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座山。
我已然在此地臥了數(shù)千年。
數(shù)千年,多數(shù)時間是寂寞的,聆聽這風(fēng)雨,凝望那人世,看著天空倚著大地,感受著時光的娟娟細(xì)流,孤獨(dú)而充實著。然這千年里,我縱然只是一座山,卻也還是有了幾位交心的朋友,如今,我最后要講的,就是他們的故事,和我看見的,千年滄桑。
一.玄龜
不知從何時起,我漸漸有了意識,朦朧中,我開始感受到自己的筋脈,感受到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日月星辰的精華之力,后來,我真正醒了。
那時節(jié),我掙開“眼”,望見四處山脈連綿,煙云冉冉,一條長河如游龍一般東西綿延。
我自命和那些普通的山不同,乃是有靈之脈,我此處的天地靈氣勝過它們百倍,天材地寶更是富之又富,因為我這山里,藏著一位“老神仙”。
這“神仙”不是真的神仙,卻是一位上古大妖,不過出于尊敬,我還是稱之為“老神仙”較妥。
這老神仙原是山海時代的玄龜,他老人家自稱只是那個時代各路神仙妖魔中極不起眼的小妖,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從那個時代最后的黃昏后幸存了下來,匍匐于此萬年。
由于老神仙在這里,我也受了許多好處,跟著沾了許多光。老神仙的修行引得附近的天地之靈氣徘徊于此,日月之精華匯聚在此,讓我這普通的山脈也沾上了陰陽靈氣。
后來,老神仙與我說他該去了,我問他要去哪,他道:“這塵世吾已看遍了,吾本是就不該存于這世上之人,如今,是該去了……”
老神仙就好比我的師父,我這樣一座山,臥在此處,自從產(chǎn)生意識以來,未曾見過一人,在這世上,唯有老神仙伴在身旁,如師如父,已有千年,如今他老人家要去了,我怎生舍得?
但我也明白,老神仙既然說要去了,我是留不住的。老神仙臨去時,蛻下一副的龜甲,埋在山中,自己從一只厚重的玄龜,化作了人形,飄然而去。
我感受著他的遠(yuǎn)去,只覺得萬分難受,雖老神仙走前講過,勘破紅塵,看透生死,又何須感傷離別。但我尚未曾踏遍紅塵,又何來勘破紅塵一說?
老神仙也曾幾度周游天下,同我講過這世間的故事。每每聽老神仙講述人間的喜怒,塵世的道理,我都對那大千世界充滿了憧憬,真想親自一覽世間炊煙,然而我只是一座山,只是地表的一塊疙瘩,與這世間紅塵,終究只是妄緣…
老神仙一去,這山中的蛇蟲鼠蟻草木精靈,沒一個能與我交心的朋友,直到百年之后,有一只吸取靈氣修出了整個三魂七魄的吊睛虎,這虎住得離老神仙的龜甲近,修了百余年,終成了大妖。
我們之間不須言語,通過靈識便能交流,這虎也驚異于我這一座山竟然能修出意識,不過萬物皆有靈,草木石頭尚能修成精靈,山又有何不可。
其實能與我交流的人物極少,雖然山中也有些小妖小精,也有人類經(jīng)過,我卻都無法與他們呼應(yīng),唯能與老神仙和這虎妖交談。
后來,山中來了個隱士,在山腰搭起了草屋,簡陋質(zhì)樸卻清新雅致,又在附近圈了塊還算平坦的地,種些糧食,養(yǎng)些雞鴨,自給自足,我與虎妖皆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人類,好奇得觀察這隱士,隱士帶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童,還養(yǎng)了一只貍,一家人住在山腰,雖然吃穿簡樸卻其樂融融。
我記得老神仙講過,隱居者多是仕途不順的文人墨客或者看破紅塵的道長。
這位隱士看起來是位棄仕途而隱山林的文人,日里除了照看自己的院子便是與妻子寫文對詩,談天說地,教那孩童讀些“人之初性本善”,同他講些故事或教他寫字。
后來,孩童長大些了,白日時常在山里玩耍,有一天不知為何竟跑到了虎妖的住處。
其時虎妖正在吞吐內(nèi)丹,見那孩童闖入,十分驚詫。而孩童見到如此一只龐然虎妖口中吐納著血紅的內(nèi)丹,嚇得魂魄不穩(wěn),氣血翻涌,當(dāng)即昏了過去。
二.虎妖
這虎妖修煉得已經(jīng)有些人性,加上當(dāng)年修煉時受過老神仙潛移默化的熏陶,已不是那種修煉成妖便要食人血肉的家伙。
想當(dāng)年他修煉時欲下山尋些過路行人吃了好修煉得快些,那時老神仙還在,當(dāng)即擒住他,他原本還想反抗老神仙,老神仙于是廢去他修煉了幾十年的功力,又同他講了許多道理,諸如食人血肉縱然修煉得快但會造下孽障罪業(yè),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一定是會遭因果報應(yīng)的之類,從此虎妖對老神仙不敢有半分不敬,在老神仙下首找了個洞穴從頭練起,再不敢動傷人的念頭。
