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清身子頓時一僵。
當(dāng)年他考中進士,意氣風(fēng)發(fā),快馬揚鞭,指望著有一日與群臣在金鑾殿奏對,在御書房與圣上談?wù)?p> 哪曾想因未疏通,憑著本事拉硬弓,被一紙公文發(fā)配到偏僻的普縣,頓覺上蒼不公,朝廷腐敗,湮沒了自己胸中所學(xué)。
一時間心灰意懶,也沒接家人到任,只巴巴混過四五年,遞上一紙辭呈,回家守著老母妻子,逍遙度日。
現(xiàn)被這剛見面的年輕人一語揭穿,頓時有些面紅耳赤,呷了口茶,良久后才略覺稍稍鎮(zhèn)定了些。
“斷將軍,古有漢景帝垂拱而治天下,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
我即讀圣賢書,對上古先賢心馳神往,雖只是小小縣令,卻愿循圣賢腳步,讓百姓安居樂業(yè)!”
斷因緣冷笑,“所以普縣星象教煽動民心,賊人在牛家村欲以百人生魂煉制魔物,漢凌湖妖物出現(xiàn),斷絕百姓生計?
邪人走街進府,下攏百姓,上交官吏,借撒符治病,大肆搜刮民財?
當(dāng)真垂的一手好拱!”
這些事,樊清是知道的,只是此刻被斷因緣講出來,頗有些殺人誅心。
他氣的臉色一白,卻不敢大聲抗?fàn)?,只得垂頭受教,自責(zé)道,“這些都是下官失察所致,朝廷要是問罪,自有我一力承擔(dān)。
但當(dāng)今天下,天災(zāi)不斷,人禍疊出,縱當(dāng)今圣上乃賢明之君,也難以應(yīng)對,何況我一個區(qū)區(qū)書生?”
“大膽,你竟敢污蔑詆毀當(dāng)今圣上?”
念寒忽然拍案而起,溫柔的眼光已變得凌厲,逼視樊清,“你一個縣令,何德何能,竟敢妄言陛下?”
樊清自知失言,心中也是懊悔不已,此時被一個女子如此指責(zé),羞憤之余,也激起他心中對朝廷處置的不滿,胸口的郁氣在瞬間也爆發(fā)出來。
“哈哈哈~”
他站起身仰天長笑,回頭盯著念寒,好不退讓,“朝臣派系林立,皇子各有圖謀,地方上官僚結(jié)黨營私,排斥異己。
我雖有澄清天下之志,卻無澄清天下之權(quán)。
恨兮、恨兮!
今日我愿酔死花間,也不愿看這濁世一眼!”
“你~”
念寒柳眉倒豎,晶瑩雨潤的臉龐氣的通紅,想和對方理論,卻覺得此人迂腐不化,固執(zhí)至極。
當(dāng)即一拍腰間寶囊,里面立時飛出一枝綠色寶玉雕刻而成的毛筆,一張黑色邊沿的白色宣紙漂浮在身前。
她一把握住玉筆,就要畫出猛虎吞了眼前這無君無父之人。
忽的,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皓腕。
斷因緣站了起來,對樊清方才的言論不置可否,只望著念寒淡淡道,“走吧!既然樊大人對治下之民沒有絲毫憐愛之心,我們又何必費事。
憑著你我二人,還滅不了區(qū)區(qū)星象教嗎?”
念寒怔怔望著手腕上的大手,只覺腕部溫暖舒適,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滿腔怒火頃刻間化去,變成情絲萬縷,只溫柔的點點頭,玉筆和宣紙又在空中縮小,鉆入寶囊。
她心中再沒有任何惆悵,任憑斷因緣拽著自己胳膊向著屋門走去。
癡癡的望著身前白衣勝雪的背影,一時間目中萬般流光閃耀,安靜的跟著去了。
屋內(nèi)的話語聲很大,門外的蔚虎聽的明白。
早就驚的滿頭大汗。
他做夢都沒想到,平時溫文儒雅,和氣可親的縣大老爺對朝廷竟有如此大的怨氣,竟敢對上差如此不敬。
那紅色令牌可了不得!
