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宮中，戚紫英和安皇所聊的話題，和麻場，或者金礦，沒有一丁點兒的關(guān)系。
戚紫英已經(jīng)年過四旬，頭發(fā)已然花白，戴著滿鈿；身上的衣袍雖然也是長錦衣，但和京中諸多權(quán)貴不同的是，她的袖口是窄袖；腰帶足有兩個巴掌那么寬，只簡單佩戴了一塊用絲絳纏繞的玉佩。坐在安皇的對面，她雖然一身風(fēng)霜，但仔細(xì)看，還滿面紅光，仿若正經(jīng)歷什么喜事兒。
“好，好，”安皇顯然也心情極好，她一身便服，姿態(tài)閑適自然，“戚卿年近半百終得一嫡孫女，的確值得可喜可賀。”
戚紫英顯得也有些感慨，“可不是嘛。您說吉祥那丫頭，自從落地就嬌養(yǎng)在京中，臣對她也沒別的要求，就給臣早日生個嫡孫女兒就好，可她成婚十多年了，愣是直到今日才讓老臣如愿，也算是不孝了。”
“你啊，”安皇指著戚紫英哈哈大笑，“吉祥是個多好的孩子，也就你不知足。如今更是有了嫡孫女兒，就恨不得把女兒拋到腦后去。朕可告訴你，朕可不許！”
安皇這么說，也不算胡說。既然留了戚紫英的嫡女在京，說是愛重，安皇自然在平時就注意著要將戲做全。所以，平日里有事兒沒事兒，安皇還真愛宣戚紫英的嫡女戚吉祥進宮敘話，宮中有個什么活動，也喜歡叫上她一塊兒。若不是三個皇女都知道戚吉祥留在京里是干嘛的，都得嫉妒安皇對她的好。
羅鵠鳳沒有進宮前往宮中探查戚紫英進京的動因。但他特意讓人在距離皇宮不遠(yuǎn)處的酒樓定了一桌菜。不為其他，他年年巡視海防，與戚紫英關(guān)系即使不好，也不可能太差。她貿(mào)然進京，東宮和三公主先后得到消息，他要是全然不知，就顯得假了。而且，他也沒到對戚紫英視若無睹的境界。
畢竟，他還是個身無實權(quán)的小小“皇女”。
他是計算著戚紫英差不多該出宮了的時間趕到酒樓的。
才踏進酒樓的大門，羅鵠鳳便差點兒和一名身穿白玉蘭散花紗衣，頭發(fā)半婠，后腦勺上佩戴著大的有些出奇的、五彩琉璃蝴蝶釵的女人對撞。撲面而來的酒氣，讓羅鵠鳳不由自主的向著旁邊讓了讓。但隨即，他便有些不舒服——在這安京，還沒有誰，能夠讓他讓路。
定睛一看，這女人，他竟然還認(rèn)識。
女人名叫司清顏，在兵部任職方司主事，乃是一個六品官。在安京之中，六品官不顯眼。但此人平日里主管軍事輿圖，行軍路線、便道架設(shè)，羅鵠鳳即使與她并不算十分熟悉，但連年巡防，連年需要兵部的協(xié)助，也因此，對此人倒也不算陌生。
“二殿下恕罪。”司清顏雖然有些醉，但還沒有醉到不認(rèn)識人。見差點兒撞到羅鵠鳳，她不禁連忙彎腰，施禮賠罪。
她的頭發(fā)只是半婠，隨著她的彎腰，半綰的頭發(fā)上的碩大蝴蝶好似活了一般的，裊裊婷婷的歇息在她的發(fā)端；而另一半、用了一根五彩絲線編織的發(fā)帶松松的系在腰下的位置的頭發(fā)，也微微傾斜，在她的背上飄散出一個誘人的弧度。她額頭佩戴著的、被潔白輕盈的羽毛籠著的貓眼寶石，更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女人姿態(tài)優(yōu)雅，醉態(tài)中透著半憨?？此龘u搖晃晃的，總讓人擔(dān)心她下一秒就要撲倒。這要是換個人，必然就伸手了?？刹旁趶那镌粕藉\程的嘴中得知驁皇季叔楊的美人計的羅鵠鳳，怎么看都覺得司清顏的行動有所目的。
