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義魁士的話真的應(yīng)驗了,岳讓靈師的親筆信很快就到了傅余英松的手中,連內(nèi)容都跟他猜想的大致相同。
在信中,這位素未謀面的老僧侶所用的言辭十分親切,讀起來竟有家書的感覺。
他首先深入淺出地剖析了整個宋下藩當(dāng)前的局勢,從人心所向說到軍力對比、大到承襲傳統(tǒng)的可變先例,小到一張雕弓的制作工藝,他都一一列舉說明其優(yōu)劣。他耐心十足地引用大段大段的《神記》《圣記》以及《錦繡》等經(jīng)典與史傳來證明以下對上的惡劣性質(zhì)與慘烈結(jié)果的必然性。他提到了“固山慘案”,復(fù)述了舒代王子百里孔璋獲罪的全過程和后來引發(fā)的十年“清教之戰(zhàn)”。最難得的是在閱信人讀到這些以威脅為目的的舉例時竟沒有絲毫的抵觸情緒,你會覺得這是一位長輩在講故事,并語重心長地提醒你要以史為鑒好好做人。
最后這位靈師還保證曲原土司的爵位絕對不受任何威脅,它永遠(yuǎn)只屬于傅余家,只要他支持歐陽忠成為新的宋下侯即可。
說實話,傅余英松看完這封信后真的動了罷兵的心思,如果有更便捷的路可以走,以屈膝的方式保住曲原也不是不可以,很多祖先們都是這么做的。不惜一切代價保住曲原,祖訓(xùn)也是這么說的。
同樣是看了信,弘義魁士的反應(yīng)與傅余英松截然不同,他的反應(yīng)十分激烈。這個威嚴(yán)長者竟然破口大罵起岳讓靈師,稱他是僧侶的又一個恥辱,被一個身份卑微的小世族嚇破了膽的老烏龜,甘愿做一個叛徒的走狗;說他是晚節(jié)不保,死后必下地獄。
最后他警告傅余英松說:“我知道你動了心,但是不得不提醒你,有些事只要一開始,即便再回頭也無法挽回。你鬧了這么大的動靜,不該被一個老匹夫的一封信打回原型!你在曲原城頭豎起正義與忠誠的大旗,激起多少仁人義士的滿腔熱血,一旦這兩面旗突然變了顏色,他們豈能饒了你?世人能容得下殺人的惡人,卻容不下背信棄義的好人。如果真那樣做了,你的后半生剩下的時間恐怕就要在對付暗殺中度過了。還是那句話,我不想知道你起兵的最終目的是什么,但你必須矢志不渝地走下去。你以為按照信上說的那樣做就能繼續(xù)保住你的榮華富貴保住這數(shù)千年的祖宗基業(yè)?當(dāng)你去宋下城表衷心之時就是曲原易主之日?!?p> 這些話聽得傅余英松驚心動魄,“沒說叫我去宋下城啊?!彼剜洁炝艘痪?,是抱怨也是憤怒。戳穿美麗假象的人一開始在世人看來都是惡人的形象,因為人們更喜歡美麗的謊言而非殘忍的真相。
“土司大人,您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早已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年紀(jì)。”弘義的口氣里帶有幾分失望,目光中也多了些不安。
傅余英松立刻察覺到老僧的異樣,鄭重道:“魁士先生說的對,這都是歐陽忠那小丑的計謀,我的存在是他的噩夢?!?p> 弘義不依不饒道:“何止噩夢。你將是懸在他篡奪來的侯爵寶座上的一把劍,他每時每刻都想著把你摘下來扔進熔爐里?!?p> 漸漸的,傅余英松心中的那點被勸降信撩撥起來的非分之想熄滅成死灰。他懊惱不已,只為自己竟然被區(qū)區(qū)幾頁信紙迷住了心目。與祖先不同,在“原道”的研究方面他已經(jīng)取得了關(guān)鍵性突破,任何差錯都將會讓傅余家近兩千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抵抗是唯一的選擇!
就在此時,一條來自虎口子的消息讓傅余英松做出了將宋下信使斬首的決定。就在岳讓來信的同時,由叛將公西宏率領(lǐng)的一只上萬人的部隊在那里扎下營盤。
弘義不無調(diào)侃地笑道:“快找個人來數(shù)數(shù),恐怕這信上的字?jǐn)?shù)剛好和軍隊的人數(shù)相等吧!”
