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邊兒大院子里,東邊兩棵合歡,西邊兒兩棵珙桐,都是本地不常見的樹。合歡剛開始見花,毛絨絨,紅艷艷的,翠碧搖曳,甚有情致,似含羞的少女一般。兩個女孩子在樹蔭下玩得起勁兒,流連和蔣姨娘在一邊兒石凳子上坐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在石桌上寫仿。
見她過來,二人忙上來見禮。流連道:“姨娘,這是我娘,柳太太。干娘,這是蔣姨娘,這是珊姐兒,這是琰哥兒。”蔣姨娘對畢恭畢敬站起身來的男孩兒道:“琰哥兒,給親家太太見禮!”那男孩兒依言施了一禮。
許氏忙笑道:“好俊的人兒,怎么這么會長?倒象一個銀娃娃似的?”說著話轉(zhuǎn)向蔣姨娘,“姨太太,我這次來得急,忘了給孩子們拿見面禮,這么著,明天差人送過來,姨太太可別嫌我不知禮數(shù)兒!我原是個沒星的秤,馬虎慣了,出門買三樣?xùn)|西,就許丟一件兒!”
“親家太太客氣了!怎好讓您破費呢!”蔣姨娘的孩子,連林珩新婚,都沒能去給流連見禮,現(xiàn)在見許氏這么客氣,蔣姨娘都要感動了。蔣姨娘并不是不知禮數(shù)的人,但是,林夫人不肯承認(rèn)她和她的兩個孩子,只因為蔣姨娘沒給她奉過茶,婚后許多年也未曾回來過,林太太只當(dāng)她不存在。即使她帶著孩子扶柩歸宗,林夫人依然當(dāng)她是空氣,放在西廂房不聞不回,也不許她見人。
說起來,許氏不得婆婆歡心,沒怎么掌過家,林夫人其實一樣沒怎么掌過家。但是,關(guān)于家庭中結(jié)交親友的交際方面,許氏比她強(qiáng)一百倍。林夫人識幾個字,一天天吃齋念佛,家里的親戚其實都疏遠(yuǎn)得很,許多老親,全憑林老太爺維系著。而林老太爺是個灑脫的人,怎么耐煩這些俗務(wù)?況且那前恭后倨的樣子也看不入眼,親戚們越來越遠(yuǎn)了!
許氏風(fēng)聞蔣姨娘的爹是五品,雖是武官,雖在西南,但是結(jié)交一番總無壞處,萬一有一天什么事,能得個關(guān)照,可比這些禮品值錢多了!因此,許氏想不明白林夫人為什么要打壓蔣姨娘!甚至許氏有點兒憤怒——放著這么好的親戚關(guān)系居然不加利用,還拿出正房太太的款兒,處處拿捏,簡直不識世務(wù)!所以,雖然是與蔣姨娘不期而遇,許氏卻十分親熱,顯爾易見地要結(jié)交一番的樣子!
蔣姨娘自無不可。丈夫去了以后,蔣姨娘幾乎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一樣任人擺布。現(xiàn)在,她漸漸喘上這口氣了——死的已然死了,活的仍要想法兒活下去!既然要在這里生存下去,錢財方面不用憂心,蔣姨娘有大筆陪嫁,又有林老爺?shù)囊环輧杭宜?,現(xiàn)在許氏肯來結(jié)交,自無不可,就算不為兒女著想,也應(yīng)該有幾個可以說話的人兒,只要放下縣令夫人的架子就行——在任上,沒有哪個不開眼的敢拿她當(dāng)姨娘,都是當(dāng)正房太太敬著。
兩人坐在石桌旁親熱的攀談。朱媽媽過來輕施一禮,“少奶奶,老太爺問你們是過去吃,還是在這邊吃?老太爺說了,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禮?!?p> 流連看了看談興正濃的兩個女人,便道:“就擺在這邊兒吧,不過去擾老太爺了!”朱媽媽點點頭兒,笑道:“也是,這么熱的天,老太爺穿上大衣裳也是受罪!老奴就先下去安排了!”流連點點頭,目送朱媽媽離開。
午飯是綠豆湯和豆角兒肉絲燜面,一個耳絲拌黃瓜,一個蒜泥兒茄子,一大盤子燒鴨子,一大盤子肴肉,一碟兒糖蒜,一碟兒拌海蟄絲,還有幾個熏兔醬肉之類的,湊了十個菜。林珩也過來陪著吃飯。蔣姨娘見狀便起身告辭,林珩忙留她,蔣姨娘卻不肯,兀自去了。稍后,遣碧薇送了一盤子芝麻醬拌海參和一個冰碗兒。許氏眼疾手快,抓出一把銅子兒,賞了她。碧薇客氣道:“這怎么好意見呢,又讓親家太太破費!謝親家太太賞!”許氏怎么經(jīng)得起這個,笑得見牙不見眼,“你說說,姨太太的人怎么這么懂禮兒呢!這丫鬟竟比那小家子的姑娘還強(qiáng)!”碧薇笑著告退了。
大人孩子圍坐在合歡樹下。?;鄄豢戏派航銉?,珊姐兒也舍不得福慧,兩個孩子鬧哄哄的,吃過了蔣姨娘的小廚房里端來的兩碗粥,胡亂吃下去,又忙著玩兒去了。
吃過飯,林珩又與柳太太攀談幾句,才告辭,回屋歇午覺了。流連帶柳太太回了自己屋,翠翠陪著柳家的下人吃飯。許氏先贊嘆了幾句屋子清涼,見沒人來打擾,拉了流連坐在榻上,悄聲道:“葉兒,干娘是過來人,跟你說幾句私房話兒!好孩子,伺候老的固然不錯,可你要知道,你是要跟珩哥兒過一輩子的,你得分清主次,伺候好丈夫才是正經(jīng)的!三分心用在老頭兒身上,七分心用在珩哥兒身上才是真的!別說什么圓房不圓房的,拿出手段來,攏住他的心,把孩子懷上,誰還敢說是私孩子不成?兒子生下來,你的地位就穩(wěn)了!別人要笑話,讓他們笑去,又不疼,又不癢!笑幾天也就忘了!孩子,你又沒個撐腰的,全靠自己呢!沒事兒的時候,給珩哥兒做雙鞋,繡個荷包,弄倆菜陪他喝兩盅兒——你又會做菜!泡杯茶,唱個小曲兒什么的!你又不笨,學(xué)學(xué)下棋,陪他解悶兒!他寫字兒時,你就給他研墨抻紙。他做什么你就夸好,他要是想……那啥,你也別扭手扭腳的,你婆婆那兒有倆呢,要是搶了你的先兒……孩子,我不是教你學(xué)壞!那什么冰清玉潔,都是虛的,遮外人眼目罷了!跟自個兒家的男人用不得!都冰清玉潔去了,孩子咋來的?記住沒有!可不敢犯傻!”
流連靜靜聽著,許氏這個人確實粗俗了一些,也不討喜,不過,不能否認(rèn),她教柳葉兒的這些,確實有用,甚至比奉賢教她的更直接有效。也許這個女人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惡毒,也許是因為與自己沒有利害沖突,不必要惡毒,也許只是單純想借助柳葉兒與蔣氏交好!不管怎么說,這一刻的許氏竟閃爍出一點兒母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