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梳發(fā)的東方美人。
微張?zhí)掖?,于是鶯歌、幽香、月下的紅線在水上曼霧間穿行,匆匆擴散、遠赴。
對岸,是尋香而至的赤子。
他提劍勇斗每一步塵世的荊棘,踽踽而行,踏水而對歌。
河水微微濺血,兒郎傲意不減,雄歌豪亮,驚得游魚躍水。
終來對岸美目回盼,佳人掩唇莞爾,泠泠如珠落玉盤,又如清鈴小曳。
兩岸群鳩鼓噪,河上云霧漸撥散,極盛之時將至。
忽而潔月出東方,如仙翁下境,月里飛來一對紅絲。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互訴心意的詩雖古老,但怦然心動的一幕遠未風化,蘇頌勇在這樣的夢里睜開雙眼。
可他依舊感覺得到不少電流在猛灌腦袋,已經(jīng)一整天過去了,他腦袋里依舊像是留著小槌子和木魚在梆梆梆地響,那些根本不受他控制的記憶就像和尚一樣時不時地在腦門出現(xiàn),然后嗡嗡嗡地念經(jīng),念的應(yīng)該是他以前說過的一些話,還有一些別人說的話,但如今他完全沒一點印象。
就像現(xiàn)在這首《詩經(jīng)》里改的歌謠,蘇頌勇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對這首歌的印象這么深刻,以至于他現(xiàn)在正在洗碗的時候總是在鼻子里哼著這歌。
該死的潛意識,似乎是不想讓他忘記這歌兒了。
“好好洗碗,哪都別去,聽到了嗎?”
門外響起監(jiān)工的組長在下班前囑托道。
蘇頌勇點頭,低頭干活,自然地想起解凍后的一切事情。
醫(yī)生說,在冷颼颼的水棺里復(fù)蘇時,他是哼著這首歌睜開的眼。但他渾然不覺,他第一眼所察覺到的,是被那些醫(yī)生稱為納米機器人的液體從血液中透析出來,正圍著一屋子穿白衣裳的醫(yī)護陸續(xù)對蘇頌勇說“恭喜復(fù)活”之類的話。
但真實的感覺不像是復(fù)活,更像是出生。
整個人完全是一張白紙,是肌膚暴露的幼嬰。面前的每一個醫(yī)生都沾沾自喜地向蘇頌勇解釋他們的解凍技術(shù)有多么多么先進,嚇唬他說這個技術(shù)有多么多么昂貴,卻沒一個人上來擁抱他。
所以他難受極了。
蘇頌勇實在厭惡自己是因為所謂復(fù)活而出現(xiàn)在世界上的,因為世界上每個人都理所應(yīng)當擁有家人,唯獨他沒有。
他孤獨地來到世上,像舊話里帶著操蛋的使命來出生的人。
當然也有高興的事,蘇頌勇很高興認識了一個名叫阿迪的主持人,是醒來后第一個和他握手的人,這第一個與自己肢體接觸的人蘇頌勇記得很清楚。
冰冷的實驗窖里,當醫(yī)生都已經(jīng)走光了的時候,便來了這么一個像是剛剛從舞臺上下來的人,一個紅唇白齒、西裝革履的優(yōu)雅男士。
但他的神色很匆忙,甚至流露了一絲慌張,而且衣袖上有被女子抓破的豁口——剛涂的指甲油還殘留在上面。
一個似乎剛逃離了婚禮現(xiàn)場的新郎,這是蘇頌勇對阿迪的第一印象。
阿迪盤上來一套衣服褲襪和球鞋,蘇頌勇甚至差點忘記怎么穿了,阿迪帶著尷尬,稍微示范了一會兒穿衣服的動作,于是乎蘇頌勇很快回想起來穿衣服這項技能。
接著,阿迪開始一遍一遍地解釋,說蘇頌勇正在參加一場綜藝show,名為《速凍愛情》的show,說自己是五十年前冷凍住的人,還解釋說自己的絕癥已經(jīng)被納米機器人所治愈,冰凍的肉體也托了納米機器人的福而解凍。
但阿迪所有花費的唾液,涂出來的這么一系列前因后果皆全的連環(huán)畫,對蘇頌勇而言就像是傳記。
那完完全全不是他的故事,并且也一點都不精彩。
但他就這么苦苦聽著,因為他害怕阿迪舍棄他離開。
這是很煎熬的過程。蘇頌勇隱約察覺到自己這剛復(fù)蘇時的人格出了大問題,這根本是不受控的嬰兒,需求感讓他情緒臨近嚎啕大哭的邊沿,這種需要人陪伴的心情左右了所有理智,若是沒有人牽著帶蘇頌勇走出去,怕是餓死在窖里也不會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踱步出門走向世界。
于是便一個說著,一個老老實實聽著。
蘇頌勇會根據(jù)印象時有時無地追問五十年前自己與《速凍愛情》相遇之后的事,阿迪看樣子也在找話題殺時間,他要趕緊翻完節(jié)目組五十年前的工作記錄,所有那些一對對凍住的情侶的資料像泄洪的水一樣正壓在節(jié)目組肩膀上,阿迪埋怨著投資方,倒出了主持這個節(jié)目以來的所有苦水。
顯然,阿迪想要放棄《速凍愛情》的信仰很強烈,但不全是,蘇頌勇敏銳察覺到阿迪目光和言行間偶爾露出的矛盾。一個人怎么會在言棄時目光如此深邃飽和?