這一回他同意傅余英松殺人,“兩顆人頭代表兩個字‘宣戰(zhàn)’?!?p> 兩位信使的人頭送到虎口子敵營后,壞消息就接二連三地接踵而來,五道聯(lián)軍對回河的攻擊已經(jīng)展開、歐陽忠有可能還派了使者去臨近的昂州藩請求援助、岳讓靈師的使者也正趕往固山要為歐陽忠接任宋下侯游說朝廷、端木功良將在三生節(jié)期間斬首……
真可謂是應(yīng)接不暇,傅余英松焦頭爛額,他親自督促加固城防及囤積糧草物資等事,把接待來援義士的事宜交給了都管北山儀文。這些人更不省心,一到曲原就提出主張,要求派人去宋下解救端木功良。這是萬萬做不得的,他是圣廷的犯人,救他就等于公然挑戰(zhàn)圣廷??陕闊┑氖亲约贺Q起的兩面大旗缺了端木家就失去了功效,所謂正義是維護傳統(tǒng),所謂忠誠是效忠主上,支撐這二者的正是對端木家的不離不棄。他只好謊稱早有安排,派了自家武士去完成這件最為重要的事。
剛打發(fā)完來援義士的胡鬧,緊接著又一件轟天大事讓傅余英松措手不及,他的擔(dān)憂終于得到了驗證,在夜以繼日的酷刑折磨之下,月前,武士崔至石抓獲的那個蟊賊忍受不住非人的痛苦,在斷氣之前撂了實話,他果然是蝴蝶谷的人。
此人叫趙建陽,他和另外兩名同伴早在宋下兵變尚未發(fā)生以前就潛入了曲原城,目標(biāo)就是土司府里的‘孔雀圖’,其它的就一概不知了。
余南光是怎么知道的?他知道多少?他的保密措施做的怎么樣?是否已經(jīng)泄露?泄露到何種程度?是否已經(jīng)廣泛散播出去?傅余英松的心立刻就懸了起來,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正壓向曲原,他同時要對付的敵人瞬間增加了無數(shù)倍。天知道此時此刻曲原城里究竟有多少打著支援正義與忠誠的旗號卻干著和蝴蝶谷一樣勾當(dāng)?shù)募一铮∨c這些暗中窺伺著“孔雀圖”的未知敵人比起來,歐陽忠正在積極籌措的征討大軍或許并不可怕。
傅余英松果斷下令,臨時禁止所有來援義士在城中任何官署衙門出沒,他們只能居住在指定的地方,每日只預(yù)留出未申兩個時辰供其領(lǐng)略曲原街景。當(dāng)然,他們的一切開支花銷均由曲原道都管司承擔(dān),并有豐厚的禮物相贈。
但即便如此,這一命令也惹了不少麻煩,當(dāng)天就有多達百計的人申請離開,此時在都管司兵備署做了登記的應(yīng)征游俠或者武士尚不滿三百,這還要算上蝴蝶谷的五十人。他們一致認(rèn)為這樣的待客之道簡直是對客人的侮辱,就連愿意繼續(xù)留下的人也持如此看法。傅余英松實在不愿親自出面挽留,可又不能讓他們就此離開,只好把這份倒霉差事推給弘義魁士。
弘義對這做法一個勁的搖頭,苦口婆心分析出一大堆糟糕后果,就差指著鼻子教訓(xùn)他的土司大人了。
蝴蝶谷一行人更是叫人頭疼,明知道他另有所圖卻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否則那份檄文又算什么呢?它很快就會失去作用,再也不會有人相信上面正氣凜然的豪言壯語和忠懇的大聲疾呼的真實性。
蝴蝶谷的人在到達曲原之前,先有一封余南光的親筆信到達,他表示蝴蝶谷此次要支援曲原一千人,并且保證個個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信末還特意提出要求,他們的人要另行安排,不會與其他喪家犬一樣的游俠們同住,他們給自己新起的稱號叫做“俠士”。
傅余英松追悔莫及,后悔當(dāng)初如此輕率就采納了弘義的建議,搞什么以正義之名招攬英豪共守曲原的把戲。打開窗戶是為了清風(fēng)徐來,但蒼蠅蚊蟲也會趁虛而入。最起碼應(yīng)該在檄文內(nèi)容里添加一些條件才是,就像給窗戶蒙上一網(wǎng)紗,而不是如現(xiàn)在這般泥沙俱下,來者不拒。
如今的曲原街頭到處都可以看見腰懸武器的乞丐,這些連一件像樣衣服都置辦不起的家伙究竟有什么本事實在叫人懷疑。禁令是他想出的唯一補救措施,暫時與他們保持些距離,給韓均留下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打蒼蠅驅(qū)蚊子。他還沒有從這些人身上得到勝利的信心,惹出的亂子倒是不少。