會要命的!
他暗暗替大老爺著急,又怕被牽連,一時間急的來回踱步。
門突然開了,斷因緣拉著念寒站在門口,住了步子,回身望著屋里因為動氣,臉漲的通紅的樊清。
“樊大人,就你說的那些話,我本該一劍斬了你。
但我知道你雖是個悠閑縣令,卻也未魚肉百姓,也不是腐敗之人,所以,暫且寄下你這顆狗頭。
你心中既有大志向,豈不知一屋不掃,而已掃天下。
讀了多年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生硬的冷笑兩聲,“嘿嘿!樊縣令,你若是個廢物,就早早遞了辭呈,不要占著茅坑不辦事,讓治下百姓遭殃。
不過一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好自為之吧!”
說罷,大步向門口走去。
蔚虎看看屋里發(fā)呆的大老爺,又望了眼聯(lián)袂而去的兩人,頓頓腳,進了屋子扶著氣喘吁吁的樊清坐下。
自己站在一旁,望著腳面,垂頭不語。
良久,樊清似被抽干了身體所有的力氣,虛弱的問了一句,“蔚虎,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你為何不隨他們?nèi)チ?!?p> 蔚虎忽然跪下,淚雨滂沱,哭泣道,“大老爺,我沒讀過幾本書,不明白什么大義。
但大人可是金榜題名的讀書人,胸有溝壑,腹有良策,為何要如此作踐自己?”
“作踐自己?”
樊清慘然一笑,“連你也同情我嗎?”
“大老爺!”
蔚虎跪在地上,接著道,“我家時代都是捕快,我祖父、父親都是,從小耳濡目染,也得知不少縣太爺壓迫百姓的事。
您來之前,我也伺候過三任太爺。前面的縣太爺來了之后,都是盡可能的搜刮民財,克扣俸祿,貪污受賄,從未有人真正把老百姓放在眼里。
有句俗語,衙門大門朝南開,有理沒錢你莫進來。
這世道,哪有說理的地方。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您來的時候,只一頭驢,一個書童,一袋書,一點都沒有以前縣太爺?shù)淖雠伞?p> 平日里對我們又和氣,俸祿什么的也都沒欠過,大伙兒都記得您的好。
說句實話,卑職知道在這地方,您受了不少委屈,向上報又得不到伸張。
很多事,都被那些大家子捂的死死的,您插不進手去?!?p> 他說的誠懇,樊清聽的也備受感動,不住點頭,頹然道,“你說的不錯。我名為縣令,但因為無錢孝敬上司,吃了不少暗虧,身邊又有人掣肘,一時心灰意懶,絕了仕途之念。
說白了,還是沒能耐,辜負(fù)了百姓期望?!?p> “大人何必如此頹喪?!?p> 蔚虎向門口望了望,壓低聲音道,“大人,往日里沒人替您說話,但今日不同了。”
樊清眉頭一皺,目光掃向蔚虎,問道,“你這話何意?”
蔚虎答道,“這兩日我一直隨著大將軍,據(jù)我觀察,大將軍心系百姓,是個不折不扣的良才。
他背后站著的,可是當(dāng)今天子。
如今,他來普縣巡查,您可趁此良機,一改普縣風(fēng)氣?!?p> 樊清的眼睛瞇成了兩條縫,里面突然迸發(fā)出激烈的光芒,冷冷盯著一臉真摯的蔚虎,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口中蹦出,“你的意思,是讓本官依附于他?”
蔚虎見他這副模樣,先是吃了一驚,又壯著膽子回道,“大老爺,他的背后是皇上,你依附他其實就是依附皇上。
你若一心為百姓辦實事,又管那么多干嘛?”
樊清忽然道,“你說的倒是好聽,一心為百姓辦事。你老爺我的面皮就不要了嗎?”
說完,他又笑了,似打開心結(jié),喃喃道,“你說的對,他說的也對。我的確有些太過于珍愛羽毛。
蔚虎,自今日起,本官就闖入這濁世,與那些魚肉百姓的官員們斗上一斗?!?p> “來人,取本官的朝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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