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活人葬禮
三月三日,寧國九皇女紫琳年幼病亡,念其于國有功,停喪七日,送葬于寧國皇陵。寧皇痛失愛女,令太女率百官送葬。
這一日,天色未亮,禁軍便占領了寧都的主要街道。于是,天亮后,京城百姓們出門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被禁軍攔在了街道兩旁。午時三刻,宮門大開,熙熙攘攘的送葬隊伍便從宮門里涌了出來。
任紫琳身披逶迤席地的白狐皮素錦面兒的大氅,手里端一盞熱茶,站在街道一旁的酒樓包間里看的清楚。先出來的,是兩隊手拿引魂竹的小太監(jiān)。他們身后,數(shù)人披麻戴孝,面帶悲戚,嘴里哭喊著,手中不斷向空中撒著紙錢;接著,持旌旗的,抱靈牌的,端著金杯玉盆、刀劍斧鉞陪葬品的,手持木魚念經(jīng)超度的和尚尼姑等等,零零碎碎,混混咋咋,不一會兒便將街道占滿了。
“這儀式好生盛大?!?p> 影八站在任紫琳的身旁,聽到此言,嘲諷的扯了一下嘴角,心中真心覺得,自家主子也是沒誰了,誰沒事兒會參觀自己的葬禮?當然,也沒誰會隨便給自己辦葬禮就是了。這樣的家人,也不多。
任紅彥的車駕在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后,威嚴而莊重。棄大紅而用明黃,車駕的雙車門大開,任紅彥絹衣素服,頭戴瑩白的玉冠,神情嚴肅的端坐在車內(nèi)。影八遠遠地看著,心說,不虧是親生的姐妹,自家主子雖然瘦的有些脫相,但鬼哭崖歸來之前少有說笑的時候,和眼前的太女還真是有幾分相像。
任紫琳也在仔細打量任紅彥。她自己已經(jīng)照過鏡子。與前世的美艷相比,這一世的她,容貌有些驚悚。當然,這可能和她這副身子過度瘦削有關。但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正值韶華的任紅彥與她有三四分相像。也許是因為那耀眼的明黃色,太女更大氣端莊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穿戴有些素淡,她眉宇間好似帶著一抹輕愁,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無害,只偶爾抬起瞥向前面人群的眸子里,閃現(xiàn)過幾抹懾人的精光。
在任紅彥的車駕后面,又有眾多王爺、公主和朝臣或乘車、或步行相送。他們擁簇著的,據(jù)說是裝了九公主衣冠的靈柩。不說太女,這么多的王爺、公主親自送靈,在大寧的歷史上,也只有剛過世的太上皇和歷朝歷代的當權者了。由此可見,寧皇還真是給九公主“尊榮”。
大紅漆棺,沉重而莊嚴,影八看得心里一陣陣心酸,總覺得人沒死,讓人辦場葬禮有點兒不吉利。但見自家主子看的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她又覺得自己有些浪費感情。
說實話,影八有時候覺得自己不太能懂自家主子。以前是,現(xiàn)在更是。
就說前幾日,齊公公讓人成功從宮里搬出來十幾萬兩的銀子。結果呢,這銀子壓根兒都沒進別院一步。全被主子投到了什么“實驗室”里。她也不懂那個“實驗室”到底是干嘛的,反正主子手拿花名冊,是一口氣點了幾十個人進“實驗室”。不光“實驗室”,她還搞了一個什么銷售小組,提倡什么“業(yè)績分紅”,又一口氣點了近百人去“跑銷售”。還特意傳授了一套什么“加盟店”之類的銷售技巧。雖然說,在安國的時候,她們也沒少做些營生。但如今殿下這一套,似乎又不太一樣。
另外,她們回來,竟也是為了做生意的?她家主子,可是堂堂的嫡公主。低頭看一眼樓下,算了,她家這嫡公主已經(jīng)要被送進皇陵了。
坐在頭車上持幡的,是瑞珠郡主。頭車后,又被人抱著的兩個不大的小女孩兒,是任紅彥的兩個女兒。再后面,是一個大約有十三四歲,容貌淑麗,身著淡白色衣衫佩淡綠長裙的少女。
影八知道自家主子認不出她的眾多侄子侄女,在旁邊輕聲解釋道,“前面的是瑞珠郡主,元王的女兒;那兩個,是太女家的,也是目前太女膝下僅有的兩個女兒。最后面那個,是瑞昱郡主,三王殿下的女兒。”
任紫琳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影八看著下面,還是覺得那靈柩礙眼的很。
“殿下,您不覺得不舒服嗎?”