話說虎妖見孩童昏倒,卻也嚇了一跳,十分緊張,急忙停下修煉,用精氣和功力穩(wěn)定了孩童的魂魄。之后孩童醒來,卻不再害怕了,甚至想與虎妖講話,虎妖也沒料到這孩童竟然一下子不怕了,小心翼翼地與孩童談了起來。
后來那孩童常常來虎妖處玩耍,我三人也互相成了好友,孩童起先還驚異于這座山竟也有靈,我便同他們講老神仙的故事,孩童也同我們講外面的故事,虎妖還常帶孩童去找野果吃。我們還按照人間的規(guī)矩結(jié)拜了兄弟,我為大哥,虎妖為二弟,孩童作三弟。
虎妖平常不怎么下山,只以小動物為食,多數(shù)時間都在吐納精氣,我便將老神仙同我講的人間故事講與他聽,虎妖每次聽了都興奮不已,求我多講,我卻不肯多講,每次只講一些,因為我也不想太快講完。
后來隱士家的孩童來了,講了許多外頭的故事,讓我們都對外面的大千世界憧憬不已。
他給我們講外面百姓們或窮困或富足,官人們?nèi)绾瓮L(fēng)堂堂,騷客們?nèi)绾挝栉呐?,俠客們?nèi)绾卫僳E江湖,各地域不同的市井風(fēng)俗,還有京城中的廟堂之上坐著一位皇帝,皇帝高坐在龍椅之上批閱奏章,下面百官匍匐這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聽得我們紛紛感嘆人世間當(dāng)真有趣,虎妖還表示待他修煉出人形一定要去人世間的江湖斗膽走一遭。
孩童還講到人世間其實還有許多不美好之處,有的地方的許多災(zāi)民吃不飽穿不暖,賑災(zāi)糧被部分官員克扣,凍死餓死在道路旁的骨骸能用牛車來拉,黃河屢次決堤而工部面對治水的圣旨卻一再拖延,導(dǎo)致許多無辜百姓命喪黃泉,而他爹爹也是因為看不慣朝堂上許多官員們尸位素餐中飽私囊才一怒之下罷官歸隱……
不過我們這從未真正體驗過紅塵煉心的一座山和一只虎妖,怎么能理解那些,聽了孩童的講述,只覺得人間真是圣地,就像隱士覺得山上就是世外桃源,我們都表示對人間極為向往,畢竟山里的人總想往外看,就像外面的人總想往山里跑。人間縱然有疾苦,但凡事不可能都十全十美,矛盾和沖突才使得人間更加精彩紛呈,至少當(dāng)時的我們這樣認(rèn)為著。
又過了幾年,隱士要將孩童送去大學(xué)堂里念書了,孩童每日天未亮便要出發(fā),因此虎妖每天都陪伴這他從下山,從小路去遠(yuǎn)處縣城的學(xué)堂,傍晚又去學(xué)堂與他一同歸來。
他與我們講,學(xué)堂里的先生一手拿著書本念著,一手總是捻著胡須,卻怎么也捻不禿,先生總是端著學(xué)士的樣子叫他們念四書五經(jīng),偶爾也會有尚書侍郎之類的先生來講學(xué)。
三.孩童
就如此日復(fù)一日得,虎妖每日送孩童去念書,孩童下山時與我們講外面的故事。
孩童講,學(xué)堂里有仗著爹爹是做官的惡學(xué)生,領(lǐng)著一幫執(zhí)跨欺他們這些普通學(xué)生,有一次竟在路上攔了他便打,幸好虎妖從道旁林中竄出將他們嚇跑了。后來他們便在學(xué)堂和市井里大肆宣傳說孩童是妖精,路上有虎妖相伴,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和縣城里的百姓們從此都對他敬而遠(yuǎn)之,只有個別受不了執(zhí)跨欺辱的學(xué)生悄悄跟在他后面同行,只為了虎妖在處執(zhí)跨不敢來。
于是在這世間,除了爹娘和家中養(yǎng)的貍之外,他便只剩我和虎妖兩個知心。
有一日,我隱隱感覺虎妖有些不對勁了,問他也不言,孩童也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不過我們皆注意到虎妖近日有些特別興奮了。
那一天,虎妖照常在隱士家下面等著孩童,與他一同從捷徑去縣城。到了晚上,孩童獨(dú)自回來了,我問他虎妖賢弟呢,他道:“二哥晚上沒來,你見他了嗎?”
我今日也沒見虎妖回來,怪不得他前幾日如此興奮,莫非他已經(jīng)修出人形入世去了?
我同他講,待明天看虎妖會不會回來吧,他自回去了,不過依然心事重重,大約是在擔(dān)心虎妖罷。
第二日,虎妖依舊沒有來,第三日,第四日,都不見虎妖蹤跡,我每天都感受這自己的山體,虎妖自從那天不告而別之后,再沒在山上和附近出現(xiàn)過。
第五日,孩童終于忍不住了,在虎妖曾住之處大哭了一場,哭得那樣傷心,哭得那樣悲傷,讓周遭的草木野獸都為之動容,讓這天地仿佛要變色……畢竟他隨爹爹隱居這在山里,平日也就我與虎妖陪他一同耍,如今虎妖卻不辭而別,連我也萬分不舍。
哭的累了,便睡著在虎妖洞中。隱士和妻子見自家孩兒這么晚了竟然還不歸來,別是遭了什么野獸強(qiáng)盜,于是趕忙來尋。我暗中指引他們到虎妖處,他們見孩兒無恙,大松了一口氣,隨即又發(fā)了怒,將孩童搖醒。孩童見爹娘尋來,即刻明白了恐怕屁股又要遭殃,然隱士看著孩童那雙哭紅的眼眸,卻消了怒火,只是怪他竟不回家,又問他因何而哭,孩童哽咽道他結(jié)拜二哥不辭而別了。
隱士奇道:“你這結(jié)拜二哥是何人?”