直到阿迪不耐煩地抬起腕表,一回又一回地看。
蘇頌勇的情緒開始畏縮,因為,氣氛越來越沉默,阿迪是想離開了,也終于開口抱怨起來,“不會吧,我們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通知了您的家人,他們怎么還不來接您呢?”
蘇頌勇十分不想阿迪離開他,但在聽完他的話之后又變得興高采烈起來,脆弱人格給他帶來的顫栗癥狀在減緩。
但這句話過后又是一個小時,阿迪口中所描述的蘇頌勇的家人卻依舊沒到來。
是有打來一個電話。
但那是外賣,而且節(jié)目組幫蘇頌勇多點了一份。
當打開門,走廊擠的滿當當?shù)娜吮持鴶z像機在等著這病房里的兩人,一個接一個涌上來催阿迪和蘇頌勇吃飯。
那天蘇頌勇就和阿迪在一堆解凍儀器的白屋子外頭一起唉聲嘆氣地吃了盒飯。
吃完了,在一群節(jié)目幕后的工作人員簇擁下,蘇頌勇在電視臺的休息間里湊合睡了一晚上。
蘇頌勇舒適地睡了第一夜,亂七八糟的夢讓他的依賴情結(jié)和脆弱人格恢復(fù)了不少。
但節(jié)目組沒有一個人能在這晚上安然合眼入眠,當蘇頌勇早上睜開眼的時候,看見沙發(fā)旁的茶幾上一應(yīng)俱全的身份證件,戶口信息,學(xué)籍資料以及個人檔案的復(fù)印本,雖然都是油墨未干的新印物,但全是五十年前的老舊信息。
他翻看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讀的小學(xué)都已經(jīng)倒閉三十年了。
還有一張照片,被嚴重涂抹,似乎是一張劇場的照片,一抹長裙和露出的雪白腳丫子露在了涂抹處外,裙子的女主人一定在被涂抹的地方里亭亭玉立吧。
僅僅這不起眼的裙角,陡然間讓蘇頌勇患得患失。他縱容了渴求感,撕下了照片上這露出的一丁點兒裙角,藏在胸口的地方不能放遠,這樣就不怕又忘記。
他再環(huán)顧四周。
在放著一疊資料的茶幾桌旁,不大的休息間,睡著了一圈人。
當時的情景刻在腦中,蘇頌勇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在大家熟睡的時候,他拿著陳年學(xué)歷,跑入清晨,在高廈森林的腳下,人影稀松的街道上,找到了一家相當斯文的餐廳,門庭鑲銀,就連大理石的紋理也整齊劃一。
他入門直奔向經(jīng)理,中年女經(jīng)理正在大堂組織著眾多肅衣人馬準備開工,在一旁的男主管搶過蘇頌勇的履歷驚嘆又驚嘆,接著抬頭盯住蘇頌勇的臉蛋,連連點頭對經(jīng)理說“我要了,我來培訓(xùn)他”,說完把蘇頌勇拉向他。
經(jīng)理翻過資料后,在驚疑的神色中猶猶豫豫地通過了蘇頌勇的求職。
蘇頌勇將他們接過自己資料后露出的復(fù)雜神色通通計在了思考中,他隱隱感覺自己身上藏著些許不對勁的疑點。
但他開始更加奮力地洗著碗。至少,在所謂五十年后的陌生世界里,他要先自立更生才能有時間了解更多秘辛。
某種骨子里散發(fā)的倔性讓他在接收節(jié)目組人們的善意后變得羞愧難當,這是他發(fā)奮的誘因之一。
“知道為什么我們有專門的洗碗機器,但還是要讓你洗碗么?”
