試試看吧?!狈鹩鹨呀?jīng)迫不及待,“你同樣拿不準‘攝血法’是否適用于健康的人或者動物,不是嗎!”他趕緊讓肇甬庭幫著準備鍋灶。
“要用石鍋?!睆埲龑懱嵝阎?,“但不能用鐵鏟翻?!?p> 焙干的傷魂蛭像兩片枯黑的樹葉,佛羽卻像捧著兩顆同樣大小的藍晶石一樣小心翼翼。“你快看看,和曬干的有什么區(qū)別,我們很小心,不敢用大火,害怕會把它們燒糊?!?p> 張三寫只瞥了一眼就笑了起來,“可以制藥了,記住,研沫的時候不能用鐵臼,也不能用普通的石臼,這兩種材質不夠堅硬,研磨時它們也會產(chǎn)生粉末,你們得找用石晶制作的臼和杵,藍晶的最好,再不濟也得是黃晶,白晶也不行?!?p> 什么人能拿昂貴的藍晶做臼杵?就算是黃晶,拳頭大的一塊也得上百兩銀子。佛羽犯難道:“這就難找了,王宮里恐怕也沒有藍晶做的臼吧?!?p> “去藥鋪和醫(yī)館找啊?!睆埲龑懭碌?,“藥是世界上最金貴的東西,制藥用的器具都是好東西,錯不了?!?p> 佛羽去城東,肇甬庭去城西。在廢墟里找藥鋪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說,那么值錢的東西恐怕早被最先來到這里救援的保象人擄走了。
傍晚,佛羽空手而歸,肇甬庭倒是找到了一個醫(yī)館,但那里只有殘磚爛瓦,連一把最普通的藥戥都沒有。佛羽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那點信心徹底沒了。肇甬庭也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歪在安樂椅上嚼著自己的晚餐——半只風干鹽水鴨。
“這就泄氣了嗎?”張三寫安慰道,“你們知道千亭城有多大嗎?”他自問自答說:“五十方里,被水淹之前這里有四十多萬居民,加上城外駐軍達到了五十五萬。五十多萬人需要多少醫(yī)師才夠用?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們,千亭城共有醫(yī)館一百一十五家,藥鋪一百零七家,醫(yī)師和藥師加起來超過千人。你們才找?guī)讉€地方?好好休息,明天繼續(xù),找不到你們就拿我的頭蓋骨當藥臼?!?p> 可是等不到莊易清回來,佛羽根本無法安眠。千亭到摩吉鎮(zhèn)的距離頂多八九十里,騎馬,一天走一個來回根本算不上難事。如果莊易清因為給自己找酒出事,佛羽情何以堪?他瞪著雙眼,以辨別夜空中的星座聊做消遣,眼睜睜看著大齊星跳出東方的地平線。不多時,大齊星從地平線下帶出的光很快將把黑夜撕出一道罅隙。白天的到來讓他稍稍安心了些。
佛羽和肇甬庭簡單吃了點東西,繼續(xù)尋找石晶藥臼。
剛走出金閣,肇甬庭向他提了個問題:“假如我們失敗了,錦繡會變成什么樣?”他表示這個問題也問過虛舟,但得到的答案并不能讓他滿意。
佛羽明白,這位不愿加入明派但又愿意為尋找語石出一份力的鬼獵人的心已經(jīng)被他見過的戰(zhàn)爭和殺戮震動了。從他來到這里,一直沉默寡言,從來沒在他的臉上看見過一絲笑容。
“在這個世界上,有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狈鹩疣嵵仄涫碌鼗氐溃氨热缡プ杂?,我們或許不會被迷方里的力量徹底消滅,但我們一定會被奴役。這個奴役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仆人或者奴隸,因為奴役我們的不再是我們的同種,它們會把我們當?shù)偷葎游镆粯訉ΥO胂蠊返奶幘?。?p> “如果真是這樣,死的確是一種幸福?!闭仞ツ樕下舆^一抹極難察覺的悲哀,但隨即用相當輕松的語氣說:“從楚亞到云然,這一路上我見過的殺戮實在是太多。我真沒想過自己這個殺手有一天會被死人嚇倒。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在此之前,我對您產(chǎn)生過質疑。為了阻擋遙遠的敵人,您發(fā)動了一場規(guī)模空前的戰(zhàn)爭,給我們造成的傷害很可能大于那個遙遠的敵人帶給我們的。同種相殘和被異種征服又有什么區(qū)別?我甚至想過是否可以和它們和平共處?!?p> 佛羽深沉地說:“同為凡人的元教徒尚且容不下邾夏人,異種怎么可能讓我們這種明顯弱于它們的種族與它們平起平坐?你得明白,任何有智情的生靈都是排他的。民族與民族,國與國,家與家,人與人,我們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個相互對立的個體組成的,我們之所以會犧牲一部分自我與他人合作,完全是因為我們要面對的威脅過于強大。如果我們自身強大到足夠應對一切威脅,我們只會把其他人踩在腳下。當然,世界上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人或力量強大到不用合作的程度。法王和國王也需要百官群僚的相助,同時也接受臣僚的制約,但他們的權力已經(jīng)夠可怕的了。假如他們不再需要幫助就能維持權力,也就擺脫了道義、道德、信念等對他的束縛,那他們會變成什么呢?”