孩童道:“孩兒與這座大山和山上一只吊睛虎妖結(jié)拜了兄弟,二哥便是那虎妖…”
隱士覺得驚奇,妻子卻有些耽心,兩人將孩童領(lǐng)回了山腰小筑,讓那孩童細(xì)細(xì)講來。
孩童于是對爹娘講了我們的故事,從他誤入虎妖洞穴講起,將來龍去脈和盤托出,聽得隱士夫妻一愣一愣得。待孩童睡了,隱士夫妻說起這孩兒怕不是遭了什么邪,怎生胡言亂語,或許還是該搬走,再找個和尚道士看看……
過了幾天,隱士在外頭安頓好了,要將妻兒接去,那天,孩童哭腫了雙眼,他似發(fā)了癲一般像山里跑,對著山里歇斯底里地吼:“大哥—二哥—你們快出來啊!你們是真的嗎!大哥—……”
我看著他如此撕心裂肺,也覺得痛苦得很,然而我沒法以人形出現(xiàn),我說話隱士也聽不見,我只能用老神仙同我講的道理開導(dǎo)那孩童。他哭了一整天,淚哭干了,眼中充滿了血絲,在這世上,他只我和虎妖兩個知音,如今他要走了,心也似要碎了一般,孤零零蹲在一塊大石上,哭一會與我訴說一會他心中的難受,我也難受,只是不停地開導(dǎo)他,開導(dǎo)得自己也乏了。
他看著夕陽要落下,金光灑滿了半邊天空,將那白云也染上了黃昏的顏色,祥云壓過深邃的蒼穹,遮住了我,擋住了他。天色暗了,他也該去了,這時他已沒哭了,漲紅的眼珠遮掩了他心中的血淚,他沙啞的喉中擠出一句“大哥,別了,勿念?!?p> 他轉(zhuǎn)身向山下走去,走得磕磕絆絆,淚又涌出來,三步一落淚地下山。我感覺這世界又要與我說再見了,不禁悲傷地流露出了靈氣,刮出陣陣妖風(fēng)……
四.道長
我是一座山,一座靠著上古玄龜?shù)撵`氣修煉出神識的山。
在這世上,除了自知命數(shù)而去的老神仙上古玄龜,便只有一直吊睛白額虎妖和一位人類隱士家的孩童為友,我三“人”按照人間的講法叫義結(jié)金蘭。然而,不久前,虎妖二弟不辭而別,如今,三弟也要隨他那位隱士父親下山去了。
又只剩下我獨(dú)一個,我這座山,仗著老神仙留下的些靈氣聚集了不錯的風(fēng)水??稍谖铱此乒怩r亮麗的表象下,藏著的仍舊是孤獨(dú)的石頭,我向往人間,憧憬人們口中的花花世界,與人間那些拼了命想要離開世俗而歸隱自然的人類截然不同。
可我只是一座山,沒有動物的四肢,人類的頭臉,只是地面上的一塊突起,大地的骨骸。千年不能移動一毫,萬年不能出去一寸。
老神仙講過,在世上所有的山里,最慘的莫過于愚公家門前的那位兄臺,被千錘萬鑿扔到渤海,只剩下石塊沉入海底。然而,我想的是,縱然被千錘萬鑿,他還是出去了,他還是最后看了一眼這大千世界,雖然是被裝在簸箕里……
話說那日三弟含淚而去,我悲愴不已,不禁使得山中刮起陣陣妖風(fēng),這風(fēng)吹得許多草木連根拔起,飛禽走獸也死傷眾多。
忽然,一聲“封”字穿透萬物,但見頭頂金芒鋪天,一張紫符應(yīng)聲飄來,劈開金光粘上山頂,我霎時間感到一陣巨大的威壓從天而降,全部功力在一瞬間被扼回在山體內(nèi),我頓時覺得自己要被擠爆,就像那些動物或是人類被死死扼住咽喉將渾身氣息壓在體內(nèi)循環(huán)不出。
但見前方那人一身道士打扮,身著玄色布衫,頭上扎了個發(fā)髻,一手持著浮塵,一手捻著手訣,腳下踏著步罡,口中念念有詞。只見其手訣變換帶起陣陣殘影,步罡上應(yīng)北斗七星踏出山河的氣勢。那種莊嚴(yán),那股威勢,分明是個修行有成的山字脈高人,隨著他繼續(xù)施法,封印穩(wěn)定下來,紫符不再飄動,定在了山頭,我感到稍微好些了,但一身功力已全然被封住了。
老道施完了術(shù),停下步罡松開手訣,輕捻胡須來回踱步,又從威嚴(yán)莊重變?yōu)榱嗽频L(fēng)輕。
他道:“好一座`寶山'吶,如此風(fēng)水寶地果然養(yǎng)的這山都成精啦,嘖嘖嘖?!?p> 我看著他心里只覺得有趣,雖然是這老道封了我法力,但看到這樣一位高人捻著胡須自言自語,好不有趣!
