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空曠的宮室內(nèi),安皇無力的、仰面朝上的依靠在殿中她最愛的軟榻上。她衣襟松散,鳳眸無神,微微汗?jié)竦陌尊揲L的天鵝頸有些扭曲,秀窄修長又白皙豐潤的一只手垂在軟塌之下,手上還抓著后君獻(xiàn)上的那根精美的黃金煙桿兒。她指尖鮮紅,與煙桿金黃纖細(xì)的桿身和煙桿上翠綠逼人的貓眼翡翠映襯,美艷中透著奢靡。
殿內(nèi),只有她一個人。殿門沒有關(guān)閉,門外,胡嬤嬤低垂眼瞼,雙手交握,像是一個木偶人一般恭敬的站在殿門的一邊。除她之外,寬敞精致的廊道里,再不見一個人。
“收起來吧?!痹S久,安皇聲音微微沙啞的吩咐。
“是?!?p> 胡嬤嬤輕而快的從殿門外走進(jìn)來,伸雙手從她的手中將樣式精美的黃金煙桿兒接了過去。她微低著頭,收拾這煙桿兒的動作,和以往無二。只是,她也不敢肯定自己這恭謹(jǐn)?shù)膽B(tài)度,是否會激怒已然喜怒無常的安皇。她不敢抬頭,每一個動作都極端的小心翼翼。
“圣師走到哪兒了?”
安皇已經(jīng)嘗試過停用逍遙丸。第一天,她就哈欠連天,疲乏無力;后來,更像是有蟲蟻在啃噬她的關(guān)節(jié)和肌肉。她心煩意亂,還控制不住的抽搐,嘔吐。她清晰的感覺到了自己的暴躁和沖動,有一種要擇人而噬的暴怒感。
如此,她哪里還能不知道羅鵠鳳在密折里所說的都是真的?但,雖然李后君被悄然軟禁,李家也被錦衣衛(wèi)暗中管控了起來,李后君卻堅稱,逍遙丸乃是延年益壽的好藥,錦衣衛(wèi)在李家的搜查也沒有有效進(jìn)展;太醫(yī)對此也是束手無策。安皇這才開始害怕,完全顧不上將錦程派往鳳城外的初衷,連發(fā)了三道諭旨要召錦程回京。
“臣還未收到圣師啟程的消息,”胡嬤嬤輕而微帶遲疑的回稟,“臣聽聞,軍演場上用的雖不是利刃,但還是難免有傷亡,圣師又一向宅心仁厚……”
“呵,”安皇輕輕冷笑了一聲兒,打斷了胡嬤嬤的回話,“朕倒是沒想到,朕的女兒還有這樣的能耐。你猜,錦程投了她們?nèi)齻€中的哪一個?”
這話,胡嬤嬤哪里敢回?她自幼陪伴在安皇身邊,可這陣子,確實不敢說了解安皇了。她整個人都極端化了起來。極端瘋狂,又極度清醒。
安皇根本不在乎胡嬤嬤是否回答。
“凰兒自大輕狂,常以為她自幼被封東宮,便該四海臣服,天下歸心。雖然這兩年總算有了些長進(jìn),”她譏諷的笑了一聲兒,否決道,“她,還入不了錦程的眼?!?p> “老三倒是有些小聰明,可這些年她裝傻充愣的多了,有時候還真把自己弄成了個傻子。她,也入不了錦程的眼。至于鵠兒……”安皇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胡嬤嬤交握著雙手,身姿一動不動,甚至,她連呼吸都放輕了,像是唯恐打亂了安皇的沉思。
“安陽一向低調(diào),但其實他才是最腹有兵甲,可惜,他心里到底沒有朕?!?p> 安陽是羅鵠鳳的生父,于貴君的名諱。這個名字,安皇已經(jīng)多年不曾提起了。此刻,她說“他才是最腹有兵甲”,胡嬤嬤知道,她對比的,正是如今被軟禁后宮的李后君。
“育下鵠兒后,他就病了。他說病容丑陋,不肯再見朕,要封閉宮門;朕本不想同意,但見他的確日漸形銷骨立,每次見朕都要躲避,朕,實在于心不忍。他又說,時日無多,不愿鵠兒遠(yuǎn)離膝下;朕念鵠兒的確來的不易,難怪他看的眼珠子一般……”安皇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似是真的十分感嘆,“他病了十年,鵠兒便在后宮長了十年。這十年里,太傅從未向朕夸贊過鵠兒一句,每逢朕問起來,太傅給的評語都是中。朕還以為鵠兒真的天分不佳,如今想來,總是‘中’,才最是不對。安陽啊,他還真給朕養(yǎng)了個好女兒!”
