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納倫河畔,兩側(cè)雪山上吹拂下來的陣風(fēng)習(xí)習(xí),雖然有蚊蟲襲擾,不過依舊有人在那里逡巡。
孫秀榮正在同南弓曉月說話。
與孫秀榮相比,南弓曉月雖然從小被交河公主收為義女,也學(xué)習(xí)了儒家經(jīng)典,但從骨子里她還是向往草原生活的,對她來說,在長安皇宮里生活的幾年形同噩夢,就算在刀光劍影的納倫盆地也是如此。
她喜歡夏日滿滿的納倫河水里潮濕腥臭的味道,喜歡青草羊糞混合的味道,喜歡帳篷附近彌漫的奶香味,更喜歡在草原上策馬奔馳的感覺。
與從小被養(yǎng)在宮中的交河公主相比,只在公主身邊當(dāng)了兩年宮女的曉月回到草原后完全忘掉了宮里的生活。
但對眼前此人,曉月有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
“孫郎,你說過你的弓月語來自契丹,這么說我族以前是在大漠里生存?”
“不曉得,估計如此吧,在大唐的北邊以及此地的北邊,廣袤無垠的草原橫亙幾萬里,有的部族往東邊去了,有的部族往西邊去了,遷徙的目的、動機不一而足,但最終還是為了找到適合自己部族生存的草原,而伊麗河,估計就是弓月部心目中的天堂,長生天賜予的天堂”
“差不離了,阿耶還在的時候,他并沒有說過我部的來歷,但我在交河公主身邊那兩年,從公主那里倒是得到了一些消息”
“哦?”
“實在不堪回首,一般情形下我是不想說的”
“在我面前也不想說?”
“大膽孫秀榮,本督可是你的上司,在你的眼中,豈有半點上司威嚴(yán)的存在”
“對不起,都督,在下這廂有禮了”
“去你的”
“嘻嘻,曉月,趕緊說吧”
“好吧,我如果說出來,你有什么好處給我?”
“曉月,放心吧,我目前地位尚低,還不夠資格迎娶像你這樣的人物,最多一年,最快半年就有可能,那時候,我會將南弓部遷徙到更好的地方,屆時我會用一千匹白馬,一千頭青牛來迎娶你”
“真的?”
“長生天在上,我孫秀榮若有半句虛言必遭天譴,好啦,你現(xiàn)在可以說了”
“好吧。這都是聽交河公主說的,多年前,漠南某處有一個宇文鮮卑部落,與段氏鮮卑、慕容鮮卑、拓跋鮮卑鼎足而立,后來一部分宇文鮮卑融入到拓跋鮮卑建立的魏國里,一部分族人還是在原地游牧”
“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原本的宇文鮮卑又演化出三大部落,一曰契丹,一曰奚,一曰霫,契丹、奚都是宇文氏的大將后裔,宇文氏的后代反而在霫部,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契丹、奚越來越強大,霫卻漸漸衰弱下去”
“一部分霫部牧戶為了擺脫這個厄運,便逐漸向西遷徙,最后越過金山來到了伊麗河,公主說這就是我部的來歷”
“而留在漠南的霫部,原本有兩大姓氏,一曰宇文,一曰獨孤,原本宇文是汗王后裔,獨孤氏歷來都是后族,但不知什么時候起,獨孤氏反而成了王族,宇文氏卻成了后族,眼下,彼等連后族的地位沒有了,宇文氏在部落里頗受排擠,有一個小部落遷到了大唐腹地,得知在伊麗河有一支與原來的部族有些類似的弓月部后,在高宗年間申請遷到了我部”
“這個宇文部落也是我部唯一半牧半農(nóng)的部落,他們有一千丁口,是我部極為依仗的部落之一,可惜一直對我南弓氏忠心耿耿的宇文老族長前不久被哥舒力微殺了,幸虧他的兒子還在,才十五歲,與我部其他人完全不同,此子不好騎射,卻喜歡讀書,孫郎,讓他進(jìn)入你的少年兵吧,他雖然騎射一般,但精通大唐、突厥、粟特文字,又讀過漢家典籍,以前他的家族一直掌管著部落的戶口和賦役,應(yīng)該對你有些幫助”
“這樣的人不留在部落里協(xié)助你,到我這里作甚?”