巡兵統(tǒng)帶東郭韋抱怨這些以曲原恩人自居的失主武士和游俠們真拿百姓不當(dāng)外人,不管什么只要看上就拿,甚至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淫人妻女的惡劣案件,城內(nèi)的百姓人人自危怨聲載道,以至于未申兩時家家關(guān)門閉戶,連買賣暫時關(guān)張歇業(yè)。對付這些家伙,巡備署的巡兵根本不是對手,又不能太過興師動眾,吃了不少大虧。
鄉(xiāng)軍也遇到了麻煩,一些游俠會在允許他們活動的時候登上城墻與士兵攀談,打聽城防問題,士兵們稍有怠慢必會起沖突,他們會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為了備戰(zhàn),城墻也不是官署衙門。
偏偏在這個時候柯庭城又出了問題,他派去的武士何甘與馮力用雙雙被殺,僥幸逃回來的杜立巖報告說行兇者也是一群游俠,最糟糕的是已經(jīng)到手的“鳳凰鑒”也被搶了。傅瑜英松只得立刻又派仝德海和韓漾等四名年輕武士趕往柯庭,繼續(xù)追查。
杜立巖身受重傷,三日前被鄉(xiāng)軍從護城河里救出來,經(jīng)過治療,昨日旁晚才蘇醒,說話很困難。大概是今天的情況又有好轉(zhuǎn),一大早就叫人來請傅余英松,表示有要事稟報。
傅余英松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天剛微微亮就來到武士廠。
杜立巖躺在床上,連頭都抬不起來,渾身能動的恐怕就只有眼珠和嘴了。等仆人退下之后他艱難地說:“搶東西的是一群游俠,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同時也被人盯上了。”
傅余英松問:“什么人,清楚嗎?”
“僧人,兩個僧人?!?p> 傅余英松大吃一驚,如果連圣廷都在爭搶,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如此曲原很快就會面臨數(shù)十倍于己的軍隊,圣廷幾乎可以隨意調(diào)動元境十國的軍隊。
如果說自己僅僅是為反對歐陽忠篡奪宋下候的爵位而起兵,圣廷插手的幾率很小,它不太干涉政治權(quán)斗,不管誰當(dāng)宋下侯,只要他愿意跪在天皇上帝像前就行。這也是他反對弘義公然挑釁圣廷的最主要原因。可“原道”就大不相同了,圣廷會毫不猶豫的動用能調(diào)動的所有力量也要把它弄到手,而且會不擇手段。他相信,只要讓圣廷知曉“原道”的存在,他們有能力在極短時間內(nèi)找出啟動它的手段,但他們更會毫不猶豫的毀掉它。“原道”一旦啟動,整個世界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天皇上帝會成為世人聲討的對象,因為他欺騙了世人兩千多年?!霸馈本褪菓以谠填^上的一把鍘刀,一旦落下,這個統(tǒng)治了大部分世界長達一千二百年之久的特殊宗教就會崩潰。圣廷怎么可能會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
“你確定?”傅余英松不愿意也不敢相信。
杜立巖虛弱地回道:“是兩個元士,身手十分了得,我脖子上的傷就是他們所為?!?p> “這么說你和他們交手啦?”傅余英松緊張起來,他起身想去看看傷口,但杜立巖的頭和脖子全北紗布裹著,只露著半張臉在外面。
“我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是被他們襲擊的。”