微微蹙緊眉頭，他再次向后退了一步。隨即，他又想，可能自己過于敏感了。雖然并不十分熟悉此女，但羅鵠鳳卻是知道她平日里的作風(fēng)的。此女雖然出身尋常，但平日里的為人并不十分低調(diào)，不但經(jīng)常身著華衣、頭戴華彩，身邊也經(jīng)常跟著兩個無論是長相，還是身姿，都十分不低調(diào)的小侍?？墒谴丝蹋m然也是身穿華衣，頭戴華彩，身邊卻是空無一人。
“你怎么一人在此，你身邊的小侍呢？”
司清顏微微抬頭，似是沒有明白羅鵠鳳話里意思一般的，輕聲重復(fù)道，“小侍？”
司清顏的五官并不十分精致，卻長了一雙頗有些魅惑的雙眼。此刻，她微微抬頭，雙頰帶著酒暈，被特意用胭脂斜飛的眼角里，仿佛是生了勾子一般?？闪_鵠鳳卻完全沒有欣賞的意思，甚至，他更加皺了皺眉?？匆谎凵砼运厥侄⒌凝R超，他頗有些冷淡的吩咐。
“齊超，送司主事回府?！?p> 說罷，他繞過司清顏，向著酒樓里走去。而在她的背后，司清顏轉(zhuǎn)頭，似是有些疑惑不解的看了看他。
酒樓里，羅鵠鳳又常年預(yù)留的包廂。臨窗而坐，羅鵠鳳一邊喝茶，一邊耐心等待戚紫英出宮。等了一會兒不見從宮門延展過來的官道上有什么動靜兒，他又忍不住從懷里掏出任紫琳的信來讀。
任紫琳的信，猶如她一直以來待他的態(tài)度，自然、瑣碎。她先說了濟城的事兒。那所謂老大夫，正是早在幾十年前就潛伏進城的蠻人。當(dāng)時他還年幼，仗著年齡的優(yōu)勢，在濟城一家醫(yī)館里做了學(xué)徒。他偽裝的老實，師傅對他極為信任，不但讓愛女娶他為夫，還將醫(yī)館也留給了他們夫婦。他的妻子擅長婦科，他卻擅長外科。這些年，他不但在濟城積累下了好名聲兒，還借著坐館的便利，收集了不少醫(yī)書，借著醫(yī)者身份，方便出入各世家的便利，不著痕跡的離間世家的關(guān)系……
因為他這些年的“卓越貢獻(xiàn)”，此人在膠州蠻人將領(lǐng)那里，也算是排得上號的。應(yīng)為沒有殺他，但截獲了這人手里的一批物資。也借著這人的名號，在濟城設(shè)下了幾個樁點，以作后用。
然后她又說起膠州蠻將一事兒。羅鵠鳳也是沒想到，寧國的膠州竟然早已經(jīng)淪落到了海匪，或者蠻人的手中。更可怕的，這么些年，寧太女，又或者說寧朝廷，竟是對此事一無所知。
看著任紫琳娓娓道來，羅鵠鳳忍不住就開始想她。他已經(jīng)記不太清任紫琳在安國時，到底是什么模樣了。他只記得她臉上總是帶著和煦的微笑，看似無害溫柔，但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能殺人于無形。想到她堂堂一個嫡公主，竟然行使起了商事，羅鵠鳳到底有些心疼。不過想一想他臨歸來前，到底沒見到的、已經(jīng)在瑯城的任青衣，以及寧京的由來，羅鵠鳳又覺得，任紫琳的舉動，也并非不能理解。
聽說，寧國建國初期，曾經(jīng)選定的皇城所在，正是任紫琳在信中不斷提及的濟城。如今的寧京，背靠蒙兀，北臨靺鞨，百姓長年面臨侵?jǐn)_，可是寧國開國皇帝建都后不久，就決定北遷帝都至如今的位置。