沉默了一會,他皺起了眉頭,將那顆腦袋晃得像孩童小時玩的撥浪鼓,我覺得有趣至極,又想問他怎生封印了我,可惜不能與他講話,有覺十分可惜。
老道忽而皺眉忽而放松,忽而搖頭忽而點(diǎn)頭,忽而捻胡須忽而甩浮塵,又從衣衫里摸出兩顆核桃盤起來……
“這山如此好風(fēng)水,卻非龍脈,有股厚重的大妖之氣,奇哉,奇哉?!崩系滥碇氉哉Z道。
老道一面盤著核桃一面在山里走,不時甩一甩浮塵。大約過了一泡屎的功夫,他到了虎妖住過的洞穴,駐足了一會,似乎在感受什么,卻又搖搖頭,繼續(xù)向上走,走到了老神仙曾經(jīng)的住處,臉色凝重起來,收起了核桃,一手浮塵一手掐了個手訣,一步一步地踏進(jìn)去。
進(jìn)去之后,過了片刻,他放下了手訣,神情由緊張改為了平淡,徑直走向老神仙的龜甲。我卻開始緊張不已,生怕他要拿老神仙的龜甲,奈何一身法力被封,只能看著而無能為力,也不能與他講話。
他拿起老神仙的龜甲,拂去灰塵,端詳了一會,卻又放下了,走出洞穴,從衣衫里拿出一張折成三角形的藍(lán)符展開,夾在指尖,另一只手稍捻了個指訣,藍(lán)符“呯”的一下燒著了,火苗竄起來,老道將手一揮,道:“本道賜你名作`甲骨山',用陣法封了你四百年法力,四百年之后本道的后人會重新來封印,你切不可反抗,否則休怪他們不仁?!?p> 我才意識到他竟是在同我講話,忙應(yīng)道:“一切遵道長吩咐。”誒,我竟然能與那老道講話了,原來那藍(lán)符竟能讓我與他對話。
“好極,本道看你并非什么兇惡之靈,以前住在此處的大妖也非什么惡妖,便沒有用狠毒的封印,但你畢竟有些法力,或許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本道還是得要封了你法力,你可明白?”
“明白,道長。”我答道。
那老道點(diǎn)點(diǎn)頭,便欲下山。
我急忙道“道長!”老道駐足。
“可否請道長幫個忙?!蔽业馈?p> “你且說來?!?p> 我道:“再下本有個結(jié)拜兄弟,原是山上的一只吊睛白額虎妖,雖是妖怪但未曾傷過一人,與隱士家的孩子也相識的,前些天下山后便再沒歸來,求道長幫忙尋尋?!?p> 道長答應(yīng):“這是該的?!北銖街毕律饺チ恕?p> 五.官兵
我仿佛又回到了老神仙走后的那些年月,獨(dú)自一個靜靜地躺在大地上。撫秋風(fēng)瑟瑟,聽春雷滾滾,看冬雪綿綿,感夏日炎炎。
被那老道封了法力之后,我雖然風(fēng)水依舊,但靈氣已不大勝了,都被壓在陣法里了,我又成了一座普通的風(fēng)水不錯的山,不過靈識靈覺還是有的,我感受著天上飛禽山里走獸,河中游魚地上草木,還有過路的行人,卻都與我有一道分界線,我只能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淡漠的從我的全世界路過,一股寂寞感油然而生。
往來的行人形形色色,有車馬連成長龍一般的商隊,有良馬護(hù)著車駕的鏢隊,有立著“退避”招牌的欽差行伍,也有零零星星的百姓和江湖人士,皆會在半坡上的小酒館飲上一兩盞茶。
然,過了幾歲,我漸漸發(fā)現(xiàn)形勢不對起來,商隊和鏢隊不見了,半坡上的酒旗撤下了,百姓都攜了家當(dāng)帶著婦孺行色匆匆,時常有官兵或策馬或疾行,也有平常從不走大道的麻匪竟公然在官道上策馬奔騰……
我看著這一切,預(yù)感人間將有大變故,不禁耽心其二弟和三弟來,二弟是虎妖化形,不通人情,在人間怎生過活是個問題,三弟年小,在亂世中也不知會遭遇什么,老神仙是用不到我耽心的,他老人家神通廣大,就算羽化升天了都有可能。
后來,難民愈來愈多,官兵在官道上奔波時多隊形散亂,一個個灰頭土臉,有的連矛都不見了,至于江湖人士反倒愈發(fā)生龍活虎,一點(diǎn)沒受戰(zhàn)亂影響。
又過了兩年,官道上的官兵漸漸少了,義軍聲勢浩大起來,連麻匪也愈發(fā)猖狂,不過義軍是不跟麻匪一路的,麻匪也不敢招惹義軍。有的人甚至早上見到他時還身著甲胃,傍晚時卻已頭頂布巾與義軍一道了。
有一天山下丟盔卸甲地逃上來幾十名官兵,其中只有十幾個還拿著長矛,這其中六七人的長矛都只剩下一截,其余有的甚至頭盔鎧甲皆無,只一件布衫,若不是靴子還在,恐怕都看不出是平常威風(fēng)八面的朝廷軍。
這些人逃上山來,先是趴在小溪邊牛飲一通,在去摘野果打野獸吃,官兵雖然被義軍打得苦不堪言,但抓抓野兔野豬還是有一手的。晚上他們就隨便找了個洞穴圍著一堆火睡了,打的呼嚕如山雷滾滾,也不留人守夜,就這樣活一天算賺一天得躲著。
