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尋是被一陣劇烈的顛簸晃醒的。他迷迷糊糊睜開眼,意識逐漸清明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車后座,車子正在盤山公路上艱難行駛。
“醒了?”李墨聽到瞿尋的動靜,從副駕駛轉(zhuǎn)頭遞給他一瓶水和一塊面包。
“這是干嘛?!彼粡堊旄杏X嘴里有股重的要命的血腥味兒,趕緊用水漱了漱口,吐在了前座掛的小垃圾桶里,埋怨出聲:“不是,你們給我吃什么了,這么沖的味兒。”
“誰還能給你吃什么啊?!弊K舅纪ㄟ^后視鏡掃了瞿尋一眼,沒好氣道:“你昨晚上把我的烏龜頭咬掉了,還在廚房丁玲桄榔的要把殼給人家砸開,你都不記得了?!?p> “不可能,我喝那么多早躺尸去了,吃你烏龜干什么,還是生吃......”
瞿尋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上次失去意識還是在五年前,按照祝司思這么講,他豈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自己會不會又犯罪?
“除了這個,我還干別的了沒?!彼鼻械匕杨^湊到前座,聽到二人否定的回答和冷靜的表情之后,他才安心下來坐了回去。
“但是你這樣還是先別急著上崗了,我跟司思帶你回我老家找我太奶奶給看看。正好我老家旁邊有個屋子,原來是我四爺爺住的,挺寬敞。等會兒我們收拾一下,暫且住下觀察幾天?!?p> “我這點小事還得讓你們陪我跑一趟,還得勞煩你太奶奶,這......我怪不好意思。”
瞿尋摸了下后腦勺,眼眸低垂,黑黃粗糙的臉蛋泛起紅暈,話音里帶著點羞怯。
這兩個人甘愿陪著自己天南海北的治病,不在乎他的身份,他是不是有錢,只在乎他的身體他的安危。
他真不知道怎么報答,畢竟自己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
“少裝,你少撈點我魚缸里的東西吃就行了?!?p> 祝司思說著說著笑出了聲,這一聲笑和緩了氣氛。瞿尋看著窗外一座座山川盛翠濤,一片片碧湖斂銀霞的風(fēng)景,心情久違的好了起來。
彼時落日西沉,路途已接近終點。越進村子路越不好走,盤山路陡峭,前段時間這條路上還發(fā)生過山體滑坡,當?shù)毓芾砭止ぷ魅藛T加班加點搶修才騰出一塊能過車的地方。
“xx地圖提心您,前方事故多發(fā)地,有急轉(zhuǎn)彎,請小心駕駛?!?p> 祝司思的駕駛技術(shù)是三個人中最好的,但他也從來沒走過這么難走的路,再加上天漸漸黑下來,視線不好,弄得他有些緊張。
剩下兩個人大氣都不敢出,眼睛死盯著前面的路。一時間周圍只剩車輪碾過地面的石子沙土不斷發(fā)出聲響,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車身跟護欄還有大半空間,就在祝司思打算微微加速通過的時候,他眼前突然黑了。
毫無征兆的黑了,就好像有人突然從背后蒙住了他的眼,他一下慌了神,本能的踩下剎車。
不管用。
“司思,我怎么看不見了。”
是李墨和瞿尋的聲音。
“我也看不見。先別慌,我先穩(wěn)住車?!?p> 三個人都看不到,也不敢瞎摸索。人在面對黑暗未知的環(huán)境時,內(nèi)心的恐懼會被無限放大,同時其他感官也會比平時更靈敏。
祝司思聽到了落石的聲音,猛踩幾次剎車依舊沒反應(yīng)。他從沒像現(xiàn)在這么直接面對死亡,怕是肯定怕的,但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方向盤在他手里,他死在這兒不要緊,起碼得保住李墨和瞿尋。
讓落石壓,必死無疑;讓車撞,還有點生還機會。
最后幾秒,祝司思快速下了決定,踩了油門猛打方向盤沖了出去。
“接收到車輛碰撞信號,公路救援系統(tǒng)已啟動,正在通過微端聯(lián)系救援部門發(fā)送車輛位置。祝先生,請保持清醒,告訴我您的身體情況,祝先生,祝先生......”
“祝先生,意識清醒嗎,祝先生,請您告訴我受傷情況......”
夜幕黑沉沉的壓下來,車的左大燈撞了個稀碎,只剩右邊大燈堅挺的照著前路,當然對于看不見的人來說,有光和沒光都是一樣的絕望。
“咳咳咳?!?p> 李墨率先醒了過來,睜眼還是黑茫茫一片,身后落石墜落激起一大片飛揚的塵土,嗆的他呼吸不過來。
他解了安全帶,伸手去摸祝司思,一摸摸到肚子上一手溫?zé)峄伒囊后w。
“司......”