寧京中，至今流傳著一句話，叫做“天子守國門”。
正沉思著，羅鵠鳳就聽到門邊傳來一聲兒輕響。抬頭，他看到已經(jīng)從宮里出來的戚紫英正站在門前，微笑著看他。
“殿下，別來無恙？”
羅鵠鳳趕忙將任紫琳的信塞入袖中，起身，拱手，他也笑著回敬戚紫英。
“國公大人，別來無恙？”
兩人對視而笑，羅鵠鳳閃身請戚紫英入席。
戚紫英道，“殿下，老臣不能久留。老臣此次進京，四處都盯得緊的很，老臣可不能給殿下帶來麻煩?！?p> 她這么說著，羅鵠鳳就看到了她從桌下伸過來的手。羅鵠鳳微微一愣，頓時明白戚紫英這是在向他要麻場和金礦所在的地圖?？磥?，她此次親自趕到安京來，是因為她不敢信任何人傳遞這張地圖。
羅鵠鳳沒有馬上將地圖拿出來，給戚紫英。
戚紫英也不著急，繼續(xù)說，“殿下對老臣的情誼，老臣感受到了。一杯水酒，算是老臣感念殿下的情誼了。”
說著，她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的眼神和羅鵠鳳碰在一起，雙方都在試探對方是否可信。知道羅鵠鳳是冒了多大的風(fēng)險，將這種事交到自己的手上，戚紫英到底先退了一步。
伸手，她端起桌上的水酒，一飲而盡。
“多謝殿下為老臣接風(fēng)，告辭！”
將酒杯放下，戚紫英看羅鵠鳳一眼，轉(zhuǎn)身就要走。羅鵠鳳再來不及猶疑，可不等他叫住戚紫英，齊超就慌忙從外面闖了進來。
“殿下，出事了。”
羅鵠鳳不由就和戚紫英對視了一眼，“什么事如此慌張？”
齊超這才注意到，戚紫英已經(jīng)到了包廂內(nèi)。他拱手躬身，向戚紫英補了一禮，然后才轉(zhuǎn)而對羅鵠鳳解釋道，“屬下鳳鳴將司主事送回府中，可不等屬下轉(zhuǎn)身走出司主事的府門，就聽說司主事死了。”
羅鵠鳳有些難以置信。從剛才司清顏的表現(xiàn)看，可不像是這么短命的。
“因為人是屬下送回去的，司府雖然不敢為難屬下，但還是希望屬下前往府衙說個清楚?！?p> 羅鵠鳳頓時明白了。這可能是一個針對他的圈套?？蓙砭茦?，是他從秋云山回來后才決議的。是誰，能這么精準(zhǔn)的把握他的動向？
和戚紫英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感覺事情有些麻煩了。
“殿下可能要小心身邊的人了?！逼葑嫌⑿÷曁嵝选?p> 羅鵠鳳也這么認(rèn)為，可眼下不是他清理門戶的時候。轉(zhuǎn)頭，他看著齊超問，“既然司府希望你前往府衙說個清楚，你是怎么回來的？”
說到這個，齊超臉上不由一熱，“屬下和司府的人一起前往府衙的時候，正遇上了三公主的座駕。三公主，將屬下保了出來?！?p> 他本來就是羅鵠鳳的親衛(wèi)隊長，別說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官，就是府衙里的府尹也不敢真的為難他。羅翳鳳與其說保他，還不如說是借機就定下了齊超的罪行。
只不過如此一來，羅鵠鳳臉上固然會不好看，但羅翳鳳在安皇那里也討不了什么便宜。
“殿下還是帶著齊超前往府衙一趟?！?p> 羅鵠鳳點了點頭。不過，此事會是羅翳鳳的算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