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君臣，恩怨
私自扣押朝廷官員，自然是有違法度的，哪怕干這事兒的是雍王這般的皇室貴族。永貞帝心中憤懣，不只對魯莽妄為的徐陽等三位御史，更是對目無法度的雍王。
站在人流如織的京城街道上，永貞帝望著雍州方向，沉吟良久，低聲呢喃，“心頭大患！”說罷，轉(zhuǎn)身回宮。
她沒有著人處理徐陽等人被雍王扣押的事情，甚至好似并不知曉此事一般。是想讓徐陽吃點兒苦頭，還是想作壁上觀，看看雍王到底能過分到何種地步？又或者還有別的什么原因？
帝王心術(shù)，無從得知。
進(jìn)了皇宮，永貞帝來到御書房，站在一幅堪輿圖前，看著大晉萬里江山，視線落在雍州處，靜靜無語。
桌前坐下，取出徐陽彈劾雍王的一本本折子，永貞帝隨手翻開一本，俏生生的臉上，盡是難以掩飾的怒容。
“強(qiáng)搶民女……結(jié)黨營私……謀害朝廷命官……”永貞帝看著折子上的一條條罪狀，微微閉上眼。
現(xiàn)如今，又多了一條：倒賣軍糧。
這一切，永貞帝早已知曉，也早已開始在雍州及雍州附近布局，只待尋一個合適的機(jī)會，一舉將雍王拿下。
計劃算不上很完美，但絕對穩(wěn)妥。
可恨徐陽這個莽夫，以為自己是忠君報國，實際上卻是打草驚蛇！
永貞帝心緒煩亂，算是恨透了徐陽。
心情不好，午膳都沒吃什么。又在書房里熬了一下午，晚上時候，內(nèi)侍稟告，說是皇后求見。永貞帝心中又是一陣煩亂。想起皇后那哀怨的眼神，胸口便好似有一塊巨石，壓抑的她喘不過氣來。
“告訴皇后，朕乏了，就不去她那里了?！?p> 手肘搭著桌子，扶著額頭。又看到了今日早上吏部尚書的折子。
“雍王世子，德才兼?zhèn)?，勤勉仁孝。嘉王世子，溫恭賢良，文武雙全。皆立儲之佳選……”回想著折子上的話，永貞帝感覺有些頭痛，感覺很累。
想休息，卻又并無困意。
走出御書房，仰頭看著夜空中的繁星點點。
忽然就想起了一個古怪的曲調(diào)和粗俗的詞：東邊不亮西邊亮啊，曬盡殘陽我曬憂傷。前夜不忙后夜忙啊，夢完黃金我夢黃粱……
永貞帝輕聲吟唱了兩句，后面的，就記不得了。
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骨瘦如柴，又幼稚可笑的家伙，臉上竟是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唉……
竟是有些羨慕那乞丐的日子。
天下人覬覦皇位的高高在上，可又有幾人知道坐在這個位置上的痛苦呢？
心緒太重，睡眠不好，但翌日早朝之上，面對群臣，永貞帝的精神極好。看著殿前百官，聽著正在奏事的官員抑揚(yáng)頓挫的話，永貞帝的嘴角一直帶著笑。
“……吾皇文治武功，前無古人！大晉幸甚！百姓幸甚！臣，幸甚！”一通辭藻華麗的夸贊，終于算是說完了。
永貞帝面帶笑容，點頭道，“得諸位良臣輔佐，朕亦幸甚吶?！?p> 這時，戶部侍郎橫跨一步，出班見禮。“圣上洪福，西北運(yùn)河已經(jīng)暢通，百姓得益，商賈得益。更打通西北要道，連貫中西。此，實乃造福萬世之舉。臣替西北百姓，謝圣上隆恩?！?p> 永貞帝又是大笑，“劉卿家督造運(yùn)河有功，朕知曉的?！?p> “臣不敢居功。”劉侍郎道，“督造運(yùn)河之事，臣出力甚微。許多事情，都是徐陽徐御史之功?！?p> “哦？”永貞帝似笑非笑，道，“倒是稀罕了啊。我可是記得，徐陽當(dāng)初可是沒少跟你爭吵，甚至還彈劾了你。你不記恨她，反而替她說好話？”
“呵呵，徐羲和此人，就是這樣，對事不對人。臣卻有不足之處，她秉公彈劾，臣不敢記恨。說起來……”劉侍郎又是一笑，“這滿朝文武百官，沒有被她彈劾過的，可是不多?！?p> 永貞帝大笑，百官也跟著大笑。
朝堂之上，一片歡騰。
劉侍郎覺得時機(jī)不錯，趕緊又道，“圣上明見萬里，徐羲和其人，雖然有時十分可惡，但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大概是沒有人會質(zhì)疑的?！?p> 永貞帝瞇著眼睛，看著頷首奏事的劉侍郎，道，“劉愛卿此言不虛?！?p> “臣以為，徐家世代忠良，是有個很重要的原因的?！?p> “哦？”永貞帝似是好奇，“說來聽聽?！?p> “據(jù)臣所知，徐陽祖父徐巖，原本只是個浪蕩子，終日游手好閑，不習(xí)文武。后娶妻生子，竟是忽的發(fā)憤圖強(qiáng)，考了功名。徐巖胞弟徐石，原本膽怯懦弱，后迎娶將門虎女，竟而也有了其兄風(fēng)范。徐陽之父徐忠，在背棺上朝之后，家中便掛了白，徐忠妻子段氏，更是早早布下靈堂。后徐忠被斬，段氏親赴刑場，替徐忠收尸。圣上登基，感念徐家忠良，欲賜段氏‘敕命夫人’，段氏卻言‘無功不受’，更求了恩典，請獨(dú)子為國言事?！闭f著，劉侍郎眼眶紅了。
