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九野,地有九州。
定京城分九街,龍舟宴則是在中央的月暈湖開設的,扶桑開朝暈,此高臺端。
百蝶乘風而去,白雁揮翅輪影,萬物有靈,哨聲一落,悉數(shù)散去,其浩蕩之陣容可謂奇觀。
波搖碎影,日光撲落于月暈湖面,平民在另一岸邊擁擠地窺探這宴會。
這吹哨之人,難不成是仙女?
葉昕早已料到了平民的看法,若說前世,她的臭名便是傳遍了大魏國,所到之處皆是嘲弄譏諷,而今世,首要做的便是讓葉府長女的身價提高。
這不單是為了她自己,更是因著葉澤明的臉面。
任是那永遠都端著臉的楊氏,此刻也按捺不住嘴角那抹欣慰的笑。
她這個頑劣女兒,才藝何時如此出眾?
葉澤明和葉昊宇,一個忙著練兵,一個忙著朝政之事,今日卻是沒到場,反倒是平日最無所事事的葉齊祥來了。
他雖不務正業(yè),卻對這種稀奇古怪的玩意感興趣,葉昕那曲并非簡簡單單便能練就而成,至少需要幾年時間的磨練才能鼓動萬物百靈,而她卻似乎早已輕車熟路?
可又哪有什么天賦異稟?不過是數(shù)年如一日,在那后宮之中孤寂奏樂。
前世,新婚燕爾,舉酒歡暢,眾人面前的男人臉上掛滿熱情,到了婚房終是泄了下來,他們背對地睡著,冷漠得讓人寒心。
偏偏那張溫潤的嘴會哄人,在男女之事上總草草了事,終日忙碌于朝務。
少女的傲氣大概便是在那時候被磨碎,一步錯,步步錯,難堪狼狽便是她的下場。
偶有一日,她伸手取下一片樹葉,孤寂地吹奏著,意外發(fā)現(xiàn)落于花叢中那小小的聽眾,她萬分喜悅,日復一日變著花樣吹奏著樂曲。
而今,將前世故事編于曲中,百靈聽眾依舊沒有缺席。
葉佳媚最擅玉簫,也知其吹奏樂器需要用到的氣息,若在哪一步上出了差池,聽上去便會嘔啞嘲哳。
“大姐,你太厲害了!”她眼眶的珠子幾乎要掉了下來,話里數(shù)不盡的贊嘆。
宴場上倏然多了一抹鵝黃色的身影,那少女穿著素錦羅裙,雖姍姍來遲,面上卻絲毫不慌,以傲嬌的步態(tài)跨入。
這正是戶部侍郎的嫡女,劉葵。
由戶部一手操辦的宴會,她自然是可以隨意進場,并且誰也不敢惹怒了她。
畢竟,官帽再大,也得謹慎在別人的地盤撒野。
“不過區(qū)區(qū)樂魁之首,有什么可嘆的?有本事拿到四魁之首?!蹦巧倥異u笑著,一臉不屑。
“的確不足掛齒。”葉昕笑了笑,卻是雙手環(huán)抱著,“拿到了四魁之首如何?”
眾人皆知,想在真文堂和呈明堂這兩所高級院校中的學子里脫穎而出,有一奪魁已是不易,四魁不過是無稽之談,前無古人更后無來者。
誰若有這種想法,想必是狂妄之徒。
可偏偏那抹紅影說得輕快,總讓人覺得易如反掌,好似勝券在握。
劉葵顯得沒有意料到她會回嘴,愣了愣,更加猖狂起來:“若你拿了四魁之首,本小姐便給你磕頭謝罪?!辟慷致冻鲆荒樾Γ骸叭裟隳貌坏剑惆枪庖律褔@定京城走上一圈,怎么樣,敢不敢賭?”
若是換了其他人,想必不敢應言,眾人看著葉昕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憐憫。
少女只是勾了勾唇角,手指在下顎上摩擦,似乎在認真思考著利弊,“好啊,不過……”她玩味的眸光掃向眾人,大聲道:“若是拿下五魁,劉小姐圍繞定京城給我磕頭謝罪,在場人可要給小生作證,免得劉小姐出爾反爾?!?p> 那語氣里掩不住的戲謔和譏諷,仿佛猛獸般向獵物發(fā)出了挑戰(zhàn),可白兔又如何斗得過黑狼,眾人聽得刺耳,對葉家嫡女的品行再一次給予否定。
楊氏臉色一僵,望向女兒時卻是松了心,那是擁有十足把握時才會露出的表情,她太了解了。
葉佳媚對這個嫡姐也有著超乎想象的自信,葉逸尚小只顧著宴食,而葉南瑄和葉衡倒是聽出了端倪,這分明是場穩(wěn)賠的買賣。
更何況,讓一個閨閣女子裸露著走在人前,無異于死刑。
“姐,你……”葉衡欲言又止,蹙著眉。
“無礙。”少女莞爾一笑:“誰是白兔,誰是黑狼,乾坤未定?!?p> 她的語氣總是淡淡的,卻又能給人一種巨大無形的安撫,葉衡和葉南瑄的心中的大石總算松了大半。
第二場,比得是射箭。
龍舟已然下了湖,立于中央,船頭有一個醒目的箭靶,越靠近中心的紅點,環(huán)數(shù)越高,則分數(shù)越高。
每人依次射出三箭,箭頭上雕選手的名字,最終由太監(jiān)到箭靶上評定。
比試一開始,便有大批青年涌入場上,人群中兩抹少女的影子十足刺眼,若說周家這嫡女習武人盡皆知,可這葉昕不會是硬著頭皮上場嗎?