要是不舒服,她立刻帶她家殿下走。
“沒有不舒服,挺熱鬧的?!?p> 得了,影八頓時覺得,自己就不該問。
因為寧皇和后君還活著,送葬的隊伍沒有用樂隊,只聽街上回響著朝臣、宗室和太監(jiān)宮女們單調(diào)的哭嚎。任紫琳看了一陣,又問影八道,“他們哭了這么久,不累么?”
影八心說,您還有心思管他們累不累呢!她真心的認為自家主子的關注點不對。好在這時,影十從門外走了進來。
“參見主子?!?p> 任紫琳沒有回頭,漫不經(jīng)心的問,“什么事?”
“陳將軍進京了,但她在京門口便與十公主分開了?!?p> “陳芝明?”
陳芝明,原是寧右衛(wèi)軍游擊將軍,后被太上皇封到車騎將軍。三國混戰(zhàn)結束后,又被太上皇提升為右大營驍騎參領。但不久后,她因母喪,回鄉(xiāng)丁憂。當然,她回鄉(xiāng)丁憂是假,實際是被暗地里秘密安排到了安國,任務是保護兼教導藍雪。太上皇承諾她,等她從安國歸來執(zhí)掌巡防營。
但九公主顯然不認為陳芝明能夠順利接管巡防營。寧皇不喜她,卻必然知道她在安國教導藍雪一事。師傅與學生的關系,實在有些親密。任紫琳覺得,寧皇恐怕寧愿陳芝明賦閑。而陳芝明呢,對寧皇其實也沒多少信任。暗地里,她收編了一支所謂“傷兵殘將”,人數(shù)不多,但全都是陳芝明的心腹。這些人,這些年并未跟隨在她的身邊。
九公主知道這支兵,卻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在何處。她知道,這支兵是陳芝明的底牌。藍雪回京后,她勢必會找借口退隱去找這支兵。歸寧之前,九公主曾和陳芝明約定互相照應。這才有了影十來報陳芝明的動向一事。
聽影衛(wèi)說,陳芝明擅長聲東擊西,慣使霹靂手段,不喜人在戰(zhàn)事上對她指手畫腳。寧皇不認同她的打法,而在寧國戰(zhàn)敗后,寧皇同安、驁兩國簽署了一系列的不平等條約,也讓陳芝明惱怒非常。陳芝明認為三國爭戰(zhàn)已久,雖然寧國戰(zhàn)敗,但安、驁兩國也已經(jīng)疲乏難撐,寧國的態(tài)度大可不必那樣軟弱可欺??上?,寧皇認為她不過一介武夫,對她的意見聽都懶得聽一下。陳芝明心灰意冷之下,才會轉而接受了太上皇的暗中安排。
太上皇已崩,與她約定的九公主又明顯是非正常死亡。寧皇葬禮的舉動,不知會不會激怒這位性情桀驁的將軍。
“你們查到陳芝明隱藏的那些人的所在了嗎?”
九公主是個理智的人。她雖然信任陳芝明,卻不會放任這把暗中的“刀”無法把握。但陳芝明顯然十分了解寧皇室,她雖向九公主透漏了這些人的存在,卻始終不肯透露半分這些人在哪兒。
“屬下無能?!?p> 影八在旁邊道,“主子,六年了,陳將軍可從不與這些人聯(lián)系?,F(xiàn)在她回京了,您覺得,她會暗中聯(lián)系他們嗎?”