他呼吸變得顫抖起來,又去摸別的地方,還好在沒有其他外傷。
他又憑著記憶去叫后座的瞿尋,半個身子都往后探過去,沒摸到他身上有什么外傷,才敢大著膽子晃肩膀。
“咳咳咳,嗆......咳?!?p> “瞿尋?!?p> “我怎么還是看不到......李墨,你們有沒有受傷?!?p> “我就是被玻璃渣子扎了,不是什么嚴重的傷。司思好像被扎到肚子了,流血了?!?p> “副駕駛盒子里有一個小藥箱,先給他包扎一下。當務(wù)之急,先帶他去你家找醫(yī)生?!?p> 只是一個簡單的包扎傷口,因為眼盲弄得總是不成功,李墨強壓下心頭的慌張用一雙黏膩的手試了好多次才終于成功。他幫祝司思解了安全帶,祝司思身側(cè)的車門已經(jīng)凹陷進來了,只能從副駕駛這側(cè)把人拖出來。
確認他的腿腳沒被卡住之后,他將手從祝司思腋下穿過,緩慢的往外拖著。
瞿尋摸索到了大背包,簡單收拾了幾個人的厚實衣服吃的,還有必備的電腦手機身份證等貴重物品,剩下的都扔了。
“瞿尋,收拾好了就下車吧。司思你來背,其余東西我拿著。我記得上次滑坡離村子很近,這次也是在同樣的地方,應(yīng)該走幾分鐘就到了?,F(xiàn)在我們眼睛都看不到,只能摸索著山壁走了?!?p> 李墨遍體生寒,緊張感從頭到腳包裹著他,照著祝司思這個出血程度,都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到家,萬一......
兩個人并肩走著,沒再說話,李墨摸著石壁仔細回憶進入村口到這里還有多久。
瞿尋腳步沉重,他能覺出祝司思的活人氣正在慢慢從他身上流走,這個人正在慢慢變輕。
“李墨,司思血好像流更多了。”
他們不約而同加快了腳步,已經(jīng)完全不管眼睛看不到會不會摔倒的問題了。
“跟著我,往右走?!?p> 葉蟲鳴叫聲聲聲入耳,順著路兩邊連綿不絕,以往李墨都嫌這些蟲吵。但現(xiàn)在,這聲音對他如同救世主一般,因為這個聲音已出現(xiàn),就代表他們已經(jīng)站在村子主路上了。
“進村以后南邊第三家......南,這是南邊,快!”
李墨他太奶奶好像早就預(yù)料到他們會發(fā)生什么一樣,早早就叫來了村子里的巫醫(yī)一起等在家門口??匆娎钅说纳碛俺霈F(xiàn)時,趕緊叫巫醫(yī)將熬好的藥拿出來給祝司思敷在了傷口上。
巫醫(yī)剪掉了傷口處的衣服,又將敷了一會兒的藥揭開。確認不在流血后,從布袋里取出一枚銀針放到燭火下烤了幾秒,又取出一個裝滿黑藍色液體的玻璃小瓶擰開,將針放進去蘸了幾下。
“我要給他縫針了,你們幾個在這里不便,先出去吧。”
李墨的太奶奶走過來把兩個人攙扶到西屋木凳上坐下,又自顧自拿著搗藥石臼搗弄了半天,將綠色的草渣倒入水中,在火上燒開后給兩人各灌了一碗。
喝下去沒幾分鐘,兩人眼前漸漸清明起來。
“太奶奶,我們今晚這是碰見什么邪祟了。”
瞿尋跟著李墨的視線看過去,霎時被驚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以前聽李墨提到過,他太奶奶都一百多歲了,一把老骨頭,一個人在老家他不放心所以才辭掉工作回去的。
可一百多歲的人,皮膚白皙似無暇美玉,臉上手上一條皺紋都看不到,眼睛明亮有神,睫毛纖長嘴唇殷紅。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在耳側(cè)扎了一個麻花辮,辮子上每一節(jié)都插著白瓣黃蕊的小花。幾絲碎發(fā)隨著她舉手投足的動作從耳邊垂落,到她的唇間停下,似岸邊的垂柳,隨著風(fēng)飄水動,柔弱無骨。
除了李墨的爸媽,他們家其他親戚瞿尋都沒見過。但李墨爸媽都是正常生老病死的,他太奶奶怎么還......逆生長了。
他真不知道該叫太奶奶還是......