“噗~”一個青衣少年恥笑著,“女子也來射箭,怕是白日見鬼。”
“喂,你誰啊你?”周粉兒擼起袖子便準備上手,雖她早已習慣那些冷嘲熱諷,可在眼里,葉昕不過初生牛犢,對于旁人的譏諷,身為師傅必定是要回擊的。
“無礙?!比~昕拉住了她的手臂,示意不要輕舉妄動,卻是跨在她前邊,上下打量那青衣少年,嘴邊喙著一絲譏諷,也不說話,就那么視若無睹肆無忌憚地看著。
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威嚴,那青衣少年竟有一刻冒出冷汗,甚至有種跪下謝罪的沖動,此等威懾力居然從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子身上散發(fā)而出,旁人背對著,看不到少女的臉上的神韻,卻是注意到少年后退半步的舉動。
怎么,堂堂侯爺?shù)兆舆€怕一個女子不成?
“這葉昕真是不自量力,見到小侯爺竟然也不行禮。”
“以為拿了個樂魁便只手遮天了,也怪不得她身邊沒人跟她做朋友?!?p> “我看啊,她怕是連弓箭都舉不動罷?!?p> 眾人的議論聲愈演愈烈,如同蚊蠅般刺耳,可帝王卻并不抬手阻攔,皇后端坐著,置身事外,太后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語言暴力,這很致命。
但無論是爛戲還是好戲,總歸是有看點的,誰又愿意親手去掐斷一出戲?
火苗燃不到自己,沒人感覺到痛。
世人偏袒著強大一方,對弱勢一方加以鄙夷不屑,有人升上云端,必定有人跌入塵埃,否則無人能登頂,這是常態(tài)。
所以,攔住紛擾不過一時,唯一能堵住悠悠眾口的僅僅只有當事人,成為強大的一方。
葉昕回望著滿宴之客,猶如俯視般輕狂。
一群烏合之眾。
鄭俊楠被那尖利的眸掃過,竟是生出幾分心虛。
少女取過羽箭,左手把著弦,右手扶著弓,雙腳站與肩同寬,是標準的持箭姿勢。
清風略過月暈湖面,沙沙作響。
這次比試難度不小,不僅要考慮到瞄點的準確性,更要命的是這微風會改變羽箭的方向,最終導致脫軌。
因此,拉弦的力度成了玄學,用力過輕,無法射中箭靶,用力過猛,難以瞄準先不說,若是偏離軌跡,則有可能射中場外平民。
少年們皺著眉,卻是對這次比試有些摸不著頭腦,畢竟呈明堂只是讀書之地,所習之武不過是在自家后院里的三五招式。
周粉兒一身粉衣,坦蕩地笑著,她并沒有幾分把握取得魁首,卻是對這個徒弟有著巨大期待,“怎么樣?緊不緊張?”
葉昕輕笑,搖了搖頭。
龍舟上的太監(jiān)抬了抬拂塵,皇帝身旁的太監(jiān)會意,高呼:“比試開始?!?p> 少女一手取過三支羽箭,單眼緊閉著,左手扣緊,瞄了半晌,三箭齊發(fā)。
一陣微風拂過,不少箭頭都改變了方向,唯有葉昕射出的那三支,穩(wěn)穩(wěn)當當,落了耙。
少女隨著脫弦挺立了腰,馬尾辮微微晃動著,人們才恍然注意到那抹紅影臉上的絕色,少女烏黑的眸如星空般閃爍著,黛眉如刀,俊朗瀟灑的風韻,她從舉起到放下弓箭,動作行云流水,似乎早已演練過千萬遍。
而陸淮寧卻注意到,少女的指尖被弓箭的細弦勒出一道血痕,即便有力氣能夠拉開弓,嬌嫩的手指沒有老繭,扛不住那如同割肉般的擠弄,而她臉上卻一絲不掛,儼然忽略了手上的傷勢,好似只在意結(jié)果,過程即便赴湯蹈火也無所謂。
她總是那么淡定,陸淮寧想著,她的身上到底經(jīng)歷過怎么的風霜才能透出那份老練。
即便是生活在血雨腥風的他,也看不透了。
葉昕垂手,便傷痕掩在了衣袖之下,卻是無人再注意到。
少傾,龍舟上的太監(jiān)端著宣紙走進宴場,面上卻還帶有一份不可置信。
“魁首,葉昕?!?p> 單單四個字,卻讓全場炸開了鍋。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親眼目睹她三箭齊發(fā),即便射箭姿勢再如何標準,卻也絕不可能可以在眾多參賽的少年中奪魁。
“我不信!”劉葵重重哼了一聲,從坐席走到太監(jiān)面前,一手奪過他手中的宣紙,卻是直接撕裂,“把箭靶給我抬來,一定是弄錯了!”