“無所謂了,”和九公主不一樣,任紫琳認為,既然認定了陳芝明的忠誠,就應該給她一定的空間,“你們覺得,我應該履行對陳將軍的諾言嗎?”
“為什么不?”影八還以為任紫琳是要將陳芝明拉進自己的陣營。對擴充自家的隊伍,她當然是樂見其成的。
任紫琳想的,卻是履行九公主的諾言,“給她傳信,讓她合適的時機去到別院吧?!?p> “是?!庇笆D身退下,任紫琳繼續(xù)看著窗外。
“就要看到藍雪了呢。”這大名鼎鼎的,她都有點兒好奇了。
影八沒忍住,在任紫琳的身后,翻了個白眼兒。也不過是她翻白眼兒的功夫,不遠處便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驁國地處三國中的西南,盛產(chǎn)馬。而驁國人也驍勇善戰(zhàn),得力的坐騎是他們在戰(zhàn)爭中的好伙伴。此時,直沖送葬隊伍而來的馬隊,一色的黑騮長毛,脖頸細長微揚,后肢呈刀狀。只見奔馳而來的馬鬃上微見汗?jié)瘢豢幢阒情L途奔襲而來。
騎在馬上的當頭一位,雙手舉一桿白邊兒藍底銀龍王旗。他手里的旗桿很長,旗面很是寬大,想要不被人注意都很難。隨著他的向前奔跑,旗面一陣陣烈烈作響。在他的身后,十幾個懷里抱這飄著彩帶的明黃色銀龍王旗,頭戴黑色鐵盔,身著黑色鐵甲、腳蹬戰(zhàn)靴的人,圍攏著一位看起來大約十七八歲、著一身搶眼藍裝的少女緊隨其后。
當頭那人一邊向前奔,一邊大喊,“十公主殿下歸京,眾人避讓!十公主殿下歸京,眾人避讓!”
不過是眨眼間,眾人便來到了送葬的隊伍前。那人“吁”的一聲,恰停在離最前面的人群不過一射之地的地方。只見他手一揚,竟是將手中的旗桿向著前方的地上猛地一拋,硬生生將王旗插在了眾人的面前。只見旗桿樹立的地面四周,地磚都迸裂了。在他的身后,同樣抱著王旗的眾人,紛紛身體后傾,勒停坐騎。只那被圍在最中間的少女,絲毫沒有駐馬的意思。
負責秩序的禁衛(wèi)軍被少女的舉措弄的也有些愣。眼看著少女縱馬沖著人群而來,立刻圍上去持槍阻擋。少女的坐騎被十幾桿長槍抵到了眼前,不由前蹄高揚,嘶鳴連連。少女卻是不慌不忙,雙腿一收,輕輕向下一跳,躍向人群。
“這便是十公主,藍雪殿下?!庇鞍溯p聲告知任紫琳。
任紫琳也猜到了。少女看起來不過是還是高中生的年紀,頭戴一頂小巧的垂桃心金葉流蘇的金絲流云鳳冠,用金絲花帶編起的及腰的大辮子,直垂到腰際;眉心處,戴著嵌純紫色寶石的金色環(huán)飾。再看衣著,上身是湖藍色延灑金繡的窄袖短打,外罩紋金玉蘭纏枝蔓的齊臀夾袍;下身穿同樣用金線紋繡的藍色敞口長褲。腰上束兩個巴掌那么寬的包金邊繡祥云裊紋的月白色系束腰。腳上是一雙靴頭尖而起翹的鹿皮繡鞋。這樣的打扮,和緊緊護衛(wèi)著她的人全然不同,仿若出去郊游歸來的貴女一般。
便是這樣打扮的藍雪,腳踩禁衛(wèi)軍的槍尖,輕巧的便躍進了送葬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