“僧人識破了你的身份?”傅余英松終于問出了這句話,這很重要,如果圣廷知道傅余家也在找“鳳凰鑒”,會讓本來就不可避免的災(zāi)難加速到來,曲原也許會像杜立巖一樣,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應(yīng)該不會,我只是跟蹤那伙游俠,始終沒有動手,他們可能只會知道我也是沖著那東西去的?!?p> “你說說具體情況?!?p> 杜立巖道:“東西到手之后那伙游俠立刻就想離開,但當(dāng)時柯庭已經(jīng)被封鎖,鄉(xiāng)軍都領(lǐng)季瓜禮高大肆搜捕端木旭土司的家人、武士和城中的游俠,所以他們也沒辦法立即出城,被我在一家小客棧里找到。當(dāng)時就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人起碼少了一半還多,我以為是為了安全分開行動了,后來才知道是被那兩個元士殺了。他們每天都會換落腳點,可似乎總會被找到,出城前尚有五人活著,到了萬金鎮(zhèn)就剩下三個了,最后他們被逼到虎嘴子鄉(xiāng),我怕他們進山,就想在那里動手把東西奪回來。元士就是這時候?qū)ξ蚁率值?,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以為我死了,就跟那幾個游俠動起了手,我受傷太重,很快就昏迷了,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p> 還能有什么結(jié)果,“鳳凰鑒”一定被那兩個僧人奪去了。傅余英松很想發(fā)火,保守了一兩千年的秘密怎么就在自己手里泄露了出去。他努力回憶著一個個知情人,除了他的兩個弟弟之外,再無其他。除非那些陪葬武士能夠復(fù)活或者從地宮逃脫,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至于那些處于生死之間的祖先們就更不可能了,他們是那里的守護者啊。
難道真是二弟?他已經(jīng)為此殺了兩個弟弟,剩下的英洪和英培一向都對自己言聽計從,更何況還有他們的死穴握在手里,雖然不敢保證絕對無虞,但幾率終究是小的??稍捰终f回來,如果真是他們其中一個主動背叛,此時也再無彌補的手段了。他們是撒出去的鷹,聽不聽話只能看平時的調(diào)教和拴在腿上的繩索了,掙脫了繩索,握在自己手里的繩頭就失去了價值。他祈禱侄子侄女和那個叫閔娜的姑娘在兩個弟弟心中比自身的性命都重要。
一陣沉默過后,杜立巖道:“土司大人,屬下斗膽問一句,您要找的東西是不是跟宋下侯府里的那件有什么關(guān)系?我知道您還派了李重乾和段劍明去宋下。”
驚訝真是一個接著一個出現(xiàn),傅余英松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崩潰。他派出去的人,除了刺探軍情者,那些與“原道”沾點干系的全都是保密的。去柯庭的三人出發(fā)兩天之后李重乾才接到命令,杜立巖怎么就知道他去了宋下呢?
“沒錯,他們是去刺探軍情,我們得搞清楚歐陽忠的想法?!彼忉尩?,“知己知彼,畢竟力量懸殊?!?p> 杜立巖回道:“土司大人,我們武士以忠誠為命,既然投在您的門下就一定會盡心盡力為傅余家效力,絕無二心,為何大人對我們就不能坦誠相待?”
這樣直白的質(zhì)問讓傅余英松很不舒服,“你到底想說什么?”他努力保持著平和親切地口氣。
杜立巖道:“李重乾是咱們少有的高手,大人怎么可能只給他刺探軍情的任務(wù)呢?這是普通軍士該干的事,不是武士的任務(wù)。我臨出發(fā)之前他曾跟我說過一件事。抓趙建陽那天曾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提到柯庭宋下和曲原,這三個地方本不足為奇,但他說它們的古稱放在一起就很有意思了。咱們曲原古名為日下城,宋下叫做月上,柯庭則是星中,連起來就是‘日下月上星辰中’,聽起來就像一句方位指引。這應(yīng)該不是巧合,它們位置離的如此之近,三城之間的距離完全相同,在古代又同屬維寧國。如此的方位設(shè)定,如此的命名方法,想必其中暗藏著某種玄機。這些說法我從未聽說過,自然是拿它當(dāng)了閑話。后來在柯庭土司府里見到了那件東西我才想起來,這東西的來歷不一般,它是御賜之物,是恭閔王賜給當(dāng)時的柯庭土司端木海的,一同受到賞賜的還有宋下侯端木昌明和咱們曲原的土司傅余文若。大人是想同時得到這三樣?xùn)|西對吧?”