“孫郎”,南弓曉月輕柔的聲音在納倫河畔此起彼伏的夏蟲鳴叫聲中宛若天籟,還帶著一絲嘆息。
“我部從我阿耶起也似乎遭遇到了霫部一樣的厄運,阿耶有五位妻妾,成年的兒女只有我一人長大,以前好幾位男丁都夭折了,我一個女子如何掌控得了一個大部落?暫時尚可,時間一長就不行了”
“你的承諾如果實現(xiàn)了,部落在你的手里與在我的手里又有甚區(qū)別?”
“曉月”,孫秀榮摟住了她的肩膀,“我發(fā)誓必不負(fù)你,屆時,我會讓宇文部成為你的烏魯斯”
“咳咳”
正在兩人卿卿我我時,遠(yuǎn)處傳來一陣輕咳聲,曉月趕緊將孫秀榮推開了。
“孫郎,我先走了,宇文小郎來了”
孫秀榮依舊端坐在河邊沒有轉(zhuǎn)身,身后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宇文……”
沒多久便傳來了略微稚嫩卻已經(jīng)干脆清列的聲音。
此時孫秀榮已經(jīng)站了起來,長長的火云刀也握到了他的手里,他反手刺出了一刀,“咣當(dāng)”,金屬相交的聲音疏忽而滅,孫秀榮能感覺到對方是一把短劍,從短劍上傳遞過來的力道并不像曉月所說的那樣微弱,竟然能擋住他八成力的刺擊!
他轉(zhuǎn)過身來,凝視著面前這位白衣少年。
頭上挽著發(fā)髻,發(fā)髻用一根藍(lán)色的絲帶扎著,面容白皙,面相俊秀,寬衣大袖,腳上穿著云頭靴,他的臉上似乎有一種隱隱的紅色,但這種紅色正在迅速消退。
“你會武藝?”
“……,會一些,宇文家祖?zhèn)鞯?,我雖然不大喜歡,但還是跟著學(xué)過幾年,勉強會而已”
“勉強會?太謙虛了,小小年紀(jì)竟有這樣的城府,倒十分難得”
白衣少年身形隱隱有些顫抖,似乎被孫秀榮說中了心思。
“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邕奴…..”
兩人的交談是用漢話說的,宇文邕奴的漢話十分流利,帶著明顯的洛陽口音,在大唐境內(nèi)生活了接近二十年的孫秀榮一下就感覺到了。
“與宇文邕有何關(guān)聯(lián)?”
少來的身形又動了一下。
“……,不知,是阿耶起的,我部少年郎后面都有一個奴字,故此……”
“好了,聽曉月說你喜讀書,那我問你,宇文邕有何功績?”
“……,具體不知,不過聽阿耶說過,宇文邕雍容大度,上能調(diào)和群臣,下能撫慰百姓,既堅毅果決,又忍辱負(fù)重,大唐的府兵制和均田制就來自他這里,實乃北周一代雄主”
“哦?你也欣賞府兵制?”
“自然,北周強盛時,不但在農(nóng)戶里實行府兵制,在牧戶里也實行與府兵制差不多的制度,牧戶不用繳納賦役,只服兵役,但每戶的牧場是足夠的,朝廷用錢財向牧戶購買牛羊馬匹,牧戶用錢財向工匠購買馬具、兵器、日常用具等,都在指定的平價榷場里進(jìn)行”
“牧戶府兵里,家里男丁多者抽調(diào)最精壯者為上戶,號為驍騎,中戶為云騎,下戶為精騎,各有貴族子弟擅騎射者統(tǒng)領(lǐng),驍騎宿衛(wèi),云騎巡弋,精騎常備,加上農(nóng)戶府兵的步軍,列陣時旌旗招展,陣列森嚴(yán),號鼓嚴(yán)明,進(jìn)退自如,蔚為壯觀”
“……”
“我觀司馬之舉似乎頗有北周牧戶府兵之風(fēng)采,也抽調(diào)家里壯丁多者,但仍有疑惑”
“哦?”