突然出現(xiàn)的聲音出現(xiàn)在門外,打斷了蘇頌勇的思緒,生活正式開始了。
蘇頌勇知道那是接納他的男主管。
男主管衣冠體面,西裝背心白襯衫,面頰上泛著一整片洗不去的油光,當柔細的聲音出現(xiàn)在一名男性身上時,矛盾地散發(fā)出異性的氣韻,他眼袋墨黑,打眼看不寒而栗,也很是一個奇怪的人,和節(jié)目組的人們一樣奇怪——都不知出于何種目的來幫助自己。
但目前來看他似乎是個善人。
面前的陌生人交給了自己一份工作,雖然不知道這陌生人對他是善意還是惡意,但骨子里的修養(yǎng)讓蘇頌勇第一時間送上微笑。
“笑什么,回答我問你的?!?p> 蘇頌勇思索,接著搖搖頭:“先生,我不知道,但我很感激您,我會記住您的恩情的?!?p> 蘇頌勇的表情十分誠懇。
“很感激?”男主管忽然湊了上來,嘴里呵的氣還有古怪的香水味撲面而來,“那你打算怎么答謝?”
他的手從背后伸出搭在自己的胸膛,在上面劃來按去。
蘇頌勇忽然感到不適,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羞辱,他明明該適度表現(xiàn)生氣,卻連一丁點情緒都不能控制。
只剩理智在警醒自己應(yīng)該反抗,但心底卻沒有任何推卻。
對方的手貼著腰正往下去。
理智在滲透情緒,頭疼起來了,這種自我沖突在變得猛烈。
蘇頌勇才發(fā)現(xiàn),解凍后的人格是嬰兒,僅僅肢體接觸就會觸發(fā)依賴情結(jié),交走信任。
那只手在那摩擦,一個陌生人不該如此!
但自己怎么能一點都不生氣!?
五十年前那理性尚存的人格已經(jīng)掀開自己的天靈蓋,他被困在腦中的水缸里,捶壁對著自己大聲呵責——「醒來,給我弄死他!」
“先生,”蘇頌勇即使使出全身力氣,但稚氣難去的心理后遺癥迫使他的聲音細軟又無助,“請您不要再繼續(xù)?!?p> 后面?zhèn)鱽恚骸暗愕纳眢w好像很喜歡呢——傻孩子?!?p> 這身體,快給老子還手!
可怎么馴服自己?情緒現(xiàn)在簡直是頭失控的象。它看見稻草便要抓,一點不分辨那是否是陷阱。
他就像局外人看著自己任人擺布。
五十年前堅強的本質(zhì)在第一覺睡醒后便要去賺錢自立。而解凍的后遺癥將他的理智與肌肉緊緊鎖在脆弱人格里。這所謂尖端的技術(shù)竟然有這樣的后遺癥,自己怎么才發(fā)現(xiàn)?
一場舉世的沖突在他腦海上演。
“為什么不變硬?”陌生人問。
蘇頌勇的嗓子發(fā)出嗚吟,他很痛苦,因為頭疼欲裂。
到這一刻,理智與后遺癥情緒徹底分家,兩種人格徹底撕裂。
腦海里碎念著舊事的和尚們齊齊瞪眼,化身一尊尊怒佛并且一遍遍復(fù)述。
醒來!醒來??!
——“你給我殺了他!要么就自己死,軟蛋!”五十年前的蘇頌勇向自己能夠支配的剩余身體,命令道。
于是蘇頌勇的右手仿佛叛變的羅馬行省,在所有服從情緒的部位里獨立出走,忽然揭竿而起,舉起潔白的餐盤,猛然轉(zhuǎn)身,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砸向主管的腦門。
蘇頌勇,曾鼎鼎有名的勇者,真正復(fù)蘇了。
三歲太子
別問我男主為什么無緣無故打人,問就是不給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