沒錯,你知道的可真夠多的。三城的古稱在現(xiàn)今所有的史書典籍中都少有提及,傅余英松意識到自己的這伙武士里一定有人偷偷去過他的書房。他強壓怒火,解釋道:“當(dāng)然沒錯,不然我要你們?nèi)ト∧菛|西何用?如今宋下和柯庭不再是端木家的領(lǐng)邑,御賜之物當(dāng)然不能落入歐陽忠這樣的賊人手中。”
這個解釋讓杜立巖十分滿意,當(dāng)即表示自己也是這么想,還建議對歐陽忠實施暗殺,他說:“讓歐陽忠活著,宋下候的位置一定就是他的,曲原很難戰(zhàn)勝宋下,無非就是打贏一仗,依此爭取主動權(quán),保我曲原一個尊嚴(yán)和自主權(quán)。”
杜立巖是如何得知李重乾去了宋下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李重乾還知道什么。身邊養(yǎng)著一幫能耐出眾的家伙也是一種危險,天知道他們的心到底長成什么顏色,嘴里的誓言即便能把天說破也照樣靠不住。傅余英松此刻的心全在自己的書房里,仿佛眼下就有人正在里面,已經(jīng)打開了書桌下面的密室。至于杜立巖后來的話他只聽在耳朵里,再也入不了心。
辭別杜立巖,一出武士廠傅余英松就叫人把醫(yī)師錢敬業(yè)找來,吩咐他在杜立巖的藥中加點東西。他很喜歡這個來自云然的醫(yī)師,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從來不問原因和結(jié)果,可是今天突然覺得他的順服似乎也另有圖謀,否則幾十年來這老家伙為什么從來沒有主動開口邀功請賞?論他的能耐堪比宮中御醫(yī),論他的貢獻冠絕曲原,無論怎么賞賜都不為過??伤裁炊疾灰B個家室都沒有,至今還獨身居住在土司府的下舍。
這想法讓傅余英松痛苦不堪,哪還有人是值得信任的?第二天得知杜立巖因傷勢過重而死之后,這種感覺就更重了。一個從來都不提要求的人比一個貪得無厭的人更可怕,因為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忽然伸出討債的手,到那時這筆債很可能會是自己的命。他越想腦子里的威脅就越多,于是又吩咐武士曹午秘密處死了錢敬業(yè),理由是在他給杜立巖開的藥方里發(fā)現(xiàn)了致命的蛇毒。隨后又派信平驍公開逮捕了曹午,并當(dāng)著全體土司府武士的面將其斬首。
這一系列操作下來,傅余英松已是筋疲力盡。錢敬業(yè)剛剛死去一天,他就開始后悔,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力,那可是幾十年的交情啊,雖是主仆,但又情同老友,自己怎么能僅憑懷疑武士里出了內(nèi)鬼就把一個醫(yī)師殺掉?有那么一刻他認(rèn)為自己一定是瘋了。同時,他又痛恨這份后悔,把它看成是自己優(yōu)柔寡斷的有力佐證。
最后他不得不一遍遍誦讀家訓(xùn),才算恢復(fù)了些許平靜。看著藍底金字的家訓(xùn)他告訴自己:朋友算什么,我連兄弟都?xì)⒘?,祖宗大業(yè)壓倒一切。他一遍遍地默念,直到心中再無半點雜念存在。幾天下來,他生出了滿嘴燎泡,簡直是苦不堪言。
處死曹午的當(dāng)天中午,傅余英松就暫停了韓均對來援武士游俠的查訪,把矛頭轉(zhuǎn)到自家武士身上,當(dāng)然是秘密進行的。
可是這一做法很快就鬧得人盡皆知,傅余家的武士們?nèi)诵幕袒蹋麄兟?lián)合起來要求與傅余英松當(dāng)面對質(zhì),聲稱要弄清武士到底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土司要用如此手段對待,這簡直是對武士的公開羞辱,他們的忠誠受到了質(zhì)疑,這是一個武士絕不能容忍的。
傅余英松的回答十分強硬且明了:武士里出了內(nèi)賊,我丟了東西。
“大人把我們想像成小毛賊了?”這句質(zhì)問來自一位年輕武士,他搶步到門階下,右手握住劍把,以不容爭辯的口氣道,“請您立即收回這句話,并向我們鄭重道歉?!?p> 他這是要干什么?要殺我還是以死捍衛(wèi)尊嚴(yán)?門下武士的這一無理舉動讓傅余英松整治他們的心更加堅定了。這些人用起來的確很方便,可他們?nèi)瞧鹗聛硪哺勇闊?p> “費振,你要干什么?”不等傅余英松動火,韓均率先發(fā)作。他沖上去擋在費振面前,大聲訓(xùn)斥道,“想造反不成?”