我聽他們閑談時聊到,義軍現(xiàn)在已然占了小半個天下,不日便要進(jìn)攻京城,但京城里的禁軍也不是吃素的,皇帝還專門養(yǎng)了一只虎衛(wèi)軍,京城恐怕要大打一仗,畢竟那是皇家最后的尊嚴(yán)。
過了沒幾天,山下也來了義軍,一名義軍舉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向山上喊話,大意是勸那些躲著的官兵速速投降正義之師,將來擁戴他們的頭領(lǐng)坐龍椅,都可以論功行賞,如若不然,都要像這顆首級的主人一樣,身首異處。
我卻注意到義軍中騎在最高的馬匹上的那人,一手拉韁繩,一手握長矛,布巾捆住長發(fā),眉宇間英姿颯爽,竟是那隱士!我萬沒料到當(dāng)年在山上溫文爾雅的隱士竟還是習(xí)武之人,而且還在義軍中做了將領(lǐng)。
山上官兵藏在草里,去看山下,都嚇了一跳,這首級竟是他們將軍的,幾十個官兵當(dāng)即找了塊白布高高舉起,丟下兵器降了義軍……
義軍將一眾官兵押了,跨著戰(zhàn)馬的隱士,哦,現(xiàn)下已不能叫他隱士了,但他還是渴望隱居的吧,只不過,這天下需要他。他望著他曾經(jīng)住過的山腰小筑,隨即又一拉馬韁,兩腿一夾馬腹,在義軍中去了。我想,他還是懷念隱居時候的吧。
六.三弟
亂世持續(xù)了幾年,也漸漸安定下來,我不知道是義軍攻進(jìn)了皇城還是朝廷軍擊退了義軍,反正,亂世不再,盛世大開了。
又過了廿多年,山下洋洋灑灑來了一隊車馬,最高的車蓋下走出一個青年人,青年人一身素袍卻貴氣畢顯,一手拂了拂長袍,隨即兩手背到背后,昂首環(huán)顧,神情顯得有些惆悵。
我卻一下辯識出他竟便是三弟!相隔了這許多年,他已從那個孩童成了風(fēng)度翩翩的官人,我卻還是一瞬間便感受到他的魂靈,那是三弟的魂靈!
三弟向身邊那管家模樣的老者說了幾句話,老者便招呼著車馬走了,三弟于是提起長袍下擺,自上山來了。
三弟一直跑到當(dāng)年虎妖二弟的洞穴,輕輕喚了聲“大哥…”,我心中百感交集,也道“三弟!”
三弟清秀的面孔上留下兩行淚來,喉嚨里也哽咽起來,隨便找塊石頭坐了,雙手捂著臉,雙肩顫抖著,指縫間落下的,是心酸。
他又問二哥是否回來過,我答沒有,他道他也曾尋過二哥蹤跡,可是不知二哥化作什么模樣,也不知他在何處,天下這么大,找了十年,終是無果……
我便安慰他,說他不必難過,二弟必定好著的,我也求道長打探了,于是又講了道長封印我的事,三弟聽得大呼奇哉,我們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的辰光,只可惜少了二弟。
我又問三弟境況,原來當(dāng)年義軍攻進(jìn)了皇城,生擒了皇帝,于是改朝換代,三弟的父親立了大功,卻不愿在朝堂上做官,于是將官位爵位統(tǒng)統(tǒng)讓與了三弟,自己跑去游歷天下了。三弟于是便接了父親的官,做了尚書。
我還講到那日見到三弟父親英姿颯爽的模樣,三弟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了。
晚上三弟出去打了兩只野兔子回來,生了一堆火烤了吃,他吃著烤兔同我談天說地,吃完了一整只,忽又感嘆“可惜二哥不在,大哥也不能與我分食……”又指著一旁的兔子道,“這只原本應(yīng)是二哥的?!庇謧秀皭澠饋?,兔子也不吃了,就著洞中干草便席地睡了。
我也不禁傷感起來,在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尚書大人,心里還是當(dāng)年那個小孩子啊。
第二日一早,三弟與我道了別,便下了山,山下的老者早已在那里候著了。我感受著他的遠(yuǎn)去,又只剩下我了啊,忽而發(fā)現(xiàn)昨日那只兔子竟只剩骨頭了,估計是他走前吃的吧…
他再一次回來已是幾十年后了,那日只聽得道上敲鑼打鼓,嗩吶吹得感天動地,長長的隊伍每個人皆是披麻戴孝,最中間的壽棺被八個人抬著,掛著白綾搖搖晃晃地行過來,前面的人都吹嗩著吶敲著鑼鼓,后面擁著壽材的有人喊著三弟的名字,有人哭的傷心欲絕。我才意識到那是三弟的出葬隊伍!
后來,后來我知道了前年那些人在北山挖的穴是做什么的了……我不能接受三弟死了的事實,我甚至都沒能見他最后一面!也幸好陣法封印了我的功力,不然我的情緒可能要摧毀整座山的生靈!
