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承天府以南的定軍河溯流而上,約三十余里,有一片連綿數(shù)百里的山林。其間山巒疊嶂,草木繁深。多有虎豹狼蟲,棲身而生。更因地勢險峻,林瘴可惡,常年也便人跡罕至。猶如一道天然屏障,將西北蠻族與關中盛世隔絕開來。
正值午月,仲夏之時。
層層疊疊的繁茂枝葉,將天空撕扯的支離破碎。驕陽透過枝葉間的縫隙,撒下來眩目的光。蟬鳴之聲,聒噪的響徹在這一片古老的山林之中,反而讓這天地間,顯得更加死氣沉沉。
沒有一絲風。
一處孤零零的墓碑,杵立在叢生的雜草之間。墓碑上,刻著幾個字:李初九之墓。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墓碑后不大的墳包兒,被雜草徹底掩埋。
突然,那墳包兒上的雜草,竟是顫動了一下。緊接著,那顫動的雜草之間,一只滿是泥土的手,猛地鉆出來。干瘦如柴的手,指關節(jié)清晰可辨。那只手上,青筋暴起。一把按住了墳頭,猛然用力。周圍的雜草和泥土翻過來,一顆人頭又從墳包兒里鉆出。臟兮兮的滿是泥土的一張臉,瘦骨嶙峋。細看之下,是個年輕男子。他緊咬著牙關,又是一用力,整個人才從墳包兒里出來。原本是想要站起來,腳下一軟,卻又跌倒在地上。
試了一下,到底還是站不起來。他終于放棄。就那么躺在草地上,望著頭頂刺眼的光,聽著耳鳴一般的蟬鳴,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燥熱,嗅著燥熱間的草木氣息。
片刻,他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哈……哈哈哈……”想要放肆的大笑,卻終究因為體力不支,聲音越來越小。
又休息了一會兒,他試著站起來。一手扶著墓碑,拼盡了全力,終于顫顫巍巍的站著。又是一晃,險些摔倒。待穩(wěn)住了身形,看一眼墓碑上的字,他臉上的笑容消失,換上了一副扭曲的憤怒。
三年了!
被活埋了整整三年!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化作白骨了!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漲紅了臉,忽然憤然揚起了拳頭,照著那墓碑狠狠的砸下來。
啪——
墓碑安然無恙,有殷紅的血,從墓碑和拳頭之間緩緩流下來。
他愣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詭異扭曲的手腕。
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響徹林間。
竟是忘記了,被活埋了三年。沒有死掉,已經(jīng)是僥天之幸。哪里還有剩余的力氣,對著墓碑撒氣呢。
強忍著手上的劇痛,李初九感覺有些頭昏腦漲,天旋地轉。他兀自咬牙堅持,強撐著身子,試圖走出這片荒山野嶺。
眼睛感覺都睜不開了,腳下更是踉蹌,猶如踩在云端。
被活埋了三年,不吃不喝,消耗太過嚴重。體內(nèi)的力量透支到了極限,不僅讓自己的身子虛弱到了極致,甚至于腦子也有些混沌,不清不楚的。
不行了。
快撐不住了。
呼……
不能死!
自己還不能死!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要好好休息一下,要好好的吃上一頓飽飯,要報仇!
腳下忽然一空,李初九暗叫不好。努力睜開眼,眼前的天不是天,地不是地。緊接著,腦袋上忽然一痛,緊接著就失去了知覺。
恍惚間,李初九感覺到有人在掐自己的人中。
耳邊還有人說話。
“喂!你醒醒……”
“大人,如何是好?”
“總不至見死不救……”
似是有人將自己抬起,又好似躺在了什么物件之上。
晃晃悠悠,渾渾噩噩。
亂糟糟的,人似乎是越來越多了。
自己在哪?
周圍又是什么人?
“放肆!爾敢!”
“臣有何不敢……”
“好!好!哈哈哈!嫁給豬狗,都不嫁給他是吧?朕不讓你嫁給豬狗!便嫁了你撿來的這個乞丐吧!”
……
李初九是被一口苦澀的湯藥嗆醒的。
很苦的藥,但三年水米未進的他,還是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喝起來。
終于。
終于活過來了。
不僅如此,李初九還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時候,竟然還成了家,成了大晉正七品御史言官徐陽的丈夫。
事情是怎么發(fā)展到這一步的?