肇甬庭擰眉深思,許久才又開口,“他們會為所欲為,這太可怕了,我一直以為大部分人都是相敬相親的,只有少人因本性兇殘而成為惡人,只要清除他們,世界上就會少一些欺凌和悲慘?!?p> “人性本惡,所以我們才需要文明的教化,但文明無法根除人性之惡,只能把它們禁錮在靈魂深處,就像把犯人關進監(jiān)獄或者去修長城?!?p> “惡人尚且殺之不盡,藏在靈魂中的惡性怎么能殺盡?”肇甬庭喃喃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原來鬼會就是個笑話?!?p> 佛羽默然,他的確也是這么認為的。
“不對,我們對這個世界還是有點貢獻,起碼抑制了惡的肆意滋生?!?p> 他在掙扎,不愿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信奉了一生的信念就此崩塌。佛羽想著,小心翼翼地說:“或許你們殺的不是惡,只是仇恨,自己的和他人的。惡人作惡,百姓們又怕又狠,他們希望惡人去死,但又無能為力,你們是在為他們報仇而已。”
“作惡就得死?!?p> “沒錯,但那不是在消除惡,只是在消除仇恨。惡永遠都無法消除?!?p> 肇甬庭改口道:“迷方里的東西是善還是惡?”
這個問題佛羽回答不了,“不要對迷方里的力量心存幻想,它們是一群被神關進監(jiān)獄的囚徒,而神是因為我們才這樣做的,一旦掙脫枷鎖,就會瘋狂報復我們。無論善惡,這都是必然?!?p> 他們又沿著舊天街一起走了一段,但誰都不再說話,最終在一株復活的三葉柳下分開,兩人各奔東西。
佛羽找到昨天留下的標記,然后從那里開始向北搜尋。午飯之前,他依舊毫無收獲。
下午,他來到紫苑街,突然想起了竺方遠,原本灰沉沉的心重新明亮起來。竺方遠曾經(jīng)說過,他家的醫(yī)館就開在這條街上,而且是附近最大的,還擁有地下室!
佛羽費了好大功夫終于在東街口找到了半塊青石招牌,上面還能看到“竺園醫(yī)”字樣。這是一堆相當龐大的廢墟,僅憑這點就能判斷出當初醫(yī)館的規(guī)模絕對小不了。
他很快找到了竺方遠患臟血病時藏身的地下室,好東西當然會藏在這里!但里面的水依舊是滿滿當當?shù)?,并散發(fā)出陣陣惡臭。不過,他還是毫不猶疑地沿著樓梯趟了下去,水冰冷刺骨,鵟獅血立刻被驚醒了。
水剛好沒到下巴,惡臭逼著佛羽用嘴呼吸,但黑暗里總有一些東西往嘴里鉆,于是他只能選擇忍受惡臭。
他在壁櫥里摸索,找到了許多東西,藥罐居多,還都是光滑的瓷器而非陶器,其中還有一整套二十四神塑像,在水中也能感受到它們沉甸甸的分量,不用想也知道非金即銀。要不是這里的水經(jīng)久不退,恐怕這些東西早被擄走了。
藥臼是在西側壁櫥上找到的,而且不止一個,佛羽一手抓住一個,快速逃離。由于長時間的浸泡,鵟獅血帶來的寒冷已經(jīng)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他的四肢開始出現(xiàn)麻木感,意識也在漸漸渙散、模糊。
他艱難地爬上樓梯,出水的一刻,陽光照在身上猶如萬道鋼針連綿不絕地往身上扎,疼痛模糊了他的意識,腦中的眩暈直接將他撂倒,額角磕在半塊殘磚上,藍色的血很快流了一大片,把一片鍋蓋大小的水洼染得藍汪汪的,與血本身的顏色相差無幾。他奮力掙扎,才沒有讓自己暈厥。這多虧了陽光的熱情,它與鵟獅血之間激烈的對抗讓他保持著亢奮!
但是血流得太多了,帶走了他本就少得可憐的體力,一時竟無法起身。
藍血在烈日的暴曬下迅速蒸騰,佛羽能看到裊裊上升的淡藍色煙靄,散發(fā)出的香味整個將他籠罩,濃烈如置身于花海之中。血依舊在流,手根本堵不住傷口,那個血汪正在不停擴大,而他的意識確在一點點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