三弟于是就葬在了后山,下葬的時候,來了一位高僧,這大和尚身上穿的破破爛爛卻有種高人風(fēng)范,比廟里那些穿著袈裟拿著佛珠的僧人要強(qiáng)得多,那高僧雙手合十,表情莊重地道:“阿彌陀佛…”我瞬間感覺整個天地溫暖了起來,高僧又掐著佛珠開始念經(jīng),我能感受到那串佛珠在他的手中好像放著金光。有這樣的高僧超度,三弟想必走得會輕松些吧,我想。
七.皇帝
時間的跨度總是相對的,二百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二百年,在人類的世界里,是十幾代人的心路歷程,是一個王朝的興衰存亡,是一段歷史的變遷與發(fā)展,然,二百年,在一座山的眼中,不過是孤獨(dú)而又漫長一生中的彈指一揮間,不過是在界線那邊看人間世道變遷的滄海一粟。
這兩百余年里,左近多了一片村莊,后山多了一座谷堆,北山多了一塊墓碑,南山多了一座行宮。
那是一位皇帝的行宮,建在了南山頂。但在我看來,那天來給皇帝看地的國師,簡直是個半吊子,他指著我向著宮里的太監(jiān)講,這座山風(fēng)水極佳,極適宜做皇上要的行宮,但他竟都沒發(fā)現(xiàn)我山上的不斷運(yùn)轉(zhuǎn)的陣法。
于是后來便來了好多徭役,在南山建了一條直通山地的道,又在山頂建起了皇帝行宮,建的那個富麗堂皇吶,建的那個金碧輝煌啊,比三弟講的富多了,可惜建完了十幾年,皇帝一次都沒來過,只幾位太監(jiān)來驗過工。
終于有一年冬天,山下浩浩蕩蕩得行來了大批人馬,比三弟當(dāng)年的陣勢不知道宏偉多少倍,連馬車都是黃的,在太陽底下金光閃閃的,最中間的那兩輛馬車最高最黃,便是皇帝和太后的了,我好奇的望著車隊行到南山下停住了,一群太監(jiān)宮女簇?fù)淼侥莾杉荞R車旁候著,其中兩個老太監(jiān)分別去扶皇帝和太后下車,人群便讓開一條道,待皇帝和太后被輕扶著走過后又跟著圍上去,幾個太監(jiān)撐著華蓋去罩皇帝和太后的頭頂。一大群人就這樣慢悠悠地行上了南山。
我這才感受到當(dāng)年三弟說的帝王生活是怎樣的景象,皇帝更衣要兩個人伺候著,皇帝用膳是有宮女為他送到嘴里的,皇帝拉泡屎都有兩個人在一旁扇扇子,還有一個人端著水果盤以便皇帝邊吃邊拉……
我不禁想到所謂神仙般的生活,到底是該像皇帝這般財富萬貫又有人百般侍奉,還是老神仙那樣無拘無束閑云野鶴呢?
八.軍人
皇帝走了,這次是永遠(yuǎn)走了,聽山上的那群人說,皇帝不做龍椅了,華夏再沒有皇帝了,只有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還有一些軍閥了?,F(xiàn)下是個混亂的年代,“鬼子”拼命的往里面打,我們國家的軍隊拼命地把他們往外趕,打的子彈亂飛炮彈亂轟。
山上的這支部隊叫新四軍,大概有百人左右,在山上找了塊平坦些的地搭了些簡陋的屋子,里面一排一排的躺著傷兵,外面的士兵們?nèi)鍌€地閑談,講得眉飛色舞,渾不似二百年前那群官兵丟盔卸甲的模樣。
有一日,山下奔來了一支軍隊,仿佛剛從鬼門關(guān)逃回來一般,有好些甚至斷了臂或中了槍,未受傷的也疲憊不堪,直往山里沖,山上的新四軍們戒備起來,暗中觀察他們后松了一口氣。聽他們交談,原來后來的那支部隊叫國軍,后面還跟著“鬼子”,新四軍接了那些國軍,給他們的傷兵也急救了,于是屋子里躺不下了,只好躺到外頭來。新四軍和那些未受傷的國軍們拿起槍出來了。
我一直好奇他們說的“鬼子”長什么模樣,是三頭六臂青面獠牙還是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可當(dāng)“鬼子”們來到山下的時候,我才知道“鬼子”其實不真的是鬼,只不過是像鬼一般兇惡的人。
“鬼子”們在山下列了隊,三五人從隊伍中跑出來,肩上扛著那種叫“迫擊炮”的武器,架在地上,旁邊一人一揮旗,那些人便將炮彈落入炮筒里隨即蹲下,炮口火光一現(xiàn),炮彈便已出了膛,我山上便“轟”得一下被炸出了個大坑,土石被掀起來,硝煙彌漫在空氣里,兩個離得近的士兵直接被爆炸丟起來,槍摔了出去,人重重的砸在地上,便有醫(yī)生模樣的人上前去檢查他們。
幾輪炮轟過后,山下的“鬼子”們端著步槍紛紛上山了去,后面的是軍官樣子的人握著武士刀看著旁邊兩人舉起的地圖。山上的軍人們分散開來,避開“鬼子”們從他們側(cè)面和后面開槍,幾輪下來,逆轉(zhuǎn)了敵多我寡的局勢,我看見那個被叫做“營長”的軍官拿一把盒子槍崩開了三個“鬼子”的頭顱,自己肚子上挨了一刺刀,又?jǐn)赖魞蓚€“鬼子”,其他人或殺一個或殺兩三個,也有許多不幸被“鬼子”開槍打死或刺刀刺死的。
幾個月之后,這支部隊下山去了,說是去找大部隊了,然后,十幾年沒有人來過,在后來,聽來往的人說解放了,山下的村莊又有人來住了,當(dāng)年的官道又有人走了,不過不再是馬車了,而是四個轱轆“哼哧哼哧”的“拖拉機(jī)”了。
九.少年
那天山上來了個少年,背著個布包,里面“擎鈴哐啷”得,大約是鐵飯盒之類的,少年早晨從我西面上山,從東面下山,傍晚又從東面上山,西面下山,每日如此。我總覺得他有些神似三百余年前的那位三弟,有一日便試著呼喊他,沒想到他竟然駐足四顧,還喊到“誰叫我?”,聲音中有些害怕。
我驚詫又欣喜,這少年竟能聽見我的呼喊,于是道:“喂,那少年郎,我是這大山!”