“韓均,這本來該是你的事,我們信得過你才推舉你做了教習(xí),可你都做了什么?”又有一人開了腔,“反過來暗中調(diào)查我們?你是武士,不是捕快衙役,更非土司大人的護衛(wèi)官?!?p> 韓均毫不示弱道:“武士就查不得?呂季然,你敢保證所有的武士都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呂季然剛剛?cè)畾q,在自家武士中傅余英松最不喜歡此人。他武藝超群卻生著一副文人外相,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傅余家給孩子聘請的文學(xué)老師呢。他為人行事十分低調(diào),平時很難聽到他開口說話,與人爭執(zhí)的情況就更難得一見了??山裉爝@位“文相武士”卻一反常態(tài),揪住韓均就不撒手。
“當(dāng)然干凈,否則他就不配戴上這枚‘太陽徽’?!眳渭救恢钢约旱男馗瑪S地有聲道,他掃視著上百名同義,仿佛要用目光濾出不干凈者。隨后問道:“你們干凈嗎?”
“干凈!”所有武士齊聲應(yīng)和。
傅余英松的目光再也沒有離開呂季然,但他還能讓自己保持平靜。
待齊呼聲落地,韓均繼續(xù)道:“土司府一直有護衛(wèi)隊和我們聯(lián)合保護,一向固若金湯,遭竊之事幾十年都未曾發(fā)生過,怎么偏偏最近出了這么多事?上個月那三個游俠的事你們都知道,大部分也都參加抓捕,你們覺得他們的身手如何?”
韓均停下,掃視著階下眾武士,等著他們的回答。
當(dāng)然沒人回答,你們哪還有臉?傅余英松輕蔑的想,上百人,加上護衛(wèi)隊,竟然只活捉住一個。
韓均自答道:“我敢說他們的身手絕對不在諸位之下,可是他們連土司府的圍墻都沒有碰到就被發(fā)現(xiàn)了。這就證明如果不是內(nèi)賊絕對不可能從土司府里盜走任何一樣?xùn)|西?!?p> 費振立刻反駁道:“土司府的人多了,仆人,護衛(wèi),好像他們能去的地方更多,相比之下這些人比武士更可疑?!?p> 此話得到廣泛贊同,武士們紛紛表示愿意全力協(xié)助捉拿盜賊,但要土司公開向武士道歉并停止對他們的調(diào)查。此事在城中已經(jīng)傳揚甚廣,坊間議論紛紛,他們上街時好像成了猴子一樣被人指指點點。
呂季然向傅余英松拱了拱手道:“到底丟了何物還請土司大人明示,如果真是內(nèi)賊所謂就該堂堂正正的搜查,而不是暗中調(diào)查,只要大人說出丟了什么,我相信不出三日定能尋回,還我武士一個清名。”
我丟了秘密,怎么找回來?更何況這秘密萬萬不能公開。又不能隨便編出一個東西出來。他知道這些武士的本事,廚房里丟一把菜刀,即便是扔進熔爐里化水重造成另一樣?xùn)|西他們也能尋回這個化身。傅余英松感到自己被逼進了墻角,心里早把這個呂季然恨了一百遍。道歉的要求實在叫他惱火,按百姓的說法,這些武士無非就是富家買來看門護院的家犬,誰會跟自己的狗道歉?
他依舊堅持著強硬態(tài)度,“土司府所有人都逃不了,直到找到那個賊為止?!?p> 隨后他就要退場,但武士們不是手下惟命是從的士兵,他們立刻行動起來,費振飛身擋住了門,另外兩名武士繳了護衛(wèi)的兵器。
傅余英松大怒,“你們要造反?”
呂季然倒身跪拜道:“請大人公開道歉?!?p> “如果我說不呢?”傅余英松已經(jīng)在咬牙切齒了。
呂季然依舊謙卑道:“那我們只好集體遞交辭呈,并成為大人的對手,只有這樣才能捍衛(wèi)我們的尊嚴(yán)。”
“行!”傅余英松道,但你們一個也別想活到那一天,他惡狠狠地想。
“那怎么行?不行!”一個聲音如破空的利劍一般響起。只見弘義由一群護法使者陪同著,不知從哪里匆匆趕來。
眾武士紛紛讓路問禮。
弘義爬上臺階喊道:“你們這是干啥呢?難道把手里的劍對準(zhǔn)自己的家主是武士該有的行為嗎?”