一時之間,胡嬤嬤并不能分辨安皇此語是不是怒極的反諷。她連眼瞼也不敢動一下,只當(dāng)自己不存在。安皇也不介意她毫無反應(yīng)。她呆呆看著半空,許久才又向著胡嬤嬤伸了伸手。胡嬤嬤連忙躬身將放置在一旁桌案上的、錦衣衛(wèi)的密報呈上來。
意識到逍遙丸的不妥,又戒斷失敗后,安皇的情緒越來越差。最近,她政事都不怎么關(guān)注了,最關(guān)注的的一是圣師的動向,二便是錦衣衛(wèi)送上來的密報。每次重新吸食逍遙丸后,這兩件事都是她必問必看的。不過,無論是圣師,還是錦衣衛(wèi),最近都沒什么好消息。才這么想,胡嬤嬤便看到安皇霍的一下從軟榻上坐了起來。
陛下可是好久沒有這樣的活力了。胡嬤嬤嚇了一跳之余,有些不合時宜的心說。
“陛下?”她小心翼翼的試探。
安皇看著手里錦衣衛(wèi)呈上的密報,像是要將這密折看出一個洞。
“陛下?”胡嬤嬤不由微微提高了聲音。她倒不是太過關(guān)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而是身為安皇的心腹及貼身嬤嬤,她要保證安皇無恙。
“凰兒,也在吸食逍遙丸。”說完,安皇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的垂下了手。
胡嬤嬤大吃了一驚,“這,這怎么可能?”
李家乃是世族,幾百年來的開枝散葉,不但殷勤遍布朝野內(nèi)外,安國上下更是哪兒都有李氏族人。因此,錦衣衛(wèi)只能對李家暗中監(jiān)押。經(jīng)過這些天的審訊盤查,安皇已經(jīng)確定,李家逍遙丸的配方和經(jīng)營策略,的確是承自驁國的陳家。不但如此,李氏家主嫡親妹妹的側(cè)君、如今李氏二房實際的后院掌管人,正是一個蠻人。因為他和他的家族,安京的世族李家才和驁國的陳家有了往來。
關(guān)于這一點,羅鵠鳳的話再次應(yīng)驗。
經(jīng)營李氏逍遙丸生意的,是李氏家主的庶孫。他雖然已經(jīng)二十二歲,但還從未議過親。李氏一族對太女后宮之位的肖想,安皇從未過問,但一直一清二楚。更何況,李后君正是李氏二房的獨生子。無論從哪個角度考量,李氏都不可能謀害羅凰鳳。
“陛下,會不會是錦衣衛(wèi)弄錯了?”胡嬤嬤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再次失神的安皇,輕聲問。
“呵,”安皇轉(zhuǎn)頭看向胡嬤嬤,問,“你可知道是李家的何人引誘了凰兒吸食逍遙丸?”
胡嬤嬤輕輕搖了搖頭。安皇便不由再次冷笑。
“是后君最為寵愛的親侄子。還真是,不愧是他最寵愛的侄子!”