少年兩手抓緊背包,顯得有些緊張,我又道:“別怕,我就是這座山?!?p> 少年顫顫巍巍地道:“山?山怎么會講話,你是那個?”
我道:“沒騙你,我就是這座山,我會講話,是因為我有靈,我在這幾千年了?!?p> 少年還是不接受我一座山能講話的事實,他手指死死扣住背包帶,環(huán)顧著四周,額頭上竟冒出了汗。
我道:“別怕,我真的就是這座山,別找了,整座山都是我的身體,你能聽見我講話,是你我的緣分,我?guī)装倌隂]人講話了,你便陪我講會話吧?!?p> “你不是說你在這幾千年了嗎,怎么又說幾百年,騙人的!出來,你到底是哪個?”他有些急躁了,卻也動搖了。
我再道:“以前也有人同我講過話的,你要聽他們的故事嗎?”
也不等他回答,我便同他講起老神仙,二弟和三弟的故事,少年嘴里說著信不得的,卻還是聽我講著,待我講完了,又問我真的嗎,我回答自然是真的。于是他也講了他的故事,不過他沒什么故事好講,只是東拉西扯些瑣事,不過我也樂得聽他講,畢竟幾百年未有人與我講過話了,這少年能與我講話也算是緣分,他又有那么些神似三弟,讓我不禁懷疑他是不是三弟轉(zhuǎn)世了。
少年也漸漸接受了我,每天走山路去學(xué)堂或回家都與我聊天,講些學(xué)堂里的和村子里的事情,少年的學(xué)堂的三百多年前三弟的學(xué)堂又大為兩樣了,先生不叫先生了,改叫老師了,念書還是有的,不過不念詩經(jīng)什么的了,還增了許多學(xué)問要學(xué),學(xué)堂里也有女孩子了……我則同他講我這千百年來看到的歷史滄桑,聽得他一愣一愣得。
之后,少年要去城里念書了,只一個月回來一次,平時都住到學(xué)堂里了,我也少見到他的,再后來,他要去大城市謀生計了,幾年也不見得回來一次,只每個月給父母寄些鈔票過來,我更見不到他了,直到……我的末日……
十.砍樹的人
幾千年里,我見過幾千個秋天,這個秋天表面上似乎與以往沒有什么不同,但我能預(yù)感到,這個秋天于我而言,將是一個洶涌的秋天。
千百年的孤獨(dú),已經(jīng)讓我感受不到孤獨(dú)了。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我的末日,不過末日這種東西是說不準(zhǔn)的,或許它永遠(yuǎn)也不會到來,又或許,它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已經(jīng)將匕首架在了你的頭頸上。
我從未想過我的末日到的如此之快,直到那天,山外隆隆地開過來一串卡車,我起先還好奇地看著他們,這車隊開過來揚(yáng)起的塵土讓我感覺他們是從霧里鉆出來的,大約幾十輛車,轟隆轟隆地,比幾百年前的皇帝出游陣勢還大,開到山下,一輛輛地停下來,下來的人都穿著一樣樣式的衣褲,不過都沾著泥土灰塵。
這些人就在我這山腳下建了營地,我不知他們是來干什么的,但總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終于我猛然想起老神仙在約摸兩千年前說過我大概會在約摸兩千年后迎來大禍!
果然,后來他們都拿起了斧頭鋸子,我崩潰了,不要,不要!我心里嘶吼著,可是沒有用,三百余年前那位道長封印我法力的時候有沒有算到今天呢,我想他是算到了吧,所以陣法只需要封我四百年!所以我現(xiàn)在手無縛雞之力!所以我只能看著那些齜牙咧嘴的人類砍伐我的肢體,或許還要粉碎我的身體!我憤怒,我憂傷,我惆悵,我無奈!
他們開始砍樹,有些樹只長了十幾年,樹干細(xì)弱地兩斧就能砍斷,有些樹在此生長了幾百年,樹干粗壯地兩三個人才能抱攏,枝葉繁茂地像把大傘,也被砍倒鋸斷,樹干和枝葉分別被裝到車上,一捆捆躺在車子上,再無一點(diǎn)生機(jī),就像即將被推進(jìn)火化爐的尸體……
他們中最年輕的一個小伙子,掄著一把大斧子,提著一把大鋸子,就這樣,整座山上歲數(shù)最大的一棵蒼天大樹轟然倒下,隨之落下的還有一窩鳥蛋,那是一種極漂亮的鳥兒的蛋,鳥蛋的母親兩天前出去覓食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被烤著分食了吧……
那棵樹在這里生長了一千多年!可是那個小伙子砍倒它只用了不到十分鐘!