“但凡抽調(diào)驍騎者,無不將其最精悍者納入其中,司馬偏偏只收納十八歲以下少年,這是何故?”
“以雍奴來看呢?”
白衣少年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抬起頭來,面上也有了光彩。
“司馬,是不是少年心性未定,正如一張白紙,可以寫字,可以作畫,亦可潑墨,全憑主人意思,司馬讓彼等習(xí)練紀(jì)律、陣法、跑步、武技、騎射,還親自將其聚在一起讀書寫字,正是為了讓彼等成為像司馬那樣的人啊”
“司馬俊雅豪邁,文武雙全,前有技壓群雄,成為疏勒鎮(zhèn)跳蕩營頭名的光耀,后有單騎退吐蕃兵的壯舉,更有近期一槍殺哥舒,十箭定納倫的偉業(yè),見識卓著,腹藏經(jīng)綸,通曉諸語,這些少年兵若是有司馬三成功夫就受用終生了,而有三成功夫的兵馬,以我愚見,在河中一帶大可走得”
“哈哈哈”,孫秀榮大笑,他拍了拍宇文邕奴的肩膀,“雍奴,有你的,還真是燦若蓮花啊,好了,我同意你加入少年兵,我這里有五枚金幣,今后你就是司馬府的錄事參軍,司馬府兵一應(yīng)輜重、行軍、操練、功績、紀(jì)律、謀劃諸務(wù)都由你打理,何如?”
宇文邕奴眼睛一亮,他向?qū)O秀榮深施一禮。
“敢不從命”
……
在接下來兩個月里,孫秀榮對一千少年兵進(jìn)行了嚴(yán)格的操練,期間,在夫蒙靈察的授意下,大約一百石糧食、一千套夏季軍服從疏勒鎮(zhèn)送過來了,是牙兵副隊長楊守瑜親自送來的。
見到孫秀榮麾下已經(jīng)有了一千軍力時,楊守瑜自然十分羨慕,纏著他要調(diào)到納倫。
孫秀榮說道:“二郎,不是我不同意,在這里,我一個人忙前忙后,白日進(jìn)行操練,夜晚也會抽出時間來教導(dǎo)彼等讀書寫字,還要周旋于納倫諸部,為籌措糧草和牲口殫精竭慮,若是有你在,少年兵我完全可以交給你,但是現(xiàn)在不行啊,夫蒙鎮(zhèn)守使明顯是要將你我分開使用的,豈能輕易讓我等待在一起?”
“放心吧,突騎施的戰(zhàn)事就要揭開了,那時,若是為兄再立上一些功勛,夫蒙鎮(zhèn)守使也再進(jìn)一步,他站在整個磧西的大局上,就不會為了你我這樣的小卒花費心思了,屆時再提出來就會事半功倍”
“二郎,回去吧,安心做事,切莫荒廢了武藝,對了,我在疏勒城的房舍就便宜你了,記住,不要將亂七八糟的女人帶到那里胡天胡地,若是被我發(fā)現(xiàn)了,小心你的狗頭!”
楊守瑜撓撓頭訕笑了一下。
與孫秀榮不同,就是這個世界的楊守瑜與荔非元禮他們待久了之后,自然也學(xué)會了逛妓院,吃花酒的勾當(dāng),斑斑行徑也落到了孫秀榮的耳朵里。
“大郎放心,絕對不會,楊二夫婦都盯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