李后君是獨生子,他所謂的親侄子,出身于過繼到二夫人名下所謂獨女。此子在年歲上,比太女羅凰鳳小上兩歲,很是驕矜。因他生的面如冠玉,又口齒生香,李后君對他極為喜愛,常說少年有他年輕時的風(fēng)姿,平日里更是頻繁召他進(jìn)宮陪伴。因著李后君的長盛不衰,胡嬤嬤還曾猜測過,這少年會不是是下一位入住后宮的李家人。以往胡嬤嬤倒真沒看出少年與李后君哪里相似,如今再看,可不是像嗎!他親手坑了陛下,這少年又親手坑了太女。也不知后君若是知道了此事,是否還能再贊這少年肖似于他!
“去后君宮里,把這消息傳給后君吧?!卑不嗜绱朔愿篮鷭邒?。
“是?!?p> 胡嬤嬤連忙應(yīng)了一聲兒,從一旁拿起一個靠枕,貼心的放在了安皇的背后。安皇慢慢的靠上去,神情卻并沒有太放松。
“阿胡,你覺得,朕禪位鵠兒,如何?”
胡嬤嬤結(jié)結(jié)實實的給嚇了一跳,她努力穩(wěn)住了臉上的神色,小心道,“陛下正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春秋鼎盛?呵,”最近,安皇冷笑的時候特別多,“你不必安慰朕,朕身體如何,心中還是有數(shù)的?!?p> 安皇的身體,并非真的差。羅鵠鳳在密折中所奏,幾乎整個驁皇室都被驁相陳瑾用逍遙丸所控,才是讓她決心禪位的真正原因。而且,她也已經(jīng)體會到了逍遙丸的威力,也相信,若是沒有羅鵠鳳的密折提醒,說不定,她真的就要落入李后君的陷阱里了。雖然,如今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到底是一只腳已經(jīng)落入陷阱。
“臣知陛下如此想是信任二殿下,可陛下如此,只怕要讓二殿下惶恐了。”
對此,安皇只是回以冷冷一笑?;炭??雖然是長自后宮,羅鵠鳳對大位的野心可是從未隱瞞。原來么,她心存考較,正諸女之間的爭斗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扇缃瘢龥]的選擇了。羅鵠鳳出使寧國歸來后,就向她提及了任玖對蠻子危害的懷疑。如今,事實證明任玖是對的。寧國,竟然在此事上占盡了先機(jī)。這讓她極為不甘,明明,她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那么多年;明明,她早就想要了她的命的。
可,到底是晚了。而羅鵠鳳,自從出使歸來,就與任玖聯(lián)系緊密。
“后生可畏,朕只后悔沒早日要了任玖的命!”
胡嬤嬤也有些感嘆。對寧九公主的毒殺,幾次都是她吩咐下去的。眼見她茍延殘喘,卻就是不死,她也曾和安皇感嘆,這就是寧九公主的命。如今看來,這不定是誰的命?。?p> “當(dāng)年母皇駕崩,朕曾發(fā)誓,絕不效仿母皇糊涂的用情……”
所以,即使心悅于貴君,她也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深情。她一直提醒自己,自己是國君,不應(yīng)被軟弱可憐的所謂感情左右。對后君,她也并不是寵,只是這么些年,漸漸習(xí)慣了他的陪伴,他的討好。在她的眼中,他就像是她養(yǎng)的小貓。高興了,就逗一逗;不高興了,就圈在后宮里便是。
“陛下……”胡嬤嬤有些憂心安皇的狀態(tài)了,“此事茲事體大,還是要慎重。畢竟,便是太女身體有恙,您還有位三殿下呢?!?p> 安皇淡淡掃視了一眼胡嬤嬤,“她若是有本事,盡管和鵠兒搶,朕,不獨偏向鵠兒?!?p> 胡嬤嬤心下不由一凜,安皇這是明著默許皇女相爭了?這,可是國敗之相??!她有心再勸導(dǎo)幾句,卻見安皇已然閉上了眼睛,顯然是不想再談。她不由又想起剛剛安皇提及二公主羅鵠鳳生父的那一段話,有些吃不準(zhǔn),安皇到底對羅鵠鳳是否滿意。
陌上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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