永貞帝呼出一口氣，也是心情激蕩。
劉侍郎繼續(xù)說道，“臣以為，男子娶妻求賢，此乃古訓(xùn)，至理也。徐陽贅婿，不過一山野村夫，目不識丁，粗俗不堪，絕非良配。臣祈皇恩浩蕩，罷了這樁婚事吧?！?p> 永貞帝微微一笑，盯著劉侍郎，心中對這個戶部侍郎的觀感，卻是稍有改變。原本，她以為劉侍郎是個老實巴交的家伙。堂堂三品大員，在運(yùn)河工程上，能被一個七品御史唬的不敢吱聲，也是無能之輩。可如今看來，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兒。這個劉侍郎，心眼兒也是多得很吶。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雍王的罪業(yè)，群臣自是知曉。雍王扣押徐陽的事情，大概也都知道了。可眼下雍王勢大，自己這個皇帝，也沒有擺出要對付雍王的態(tài)度。所以，沒有人敢跟徐陽一樣不怕死的彈劾雍王。
不敢彈劾，亦不敢公然依附雍王。
畢竟，萬一哪天雍王倒了，依附雍王之人，也要跟著倒霉。
左右逢源，才是朝堂上這些狐貍們所信奉的“為官之道”。
就好像吏部尚書昨日里的那個折子，提了雍王世子，像是在對雍王示好。也提了嘉王世子，看起來又像是秉公處事。
一個個的，都是老狐貍！
再比如眼前這個劉侍郎，在這個時候，拿一件不痛不癢的事情，對徐陽示好，又不得罪雍王——其中妙處，實在是耐人尋味啊。
心中思量著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永貞帝面帶笑容，心里卻是恨的牙癢。
跟這幫老狐貍打交道，是真累??！
吏部尚書出班進(jìn)言，“劉侍郎所言極是，請圣上收回成命?！?p> 大理寺卿亦言道：“臣附議。自古以來，男子娶了惡妻，必……”
“行了！”永貞帝忽然打斷了大理寺卿的“附議”，面如沉水，掃一眼群臣，冷聲道，“朕乃九五之尊！一言既出，豈可反復(fù)！哼！朕覺得，徐陽和那李初九，恩愛的很吶！”說罷，仿佛猶不解恨，“再有敢言徐陽婚事者！朕定重則！”后拂袖而去。
出了朝堂，回到御書房，永貞帝稍稍冷靜了下來。
自登基以來，她很少當(dāng)朝動怒，更很少把事情做絕，把話說絕。她一直認(rèn)為，世事無絕對。把事情做絕，把話說絕，總是不好的。顯得太武斷。
今日因為群臣的“狡猾可惡”，又動了怒，“連累”了徐陽。想來以后是沒有人敢替徐陽的婚事說話了。
也好，耳根算是清凈了。
冷靜一陣兒，忽然又想起當(dāng)初自己賜給徐家“金折子”的事情來。記得當(dāng)初坊間有傳言，說自己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是的，沒有錯。
賜“金折子”，就好比是把話說絕了，讓自己想收拾徐陽，都有點兒不順手了。也讓徐陽這家伙變本加厲的“敢言事”了。
所以啊，吃一塹，長一智。
以后這種武斷的給自己堵后路的話，還是少說為妙。
不過這次，倒也無妨。
不至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應(yīng)該是不至于的。
讓徐陽一輩子守著一個干瘦愚蠢的乞丐過日子，也挺解恨的。
翻了翻折子，心情還是煩躁的厲害。
永貞帝起身，對常伴左右的異女隨從道，“走吧，出宮。散散心?！?p> “是?！?p> “嗯……去望月樓吧。”
望月樓，絕對算是京畿之地的名勝所在了。
坐在望月樓上，望一眼定軍河兩側(cè)的繁華盛世，絕對是一種享受。若是再有美酒佳肴，歌舞助興，自是更妙了。
“這醉八仙，可是世間佳釀?！卑财胶钜浴巴貔i”的身份，親自給李初九斟酒?！敖袢张c李官人，定要不醉不歸?！?p> 李初九臉上帶著笑，瞅一眼安平侯那漂亮又陰險的模樣，竟是覺得有些喜慶。李初九樂呵呵的說道，“定要如此?！眹L了酒，更是贊不絕口。