那太監(jiān)手里的拂塵顫抖著,卻是將目光望向了康平帝。
帝王一揮手,才敢回去取來箭靶。
葉昕挑眉不語,立坐在宴席上酌著小酒,葉齊祥沖她豎了個大拇指,滿眼抹不去的欣慰。
楊氏也有些不可置信,但又想起周粉兒到家中坐客,看來是她授于葉昕箭藝,能夠在這比試中奪魁,想必天資超凡。
當那駝著背的太監(jiān)款步起來時,手里多了個密密麻麻的箭靶,中心紅點上那三支羽箭十足刺眼。
可即便事實擺在眼前,也無人相信這是一個女子能做到的。
一時間不少人懷疑這太監(jiān)被葉家收買,將準備好的羽箭插上中心,最后偽造成葉昕的成就。
“在下不服氣,我也不信?!眲⒖荒槺梢?,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忽然靈光一現(xiàn):“我這有個桃子,你若是能三箭齊發(fā),正中桃心,我便信?!?p> 可葉昕手上的傷勢,又怎么可能能夠再頂住又一次扣弦,少女也不慌,莞爾一笑:“劉小姐,這是懷疑我與這公公里應外合?”
竟是直接把所有人的猜想說了出來,到底該說她聰明還是愚笨?
“不然呢?”劉葵嗤之以鼻,卻是得意揚揚。
可她卻不知道,禍從口出。
“這位公公乃是皇上派來做事的,劉小姐的意思,便是在說,當今皇帝偏袒我,還是在說,當今皇帝與我葉家里勾結(jié),戲弄所有人?”
少女淡淡地,卻是字字戳心,句句黑鍋,直接把皇帝老兒拉下場,看誰還敢反駁?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卻是正好傳遍了宴席。
康平帝終是坐不住了,這火居然燒到了自己身上,看戲看著看著被拉入戲中,那少女沖他輕笑著,仿佛一種仇恨的審視,怕是萬人之上的他也不禁感到一股冰寒,甚至是心虛。
他確實在隔岸觀火,不論前世還是今世。
“夠了?!钡弁跻婚_口,全場默然。
那少女卻是勾起了嘴角,意料之中。
劉葵一臉憤懣,卻無不敢反駁,憋紅了臉也說不出一句話,怒極拂袖離去。
竟敢在她的地盤打了她的臉,她湊到藍雪晴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二人臉上現(xiàn)出一分陰鷙的笑。
箭試告一段落,則是歌舞姬上場,活絡氣氛。
葉昕趁此機會到離了席,月暈湖岸邊的空氣比宴會好多了,至少沒那么悶。
她便是這樣一個隨意的人,中途離席符合她的作態(tài),大概沒有人注意到,她竟是走到了樓臺之上,點了把大火,逃之夭夭。
火勢沖天,孤云印成了橙紅,正值晌午,烈陽當空,熱氣涌動,微風恰好煽動火向,對著宴會燃去。
下人們趕忙提著水桶不停澆滅,卻也只能讓火勢控制不再蔓延至宴臺,只能眼看著熊熊烈火一點點吞噬樓臺。
陸淮寧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此刻正在街角看著那抹從窗臺躍出的紅影。
“陸公子?!比~昕也不行禮,一臉淡然,完全沒有一絲始作俑者的模樣。
少年嘴角的笑意更歡,“葉昕,你好大的膽子?!甭牪怀鰡栘?,倒是有幾分贊賞的口氣。
葉昕笑了笑,目光打量著面前的少年。
一身月白色對襟長衫,繡著一只孤鷹,爪子尖而利,仿佛在蓄勢待發(fā)著什么,襯得他張揚狂放。
秀發(fā)束起一個高髻,兩頰邊懶散地垂著發(fā)絲,慵懶十足,卻獨獨適合他的風韻。
那雙銳利的黑眸似乎能看透一切,深不見底,雖含著笑意,卻又帶著肅殺,仿佛被紙包裹的匕首,隨時有可能出鞘,一刀致命。
偏那張驚艷世俗的臉,總是懶洋洋的,能讓放下戒備。
這個少年,比她想象中聰明,更比想象中危險。葉昕忽然有一瞬間后悔與他合作,極有可能下一秒,就被他吃得骨頭不剩。
夏天的西瓜汁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出自《呂氏春秋·有始》 “扶桑開朝暈,此高臺端?!背鲎浴段倪x·陸士衡·樂府·日出東南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