“你就是瞿尋吧,常聽小墨提起你,比我想的帥多了。你不用跟著小墨叫,叫我惠榮吧。”
似乎是看出了瞿尋臉上的尷尬,她抬頭朝他笑了笑,而后才回答李墨的問題。
“你們是碰到什眼蟲了,這種蟲子靠吃活物眼睛為生,扎在眼球里無聲無息,不痛不癢的。雖然厲害,但一般藏在山里不輕易出來的,應(yīng)該是這幾天山體滑坡把它們震出來了。還好你們回來的快,再晚點眼珠子都要被它吃完了?!?p> 惠榮將火上的水壺拿起來,又倒出一碗綠色的湯藥,起身要去祝司思所在的東屋。
“這會兒巫醫(yī)應(yīng)該弄好了,我去給那個小伙子灌藥。旁邊房子我已經(jīng)給收拾出來了,你們可以住那邊?!?p> “謝謝?!?p> 瞿尋道了聲謝,轉(zhuǎn)頭便看到李墨往口袋里塞著剛剛惠榮搗碎的草桿和葉子。
“這是秋霜草,我太奶奶從來不讓我拿的,原來這么厲害什眼蟲都能殺死。我裝點回去,今晚跟戈貝粉一起熬了湯給你喝,看看能不能把你的背后靈殺死?!?p> “你得了吧,別先把我殺了,還是讓你太奶奶給我看吧?!?p> 瞿尋急忙捂住嘴,跑到大門口,李墨緊隨著追出來叫道:“你怎么不信我呢,我也會驅(qū)邪好吧?!?p> “你沒聽司思今天說啊,你昨晚上給的符紙都給震成渣了,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連只雞精都降不住吧。”
“我太奶奶一天只出來一次,一次只幾個小時?!?p> 大門外起了風(fēng),瞿尋被凍得打了個激靈,裹緊了外套伸手接過李墨遞過來的煙。紙扎的黃色燈籠隨著風(fēng)飛揚起舞,里面的蠟燭忽明忽滅,帶動底下的鈴鐺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瞿尋沒出聲,吸了一口煙繼續(xù)聽李墨往下講。
“其余時候,她都把自己關(guān)在東屋里,飯也很少吃。至于家門,更是一步不出,她也從來不過年節(jié)。我前段時間回來的時候,鄰居不放心趕緊跟著我過來瞧瞧,他們擔(dān)心她悄悄死了沒人收尸。在我們克米依布族有個傳說,人死在家里要是三天內(nèi)沒下葬,尸體就會變成邪祟,怨氣沖天,會讓方圓十里家家戶戶以血鋪路?!?p> “你太奶奶好像......很年輕啊,你不說我以為是你姐姐?!?p> 李墨聽完這話看向瞿尋,一副你總算問出來了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我太奶奶的模樣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也是這樣的,沒變過。對于她的事情,只聽我奶奶偶爾提過一嘴,她說我太爺爺當年死在戰(zhàn)場上了,我太奶奶在他死的三天前收到他的來信,但她并不識字就想等賣繡品攢夠了錢,找個教書先生念個她聽。
可是從打仗開始朝廷不斷提高賦稅,我太奶奶連買米的錢都攢不出來,她賣了自己的嫁妝去街上找先生,結(jié)果還被人把錢搶走了?!?p> 瞿尋停止了抽煙的動作,專心致志盯著李墨,話到此處,他開始同情起這個在封建時代艱難存活的女性了。
“讀信的事就此作罷,不過當時太奶奶聽到的消息仗快打完了,她就想也沒必要看信了,大不了讓自己爺們兒回來讀給自己聽。沒想到,最后的結(jié)果是朝廷投降,軍隊全軍覆滅,而這件事,朝廷瞞了百姓整整三天。
直到敵軍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的進了城,她才知道,自己爺們兒早就死了,不知道死在哪個坑坑洼洼的角落里了,說不定全尸都沒了,被狼啃光了。我太奶奶暈過去兩回,醒了以后就胡言亂語。別人心疼她是個寡婦還帶著個女娃,日子難過,偶爾送點米過去,可她逢人就說自己男人馬上回家,不需要這些吃食。
沒過幾天,我奶奶也被她送去唱戲的館賣了,在后來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反正等我奶奶被人從戲樓贖出來成親的時候,太奶奶神志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了,還來看她嫁人。
奶奶說,她沒看過太奶奶老了的樣子,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也不知道她是吃了什么東西。直到現(xiàn)在,我媽和奶奶都去世了,她還是那副樣子?!?p> 殘缺不齊的月亮被烏云遮掩住,只剩幾片枯葉的枝頭齊刷刷站了幾只烏鴉,偶爾嘶叫幾聲,難聽至極。
瞿尋心想,真是晦氣,扔了煙頭打算回屋看祝司思,就聽到惠榮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這么多烏鴉,好兆頭啊。”
聲音蒼老虛弱,完全不似剛才甜軟嬌媚。
他猛地回頭看過去,只見惠榮朝著他笑,笑的明艷動人,再張口又恢復(fù)了以往的聲音:“起風(fēng)了外面冷,先進屋吧。巫醫(yī)說那個小伙子沒事了,休息幾天就行了?!?p> 李墨打頭跟著進屋,瞿尋緊跟其后。
他皺眉,看著惠榮的背影,想從她身上看出點兒什么。
烏鴉是祥瑞,這是什么時候的說法來著?好像最早是商朝吧......