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如人飲水

　　端王此王，對每一位謝家家主而言，皆可謂不容忽視。

　　皆因，端王與謝家有著世仇。

　　先帝時期，太寧八年，謝家曾出了一個叛逆之徒——謝湛的叔祖父謝真。謝真對皇帝不滿，手中又握重權(quán)，便意圖篡位，取皇帝而代之。起事地點，便是京都近郊不遠(yuǎn)處，彼時陳恬祖父陳承所在封地，歷陽郡。

　　此叛亂期間，陳承堅守歷陽郡，但歷陽郡遭謝真率領(lǐng)的叛軍攻陷，陳承被收捕，并被謝真派人殺害。

　　當(dāng)時陳恬之父，老端王陳藉，因為年幼而幸免于難。

　　也因此事，端王一脈人丁略薄。

　　而后，不諳真相的陳籍與謝家小輩們交好，直到陳籍成年，其母親不得不告知他父親去世的真相。再之后，陳籍曾有兩次欲替父報仇，尋了謝湛叔祖父和祖父，皆被二人僥幸躲過。

　　謝家勢大，叛亂被平復(fù)后，先帝不敢明面對抗，對謝真未有重罰，且勸說一心報仇的陳籍將仇恨作罷，陳籍不應(yīng)。

　　無奈之下，先帝將陳籍封去了大梁邊境，與大周相隔不遠(yuǎn)的建平郡。而后，才有建平郡被大周占領(lǐng)，端王接二連三丟了封地之事。

　　彼時，陳籍離建康城之前，曾信誓旦旦道：謝家之仇，端王子孫世代不忘，早晚會替祖先報仇。

　　謝湛祖父逝世前，曾將此事朝新家主謝淵言明，要求未來每位謝家家主皆要對端王一脈多加提防，其脈雖小，卻忠正不阿，嫉惡如仇，不容小覷。

　　故而，作為下一位謝家家主，謝湛并不可將端王陳恬視作路人，尤其是他回京都任職之后。

　　多年掌刑獄案件的敏銳使然，謝湛看這陳恬贈予自個的未婚妻價值千金的良馬，在公在私，他都只覺其心懷不軌。

　　偏那扶萱是個愛財愛物的性子，旁人獻個殷勤，她也不深究其原因，今日將他這個未婚夫晾在一邊，巴巴跑了。

　　哎，委實個個都不省心。

　　他揉了揉眉心，疲憊道：“查查陳恬何故調(diào)回建康。另，派人時刻跟著，若有異常，即刻來稟?！?p>　　“是。”

　　“多派個人，護著她?！?p>　　他？哪個他？

　　石清一怔，隨即恍然大悟。

　　哦，護著“她”。

　　**

　　翌日一早，謝湛如常去了大理寺上值。

　　因這幾日正值一季一度的記檔卷宗之時，大理寺眾人便齊聚到了一處，一時之間，同僚間交談不斷，肅穆的衙門難得熱鬧了一番。

　　盤點接近尾聲，寺丞們開始了閑談。

　　李寺丞拍著手中卷宗，感嘆道：“還別說，我對這個案子至今記憶猶新?！?p>　　聞言，鄭寺丞好奇地湊到李寺丞身邊，看了一眼李寺丞手中的卷宗封面的名字，附和道：“是這個啊，我也記得！為情所困淪為罪犯的官，在我們這可不多啊?！?p>　　兩人一言一語，立刻激起來楊寺卿的好奇心，他立馬問道：“哪個案子？”

　　楊寺卿此人名楊滔，活脫脫就是個為了訟獄而生的人。他的好奇心十分濃烈，尤其是對桃色之事極為感興趣，如今，為官恰巧掌管大理寺，接觸到的案件無數(shù)，對自個經(jīng)手過的京官趣事常常是如數(shù)家珍，與旁人聊起來滔滔不絕。

　　李寺丞一聽是上峰追問，起身解釋道：“是荊州內(nèi)史因妻殺母的那個。”

　　聽得“荊州”和“妻”幾個字，扶萱的面容閃過腦海，謝湛跟被人突地碰了一下手肘般，落筆的手一頓。

　　濃墨在紙上即刻暈染出一個不太美觀的黑點，引得素來挑剔的他劍眉微擰。

　　楊寺卿來了興致，催促道：“快講講，此案我不知?！?p>　　不怪楊寺卿不知此案，大理寺雖審中央官員及各地刑獄重案，但審地方各州的司法案件在寺丞這個級別便可以完成。每位寺丞復(fù)審?fù)戤叺姆侵卮蟀讣?，會同其他幾位寺丞一同署名，而后便具有法律效力，也無需再往上呈送給少卿和寺卿。