費振應(yīng)聲辯解道:“我們的忠誠不可質(zhì)疑,這是武士的根本,比生命更重要?!?p> “經(jīng)不起質(zhì)疑的忠誠義一文不值,忠誠難道是自我吹噓的嗎?就是因為它能在永無休止的質(zhì)疑之中屹立不倒,所以它才是可貴的。如果連自己家主的質(zhì)疑都經(jīng)受不了,我看出去做個自由自在的游俠會是更好的選擇?!?p> 一句話說得大部分人都面紅耳赤,費振也慢慢退到了階下,只有呂季然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依舊在多嘴多舌。傅余英松冷眼盯著他那張嘴,心中決心一定,不管結(jié)果怎樣,這家伙一定得死。
呂季然質(zhì)問弘義:“武士是家臣不是家奴,家主有責(zé)任尊重我們,他的隨意質(zhì)疑就是對我們的侮辱,一個被家主質(zhì)疑的武士在世人眼里同樣一文不值了,也就等于斷了今后的命途?!?p> 弘義朗聲笑道:“你是傅余家的武士,就與傅余家同命運,這也是武士從一而終的宗旨吧,難道你還想著另選它途?別忘了被家主辭退才是一個武士最大的恥辱。不過您也可以摘掉‘太陽徽’去當(dāng)個游俠,這樣就不必在意質(zhì)疑了?!?p> 一臉文人相的呂季然終究是個武人,論斗嘴恐怕百個也不及一個弘義魁士,當(dāng)場就啞了口。
弘義魁士繼續(xù)道:“大敵當(dāng)前,歐陽忠的大軍正在逼近曲原城,最是該我們精誠團結(jié)的時候。難道你們想看到曲原城破之后敵人踩著咱們的尸體說: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嗎?別忘了你們秉承的是三生大道中忠勇義三品,何為三品?忠誠、勇敢、正義,忠誠為先,忠于誰?忠于天皇上帝的教諭,教諭首先讓你們忠于自己的誓言,在佩戴上‘太陽徽’的那一刻你們口中念誦的誓言是什么?我想一定有‘忠于家主’這一項吧!”
傅余英松不得不暗中佩服,弘義的一番激昂之辭像火種一樣把武士們點燃起來,燃起的是他們對自身職業(yè)的自豪與對使命的高度認(rèn)同。一場“逼宮”就這么被這個須髯皆白的僧人輕易化解了。這是天皇上帝的力量嗎?有他的功勞在里面,但最主要的還是這位新任曲原三生觀住持的伶牙俐齒。他慶幸給自己找了一個好助手。
退到后堂,弘義劈頭蓋臉道:“土司大人是不是想自掘墳?zāi)???p> 傅余英松滿臉賠笑著讓他坐下,隨后又命人端上酒菜,晚飯時候已過,這幫武士竟然鬧了整整一個下午。
弘義依舊嚴(yán)肅道:“我來這不是吃飯的,我就想知道你是想保住曲原,還是自己的爵位或者性命?”
傅余英松一看架勢不對,也收了笑,嚴(yán)正回道:“我何止要保住曲原,我還要保住正義與忠誠的信念?!?p> 弘義道:“那你為什么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就對自家人開刀?”
莫非近日的事他都知道了?傅余英松立刻緊張起來,支吾道:“他們確實太不像話,越是這個時候就越要保證后院不能出亂子。”
弘義魁士擺著手道:“你殺誰查誰我不管,說不定你的刀什么時候就架到老頭子的脖子上也未可知,但你不能把人心都搞亂了,為一點雞零狗碎就自毀長城不值得?!?p> 傅余英松道:“有內(nèi)賊還是小事嗎?”
弘義魁士道:“我這里有兩件事,大到天上去了,跟它們比起來就是有人把你這土司官邸燒了也是小事一樁?!?p> “原道”的事比天還大,傅余英松心想,也只有與“原道”相關(guān)的事才算得上大事。當(dāng)然,看弘義那一臉的嚴(yán)肅相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不然他絕不是這副嘴臉,也不會親自登門。這老頭自從當(dāng)上住持后就一刻也沒閑著,連自己這個土司想見他一面都難。能主動登門定是大事。他驚慌地問道:“又出了什么事?”
“一,芹溪學(xué)宮里的那塊楓葉語石被人調(diào)了包;二,邾夏大軍攻入云然,劍指神都?!焙肓x字正腔圓道,好像他正在講經(jīng)說法,不是與人談話。
可這跟曲原有什么關(guān)系?傅余英松深深地松了一口氣。
弘義道:“大人是不是覺得這跟曲原無關(guān),所以毫無驚訝?”