兩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提及詩詞歌賦。李初九道，“前幾日，我在內(nèi)城閑逛，偶遇一個書畫攤。那攤主有幅字，字上詩句，極好?！?p> “哦？說來聽聽？”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崩畛蹙判枺叭绾?？”
安平侯一愣，哈哈大笑，道，“原來是這一句?！?p> “你知道的？”
“哈哈，自是知曉。我書房的墻壁上，便這么一句詩。”
“哦？原來閣下竟有如此詩才。在下真是佩服啊?！?p> “哈哈，李官人說笑了，說笑了。我一介武夫……”安平侯話說一半，趕緊改口，“咳，一介商賈，打小沒上過私塾，字兒都不識得幾個，哪里會吟詩作賦啊?！焙纫豢诰疲财胶钣值?，“嗯，大概是兩年前，我去雍王府拜會雍王。這句詩，是她所作，我雖然不通文墨，卻覺得極好，就著人抄錄了，掛在家里。”
李初九愣了一下，又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來來來，喝酒?！?p> 雍王么……
這個當(dāng)朝重臣，徐陽試圖扳倒的勛貴，李初九多少還是了解一些的。李初九認(rèn)為，雍王不會是厲無咎。所以，這句詩，自然也不是雍王所作。
這就有些麻煩了。
一個小小的安平侯，想要接觸套話，都不容易。雍王位高權(quán)重的，又跟徐陽“有仇”。自然是更不好辦了。
這可如何是好。
另外——安平侯不過是一介降臣，無權(quán)無勢，也沒什么前途，怎么就跟雍王勾搭上了？她大概是圖雍王這個靠山，雍王又圖她什么？
心中思量著，李初九又道，“雍王真是大才啊，竟是能做出這般詩句來。了不起?！?p> 安平侯笑道，“雍王文武全才，自是了不起?！闭f著，看一眼李初九的臉色，心中暗付：這李初九的酒量可以啊。醉八仙烈的很，已經(jīng)飲了兩杯，竟是面不改色。
不爽！
當(dāng)初在軍中，自己的酒量，無人能及。
就不信灌不醉一個瘦弱乞丐！
過了多時，李初九還沒怎么著，安平侯卻是有些醉醺醺的了。只見安平侯豪飲一杯，之后忽然起身，來到李初九身旁，挨著他坐下。勾著李初九的脖子，說起了她在京城中被人瞧不起的屈辱。說著說著，眼眶竟是紅了。
她的身后，異女仆人王鵬見狀，暗叫不好，趕緊道，“老爺，您喝多了，咱們回吧?！?p> “回什么回！”安平侯擺擺手，“喝酒自是要盡興的。你莫要在這里煩我，自行回吧。我跟李兄，還有許多肺腑之言?！?p> 王鵬苦著臉，她跟隨安平侯多年，知道安平侯的酒品不咋樣，喝多了之后，最喜歡胡亂說話，說到動情處，還會哭得稀里嘩啦的。再看李初九泰然自若的樣子，之前計劃的事情，顯然是辦不成了。略一沉吟，王鵬貼著安平侯耳畔，低語道，“徐陽?！?p> 安平侯猛然聽到徐陽的名字，先是一愣，緊接著就反應(yīng)了過來。
再看近在咫尺的李初九怡然自得的喝酒的模樣，又意識到自己正摟著李初九，也挨得太近，立時尷尬不已。放開李初九，往一旁挪了挪，清一下嗓子，道，“哎呀，真是喝多了。李兄酒量可以啊，在下佩服?！?p> 李初九笑道，“還好了，有人說我是千杯不醉。”
千杯不醉？
肯定是吹牛。
安平侯瞥一眼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壇中酒，想起自己珍藏多年都沒舍得喝的醉八仙就這么沒了——肉疼啊！“咳，我呀……不行不行，實在是撐不住了?！?p> “既如此，便先回吧?！崩畛蹙诺溃拔乙彩情e著沒事兒，再坐會兒。哦，對了，記得把賬結(jié)了。我身上沒帶銀子的?！?p> 安平侯擠出一絲笑，離開望月樓。
越想越虧，越想越氣。
氣的是白白給李初九喝了醉八仙，卻什么事兒也沒辦成。甚至還把自己給灌醉了！作為一個異女，挨李初九那么近，還摟著他——幸好有王鵬提醒，不然的話，怕是后果不堪設(shè)想。
真的是舊仇未報，又添新恨！
“侯爺，這小子未必千杯不醉，但酒量是真的好啊?！蓖貔i道，“實在是不好對付啊?！?p> 安平侯也是怒極，咬著牙，悶哼一聲，依舊有些醉醺醺的說道，“怎么不好對付？算計不成，咱們就來硬的！你趕緊回府，帶幾個人來。待到無人處，直接揪住那混賬暴揍一頓，然后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去！”
“呃……”
“磨嘰什么，趕緊的！”安平侯打了個酒嗝，氣道，“早該如此，何必費(fèi)那彎彎繞！直接收拾徐陽這個朝廷命官，我是不敢。收拾一個乞丐！有何不敢！”說著，腳下虛浮，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