　　李寺丞清了清嗓子，將故事娓娓道來——

　　“荊州內(nèi)史江喻，有個出身商戶的國色天香的未婚妻，可也不知怎的，那未婚妻雖與江喻訂了親，卻是橫豎入不了江喻母親的眼。江母一心覺得那女郎配不上自家男郎，便私底下替江喻尋了別家女郎相看?！?p>　　“……江母十分積極，不時邀新女郎進江府做客，一會是雅集，一會是宴席。江喻婚約在身，卻與那新女郎見了幾回，甚至還與她下了回棋?！?p>　　“……后來，此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被江府的人給傳了出去，江喻的未婚妻也是荊州有頭有臉的人家的女郎，聽得此事，顏面掃地，肯定不干啊，便提出要同江家解婚約?！?p>　　楊寺卿打斷他，著急地問：“解了嗎？”

　　鄭寺丞替李寺丞回道：“沒呢！若是當(dāng)初解了，就沒這案了?！?p>　　楊寺卿嗯了聲，催著李寺丞繼續(xù)。

　　字字句句都像在說著自己的處境，謝湛也被勾起了濃烈的興趣，不覺中擱下了手中筆，側(cè)耳細(xì)聽。

　　只聽得李寺丞繼續(xù)道：“江喻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可那未婚妻實在是貌美，江喻自然也是舍不得她的，所謂色迷心竅罷，便使了些法子，一邊說服了未婚妻，一邊急著又將那婚事提了前，火速地成了親。”

　　“……誰知，這成親后，江母舊心不死，仍是嫌棄兒媳出身商戶家世過低，一邊欺負(fù)兒媳，一邊還在替那新女郎與自家兒子牽線搭橋?！?p>　　楊寺卿打斷敘事，嘆道：“二人既成了親，便是女方原來身份不高貴，也已是自家中人。這江母，怎這般不可理喻呢？”

　　李寺丞回：“可不嘛！因江母掌內(nèi)宅，江喻的妻子被欺亦是不能如何，日日悶悶不樂。終于有一次，逮到了那婆母特意再次邀來新女郎后，忍不住發(fā)了火，當(dāng)面質(zhì)問婆母所為何意?！?p>　　“……江母被兒媳當(dāng)面忤逆，哪能輕易放過她？便命人去急急召回了還在值的兒子說理?！?p>　　“……江喻知曉母親所為無有道理，言語中，還是護著懷了身孕的妻子。江母一見兒子偏頗，更是氣急敗壞，不打兒子，偏偏動手推揉起兒媳來。江喻見妻兒被打，抬手一擋，那江母被推，一步踉蹌倒地，好巧不巧，腦后撞到個利石，丟了一條老命?！?p>　　說到此處，李寺丞嘆了口氣，“江喻的妻子也被嚇地當(dāng)晚就失了孩子，因驚悸早產(chǎn)，還差點搭上自個一條命。娘家人知道緣由后，二話不說，將人接回了家去，而后給江內(nèi)史送來了一紙和離書。”

　　故事聽完，楊寺卿努了努嘴，總結(jié)道：“嗐，不說也能猜到，那江喻最終只得個妻離子散、身陷囹圄的下場?！?p>　　鄭寺丞附和道：“所以方才才說呢，那親事若是早先便退了，哪能走到三人均是不幸的結(jié)局不是？”

　　楊寺卿拍了拍鄭寺丞的肩膀，“這情之一事上啊，最忌諱猶豫不決，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

　　李寺丞贊同地點了點頭。

　　看到一向都不聽這些閑事的謝少卿，今日竟然擱了筆，眼神盯著虛空，眉目沉沉，似乎是在思考，楊寺卿突地意識到，他也有個未婚妻。

　　走之前，他朝謝湛笑道：“咱們謝少卿便不會有這般煩惱，聽說準(zhǔn)夫人是扶太尉和扶尚書的心肝肉，這家世容貌皆為一等一的，且是圣上賜婚，榮光無限，定是很得未來婆母喜愛的。對罷？”

　　被上峰當(dāng)眾問，謝湛還能說甚？只好面不改色地說了句自然是。

　　當(dāng)真沒有這般煩惱么？

　　謝湛心下一哂。

　　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