樹漸漸地少了,卡車?yán)卉囈卉嚨哪绢^開走,又空著開回來,準(zhǔn)備再拉下一車,我身上的樹愈發(fā)稀疏,甚至有些光禿禿了,山體裸露出來,滿目蒼夷,沒有了綠色。河里的魚也少了,山上的動物不是被烤了就是跑了,老神仙的洞府也被人類拿來作休息的地方了,原本仙氣十足的洞府充斥著汗臭與銅臭,老神仙的龜甲被隨意地丟在角落,和那些被絞下來的蜘蛛網(wǎng)一起……
樹砍光了,卡車開走了,土方車又一輛接一輛地開進(jìn)來,還有平板車上載著挖掘機(jī)推土機(jī)的。他們終于要來終結(jié)我了。
罷了,我本就不該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就讓挖土機(jī)一斗一斗地把我分解了吧,皇帝的行宮說不定也要?dú)У?,老神仙的龜甲也會和土石埋在一起,不過老神仙估計是不在意這些的,也不知道他何處去了,二弟千年都沒有音訊,現(xiàn)在應(yīng)該早已轉(zhuǎn)世了,當(dāng)年在山上打仗的人建的房子也荒了,不過彈孔還留著,所有的記憶都會隨隨著塵土散去,只求他們別動三弟的墓吧。
十一.終章
挖掘機(jī)動工了,一車一車的土石從我身上被剝離,我在慢慢地死亡,我在感受著自己慢慢的死亡,在機(jī)械的轟鳴聲中,孤獨(dú)地死亡,沒有人知道我的死亡,沒有人在意我的死亡,我死后不會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痕跡,我不會留下靈魂,我的意識會消散,或許只剩下漫天的塵埃消逝在冥?!?p> 我不再憤怒,我不再惆悵憂傷,我只是靜靜地等著自己永遠(yuǎn)的消失,東山已經(jīng)快被挖沒了,土石一車車地運(yùn)走,我的意識愈發(fā)不清醒。
“嘭”地一聲巨響,地動山搖,半個山頭被炸開,漫天的灰土彌漫,滿地的碎石滾落。被爆破可真是不好受到了極點(diǎn),這炸藥的威力比當(dāng)年軍人們打仗時丟的手榴彈大的多了,我顫顫地感覺要崩塌了,“嘭”地又一聲巨響,騰起一股火藥味。
同時卻又有一股強(qiáng)大洶涌的能量像我涌進(jìn)來,險些要將我撐爆,那是法力,我是我的法力,三百多年前被道士封印了的法力!原來陣法在爆破時被破壞了,所有被陣法封印的功力跨越百年時空重新回到了我身上,這久違的力量!
我直接將他們埋在我山體上的炸藥彈了出去,炸藥飛在空中,火光噌地炸開,爆出一朵黑白卻絢爛的煙云,我將狂風(fēng)刮起,所有人都捂著臉向營地里跑,挖掘機(jī)里的人跳下來,也向營地跑,他跑出去沒多久,挖掘機(jī)一下子被我掀翻,從半山滾下去,挖掘臂被折斷,那人看著挖掘機(jī)翻下去,大驚失色,腿都在發(fā)抖。
這天他們沒有再動工,因為挖掘機(jī)報廢了,但是他們還準(zhǔn)備爆破,我怒不可遏,方才回來的法力讓我爆發(fā)出了巨大的妖風(fēng),飛沙走石,天地變色!
人們都遮這臉抵擋風(fēng)吹的土石,有兩個險些站立不穩(wěn),我也沒有刻意對著人群施力,人人大罵這風(fēng)真是見鬼,正好這時候慢篤篤地開來一輛方頭方腦的轎車。轎車晃晃悠悠地停下,副駕駛走出一個青年,赫然便是當(dāng)年那個每天背著書包爬山上學(xué)堂的少年。
青年下了車,去拉開后座的車門,車?yán)锟绯鲆粋€穿著大衣的男人,男人對青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青年便推上車門,跟在男人身后。
這是風(fēng)已停了,男人走到工人們處,里面跑出來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恭敬地迎著男人往里走。
過了約摸一個時辰,哦不,現(xiàn)在該叫兩個小時了,那男人走了,青年為他拉開車門并目送著轎車四四方方的尾燈在揚(yáng)起的塵土中遠(yuǎn)離。
又過了幾天,壞的挖掘機(jī)被運(yùn)走了,卻沒有運(yùn)新的來。那些人都走了,像來的時候一樣,乘著卡車,浩浩蕩蕩地開走,不過揚(yáng)起的塵土更多更厚了。
青年和我聊了一個晚上,大概是講我不會再被挖掉了,而是會被建成風(fēng)景區(qū),供人游覽,我不理解,為什么我要供人游覽,但我至少可以繼續(xù)茍存下去了……
幾天過后,來了兩個道士,說是當(dāng)年那位道長的后人,我沒想到他們居然真的來了,我試探地問他們我當(dāng)年托他們師祖查探的事有無音訊,他們說師祖留下的話說沒找到虎妖。他們又重新封印了我的功力,不過他們做的陣法可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那位道長的了。
又過了兩年,又來了一群人開始在我山上施工了,我知道,他們是要把我改成能夠供人游覽的樣子。他們在山腳下建了房子,停車場,修了公路,那公路就修在百年前的官道上,原本的黃土路變成了水泥大道,他們又建了各種設(shè)施,還專門鋪了路通往那座皇帝行宮,也將行宮修繕了一遍,還在我山體最豎直的地方刻上了“甲骨山”三個大字,那是當(dāng)年道長給我起的名字,一直留了下來……
最后,他們在山腳砌了一面大墻,上面浮這金黃的十個大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子系瘋魔
二〇二一年四月二十七
于上海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1-06-08/60becf2a56764.jpeg)
子系瘋魔
初涉網(wǎng)文,無萍無根,請求支持。練筆之作,不足甚多,還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