能看穿別人心思的人很厲害,但會招人討厭,傅余英松很不喜歡被人看穿,他不悅道:“對,這跟曲原有什么干系?”
魁士嘆了口氣道:“大人,你的目光應(yīng)該盯著更遠(yuǎn)的地方而不僅僅是曲原城。”
只要手握“原道”我就掌握著世界,哪還用得著時時刻刻盯著看?傅余英松不屑地想,臉上卻裝出緊張來,故作驚異道:“到底怎么回事?”
“土司大人,我們的機會來了?!焙肓x突然面露狂喜,這于他太過少見,“我們不再勢單力薄,我們得到了一個強大的盟友?!?p> 傅余英松明白這個盟友就是邾夏,但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這話是出自一個元教高僧之口。如果說此前他的言行還只是對圣廷不敬,今天這是要赤裸裸地與異教徒勾結(jié),即叛教又叛國,可是被列在十惡之內(nèi)的不赦之罪?。∷泽@地問:“你說的盟友不會是邾夏吧?”
弘義魁士點頭道:“還能有誰?”
傅余英松驚出一身冷汗,他敢起兵反對歐陽忠是因為賭定圣廷不會插手,現(xiàn)在叫他和異教徒邾夏人勾結(jié),無異于公然宣布叛教,別說一個曲原土司,就是楚亞國王也沒有這種膽量。這個老僧人一定是瘋了。他回道:“不行吧,我們這樣就等于叛教。”
弘義義正言辭地糾正道:“是反抗圣廷的非正義統(tǒng)治,圣廷把元教變成了一個超級朝廷,處處干預(yù)世俗政治,這既不符合先師教諭又降低了圣教的神圣性,神的仆人不是人間的主宰,我們要做的是恢復(fù)一個真正的元教,維護的正是圣教最純正的教義,怎么會叛教呢?”
可是在我這里都一樣,反對圣廷就等于叛教,沒區(qū)別。傅余英松從弘義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可怕的狂熱,猛然間明白這個六七十歲的老家伙為什么沒有死在凈心所里,有了這股狂熱的支撐,再衰老的軀殼也會獲得無窮的力量。這一點他自己太明白了,這老家伙眼中的狂熱不也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燃燒嗎?
“土司大人別無選擇,我們必須靠向邾夏這棵大樹。”弘義斬釘截鐵道,他又開始了那極富渲染力的剖析?!霸谠膛c邾夏的全面戰(zhàn)爭開始以前,我們必須選好陣營,但我們只能選邾夏。道理很簡單,在圣廷眼中曲原只是個不太聽話的孩子,它的哭鬧只會讓宋下藩頭疼,只能影響到楚亞國王的胃口。你可曾想過,圣廷其實是很樂意看到這種情況發(fā)生的,它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消弱元境各國的力量和反抗意志。翻開歷史書,這樣的先例比比皆是。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大敵當(dāng)前,攘外必先安內(nèi),圣廷會敦促楚亞國王盡快平定國內(nèi)戰(zhàn)亂以便全力對付邾夏異教徒。楚亞朝廷會怎么做?最佳方案當(dāng)然是不動刀兵和平解決,也就是要曲原投降。歐陽忠能容得下大人嗎?,所以和平解決是行不通的。只能打!打起來朝廷會選擇支持誰?很明顯他們會支持力量更強大者。對于楚亞來說,曲原是小孫兒,動動手指就能要了咱們的命。”
“再看邾夏,曲原就好比卡在對手喉嚨里的一根魚刺,他們會緊緊抓住大加利用,我們是一根金魚刺,即便要不了對手的命也能讓他不得安寧?!?p> 沒錯,沒錯!傅余英松心花怒放,他此時看弘義那頭雪白的短發(fā)就像看見耀眼的太陽,頃刻間將多日來氤氳在心頭的愁云化散,青天白日的感覺真好!在這青天之下,萬里疆土毫厘不差地在面前延展開來,卻始終超不過他的目光所及,這是個嶄新的世界,它只屬于一個人所有……
傅余英松當(dāng)即決定把結(jié)盟邾夏之事全權(quán)交給弘義,他終于能騰出更多的精力去對付蝴蝶谷了,還有一個李重乾急需清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