李初九努力想要回想一下自己從墳墓里爬出來之后的事情,可惜,腦子仍舊還有些渾渾噩噩,一時間根本理不清楚。想了一陣兒,竟是暈眩的厲害,干脆繼續(xù)躺下。
恍恍惚惚間,李初九覺得自己真的應該好好感謝一下丫鬟橘子。一直在照顧自己的這個自稱橘子的臉蛋兒圓嘟嘟的小女孩兒,是個很體貼細心的婢女。不僅忙前忙后的幫著李初九端藥喂飯,今日天色好,甚至還努力將虛弱的不堪行走的李初九,抱到院子里曬曬太陽。
乖巧的橘子,長得很漂亮,只是一頭銀發(fā),看起來很是奇怪。
即便是少白頭,總也不至于這般嚴重吧,竟是不見一絲黑發(fā)。
心下好奇,自然不免詢問。
“護花鈴聲響,滿城盡銀娘。”橘子竟是念了一句詩,有些好奇的撲閃著大眼睛問李初九,“姑爺莫非不知銀娘、異女之事?”
“銀娘異女?”
“三年前,護花鈴聲在京城響起。滿京城的男子,盡皆變成了銀發(fā)女子。銀發(fā)女子不是女子,固而稱之為異女。銀娘的稱呼,自是來自這首詩了。姑爺竟是不知此事?莫不是一直遁世而居么?”說話間,天色不早,有些下涼了。橘子便起身,悶哼一聲,努力將李初九橫抱起來,進了屋。
嗅著橘子發(fā)間清香,李初九感覺自己的腦子似乎出現(xiàn)了短暫的死亡狀態(tài)。直到重新躺在床上,看著近在咫尺的橘子幫著自己整理被褥。李初九的腦子終于恢復了正?;顒樱洪僮邮莻€男人?!
掖了掖被角,橘子說道,“許是熱了些,可姑爺身子虛弱,不敢著涼了?!闭f罷,坐在一旁的錦凳上,注意到李初九異樣的眼神,又道,“姑爺莫非真的一直遁世嗎?”
“啊……你家大人,莫非……莫非也是異女?”
“是呢?!遍僮踊亓艘痪?,之后又秀眉微蹙,“姑爺是嫌棄我們這般異女么?”說著,強笑一聲,又道,“不妨事的。大人說了,尋常男女,對我們向來不待見的。我們……早已習慣了的。當日與你成親,亦是圣上有旨,不得已而為之。待到時機成熟了,大人會向圣上請旨,這婚事,也便作罷了?!?p> 李初九擠出了一絲笑容,張了張嘴,又好似不知說什么才好。沉默片刻,才又故作輕松的說道,“圣上倒也是奇怪,怎么就亂點鴛鴦譜呢?”
聽到這個問題,橘子亦是有些哭笑不得。小手似招財貓似的擺了兩下,“別提了,此事荒唐的緊。說到底,還是怪我家大人,脾氣呦,太執(zhí)拗了。京城誰不知道雍王的人性,圣上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人卻偏偏要去彈劾雍王。一連三天九道折子,終于是惹惱了圣上。罰了大人去西北監(jiān)工運河工程,可是累得丟了半條命。好不容易熬了三個月,回來半路上,見你小命難保,好心救下了你。回京的時候,剛巧遇到圣上微服出巡。君臣本來言談甚歡。圣上開了個玩笑,說大人脾氣太臭,應該嫁人,最好是嫁給平北將軍那般粗漢,才能制得住大人的脾氣?!闭f到此,橘子整個人泄氣一般,呼出一口氣,又道,“大人本來心情不好,聽到此時,又提及雍王禍害良家女子之事。說著說著,脾氣上來。當時有好多人在場,圣上顏面盡失。吵到最后,圣上非要將大人許了平北將軍。大人自然是怒不可遏,聲稱嫁給誰都不會嫁給平北將軍。”
“圣上當然是生氣了。”橘子一手掐腰,一手抬起,戟指一旁,一副怒氣勃勃的模樣?!昂茫『?!哈哈哈!嫁給豬狗,都不嫁給他是吧?朕不讓你嫁給豬狗!便嫁了你撿來的這個乞丐吧!”說罷,又趕緊道,“姑爺自不是乞丐,是圣上說的?!?p> 李初九終于算是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經(jīng)過。
看來也就是個寸勁兒,趕上皇上脾氣上來,趕上徐陽徐大人就是頭犟驢。最后自然就成了人眼下這般狀況。
事已至此,也是無腦。況且李初九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很是問題,一只手還處于“殘廢”狀態(tài)。真要是離了這徐家的大門,估計真的就要成了乞丐了。而且,說到底,是徐陽救了自己的性命。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話……
娶了一個異女,自然非是李初九所愿。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兒女情長,甚至不是婚姻大事。而是報仇!而是解決護花鈴的事情!
“哦,對了。”橘子又道,“原本哦,圣上是要讓大人下嫁的。不過后來大概是念及徐家三代為朝廷做的貢獻,徐家如今又沒了男丁,再加上老夫人駕前拜倒塵埃。圣上最后改口,讓姑爺入贅了徐家。”
李初九在短暫的錯愕之后,竟是點了點頭。
贅婿啊,那還好。
既然當了贅婿,那就不用為了生計發(fā)愁了。只需要專心找仇人,找護花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